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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水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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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里走了一通,总算到了酒店门口。
梁嘉英本打算另叫车回家,谁知这场雨越下越大,既难叫车,她自己也没少淋,只好跟着郑经云上楼去换衣服。
直到站到了电梯间里,梁嘉英才回过神来:
看来今晚注定要在这里过夜了。
再看一眼旁边的男人,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果然这个人开始主动提出到这里来,根本没有安什么好心。
电梯这时到了。
房间门打开,繁华的城市夜景立即映进梁嘉英的视线。地平线四合,窗帘都自动降下,隔绝了外头萧瑟雨意。
灯光缓而亮起,落地玻璃里倒映两人交叠的影子。也许是方才着了凉,光线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郑经云走到茶几前,将外衣随手扔下,又拿了水杯给她接杯热水,边说:“随便坐。”
门口的拖鞋已经摆好。梁嘉英换下鞋,拉开衣橱将外套挂进去。
橱柜暖光亮起,里面挂着几件大衣,她很眼熟,大概以前曾见过郑经云穿。
房间里很暖和,有股清淡的柑橘香味。地板则是烤榛子那种暖焦的棕色。
梁嘉英走进去,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配合窗外城市开阔夜景,像陷在云端里。
茶几随意摆着几本书,是英文的和法文的,翻开的那本停留在一半还没看完。
郑经云拿了酒店的浴袍给她,又告诉她浴室的位置。
梁嘉英脚步一顿,这时才留意到房间里过于空旷的陈设,讶异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年多。”
可她环顾一圈,却几乎没看到什么私人物品。如果不是听他说,还以为他是刚刚才搬进来。
转个弯,进了浴室。这里放置的东西同样不多,目力所及只有些酒店的必备物品,陈设无聊而沉闷。
本来就算不上生活气息多浓重的地方,乍一看更显冰冷。
唯有台面上随意搁着的一支剃须刀,才给这地方添了些许日常感。
明明这男人的吃穿用度都习惯了顶配,日常作风更是奢靡无度,家里却没有半点他的个人物品和生活轨迹。
与其说是家——这里贫瘠得更像是临时的住所,仿佛他随时都要毫无留恋地抽身走人。
梁嘉英不能理解: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忍受,得过且过地住在这样的地方?
她实在搞不懂他。
洗过了澡,淋雨后的黏腻一扫而空。梁嘉英换上浴袍,到洗漱台前吹头发。
浴室里只留了镜前灯。她折腾了一刻钟,头发打了结因此格外难料理,快要将人耐心都耗尽。
郑经云走了进来。
刚刚淋了雨,他的衣服也还是湿的。嘉英想他是等得不耐烦,道了句:“我马上就好。”
话是这样说,她手里动作更仓促,吹风机嗡鸣地响,纠缠在一起的发梢呈现愈演愈烈之势。
郑经云放开了浴缸的水,回身走到她身后,慢条斯理地道:
“我还当你是在里面睡着了。”
说着,边伸手,将她肩上潮湿的长发向后一拢,握在掌心。
嘉英明显反应不及:“你干嘛?”
手里的吹风机却几乎同时被人接过。郑经云说:“别动。”
热风流动的噪声接着响起。
嘉英只好由着他去。她朝镜子里看去,没对上郑经云的视线,倒见他手下动作出奇的有耐心。
镜面渐渐地起了薄雾。暖风裹挟着他身上的气息持续地散开,这一刻让人感知分外明了,分辨出那种泉水般的清冷香调。
“发色是天生的?”他这样问。
她点头。发梢上未干的水渍滴在颈间,凉得让她难耐。
郑经云却没再说话,似乎连一句称赞的话也吝惜,只意味不明地淡笑了声。
橘红色的壁龛灯幽幽地亮。
浴缸里的水流声缓静流淌,让时间也漫长。
嘉英透过镜子望着他,仿佛同样隔着一层朦胧的雾。
其实并不习惯他的动作。
因为来得太过自然,仿佛只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让她无从界定其中有几分温情是真实的。
头发吹得七七八八,郑经云将吹风机搁下,并不着急离开。
梁嘉英转过身,抬头正好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瞳。他好整以暇地问:
“准备怎么感谢我?”
梁嘉英微微睁大眼睛:“就你这吹头发的手法,难不成还要收费?”
轮到郑经云哑然。
短暂沉寂后,他笑了声:“话多。”
紧接着俯身,急不可耐地吻她。
嘉英措手不及地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台沿,又凉又硬的触感让她瞬间想要躲开。
腰间的力道却蓦地收紧。沿着脊骨他的指节一节节摩挲,让她身体本能地震颤。
意识因缺氧而混沌,恍惚中梁嘉英抬起目光,灯光下他五官轮廓完美得仿佛失了颜色。挺薄的鼻梁近在咫尺,那双淡色的瞳孔投入她眼中,让她耳朵尖不受控地发烫。
感觉这吻隐约地就要变质,不知谁的手机响了。
嘉英先清醒过来。
她暗骂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就着了道,说:“你的电话。”
郑经云没理会,大概也猜出电话是谁打来的。他松了手,稍稍撤身,又问她:
“圣诞节准备去哪?”
梁嘉英一顿,听清他的问题,不由地笑了:
“郑公子竟然没约?”
郑经云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手绕到后面抚过她头发:“想请梁小姐陪我出趟差。衣食住行公费报销,怎么样?”
这借口听着冠冕堂皇,实际心里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梁嘉英果断道了句“没兴趣”,便转身出门。
还是一把被郑经云拽住。她脚步错乱,头脑迟钝发蒙,还未来得及推开他,后脑被他手掌按住,额前已经落下轻轻一吻。
力道霎时松懈,梁嘉英踉跄几步出了浴室。
身后传来男人得逞似的一声笑。
这个荒唐的夜晚终究在平静中落定。
久等郑经云没出来,梁嘉英靠着沙发,翻茶几上那一本英文书。
窗外雨声不减。隐隐能听见浴室里传出说话声。
还是刚刚那通电话。
他们大概聊得不怎么愉快。刚才她无意间瞥见,来电的应是郑家人。
说到底,这只是他的家事,和她没有干系,轮不到她来担心。
过了半小时,郑经云从浴室里出来,嘉英已经睡过去。
外面雨声静默,房间里只剩温控的细微声响。
夜灯点着,昏暗的一抹光晕。
郑经云指间夹着香烟,看着眼前这一幕。
本来今晚种种波折,他没想过多插手,掺入其中。
他承认,起初是好奇使然,三番五次蓄意接近她,仅仅出于一种无聊的旁观者心态。
发展至此,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眼下她正困倦地倚着本翻开的书,脊背清薄,全然不设防的姿态。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定感,令他始终觉得新奇。
郑经云笑了声。
倒是跟几小时前那个寸步不让,浑身是刺的形象差得远。
又想起那回在观景餐厅碰见她。
彼时便觉得,像这样被雨淋湿的鸟儿,很适合弄到他的手里。
此刻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在他的巢穴里沉眠。
他知道自己得偿所愿。
一觉睡醒已是大半晌午。
没喝酒却让嘉英有种宿醉的头痛感,大概是淋雨感冒了。
没见郑经云人影,梁嘉英正自顾纳闷,转头,刚好碰见他从衣帽间走出来。
他的衬衫半解着,冷色调将身材衬得分明。郑经云慢条斯理地系着另半截扣子,边说:“司机在楼下,叫他送你回家。”
说到这里,转而又问:
“考虑得怎么样?”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梁嘉英还是听明白了。然而听明白了也只想装蒜:“考虑什么?”
郑经云轻笑一声:“航班已经安排好了,这周末你要是有空,和我一起去趟纽约。”
梁嘉英微微一怔:
“去纽约?”
他一手拿起搭在沙发背的外套,接着说:“你难道不想散散心?姓季的这几天指不定又要烦你。”
这话听上去是个正经由头,实际郑经云不过想带个人解闷。
他从梁嘉英身上很得到了一些乐趣。更何况,老爷子向来严令五申,不允许任何人破例带女人出公差。
梁嘉英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已经收到纽约一所学校的口头offer,正式的录取通知不日便到。前几日正想着,要去纽约考察一下,顺带抽空看看当地的住宿。
哪里想到,机会竟然就这样送到了她眼前。
郑经云见她默认,无声笑笑,转身出去了。
回到家里,立即就要收拾行李。
梁嘉英心里其实很烦恼。
这桩婚约实在是件麻烦事,她心里惴惴,总觉得跑路一事迟早要露馅——
这个男人的观察力太敏锐,要想瞒过他,她直觉很难。
可难不成要将跑路一事向他坦白?
她又该怎么讲,说这婚根本结不成,因为她马上就要跑路?
梁嘉英心里笑了声,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很荒谬不切实际。
正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是季廷业打来,道要给她送来一张音乐剧的门票。
他不声不响的搞到了这张她提前好几个月都没能订上的门票,只在电话里说,自己是替大哥来向她道歉的。
难得这个人也会主动向她道歉。梁嘉英心里固然有些纳闷,然而季廷业听起来心情不太好,仿佛是失了恋一样,不等她回应,已经挂断电话。
不看白不看。到了周五,梁嘉英准时出门。
演出的剧场坐落在拥挤狭窄的旧城区,自几条街外便堵得水泄不通。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梁嘉英心里感慨这演出如此火爆,然而等她真正挤进剧院,却发现票务中心已经被愤怒维权的观众整个占领。
墙壁显眼位置上张贴着一张临时换卡的通告。
看清其中内容,嘉英暗骂了句倒霉。
她中意的主演竟被不明不白地换掉,来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小鲜肉。
演出即将开始,沸腾的人潮逐渐涌入观众席。嘉英跟随着人流落座。
第一排的位置视野绝佳,后面已经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人。
嘉英向身侧的座位瞥去,那里却空着。
也不知是票没卖出去,还是本该坐在她旁边的人没有来。
观众席的灯光暗了下去。
梁嘉英将视线重新移回舞台,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后面一排有人迟到了。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人摸索着前进,险些被过路的绊倒。不太开心地朝座位上的人恼火道:
“把你的腿收收!”
梁嘉英大为不满地回头看去。
没成想,竟然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宋书仪。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错愕非常。
梁嘉英久没见她,但也听人提起过,宋家前段时间出了事。
尽管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不过宋家全体上下夹起尾巴做人,偃旗息鼓了几个月,连寻常公众场合也鲜少露面。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郑家的手笔。现在看宋书仪气色不错,想必是风波总算过去。
片刻,宋书仪迟迟回神,朝她略一颔首,才入了座。
梁嘉英也转身,重新看向前方。
今天这剧目是经典的王子复仇记,改编自哈姆雷特,新换的演员却演技乏善可陈,梁嘉英看得昏昏欲睡,觉得它实在担不起数月的期待。好不容易熬过三个小时,演出终于散场。
出了剧院,正打算找地方吃饭,手机忽然响了。
电话接通,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沉声音:
“吃饭了吗?”
她笑笑:“你是掐点打来的电话?”
郑经云说:“想着你今天下午要看演出,正好路过这附近,过来接你一起吃个晚饭。”
嘉英听出他在吸烟,看了眼手表,正是晚高峰的时间:
“你这是被堵在路中间了吧。”
郑经云:“……”
她问:“等你半夜三更开过来,和我一起吃夜宵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郑经云很浅的一声笑:“等我十分钟。”
还要说些什么,那边已经挂断。
梁嘉英无奈地笑笑。她收起手机,走出几步,远远望见街边两个人影。
是宋书仪。还有刚才那出音乐剧的男主角,看起来年纪比她小了五六岁。
他动作体贴地替宋书仪披上外套,又有些拘谨地轻吻她的脸颊,接着俯身钻进了白色林肯加长轿车。
梁嘉英听说,这演员今年刚刚出道,凭借着斯文禁欲的长相,是港城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当红小生。
心里不由感慨:看来解了和郑家的婚约以后,宋书仪过得还挺滋润嘛。
宋书仪回身,也看见了嘉英。她主动走过来,随口搭话:
“在等谁?”
梁嘉英回:“等人吃晚饭。”
宋书仪惊讶一挑眉:“你的新欢?”
哪里是什么新欢。
梁嘉英不太好意思,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忽然觉得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想起最初的时候,误打误撞受了许多人警告,都提醒她不要受郑经云的骗。
结果,她还是很没有出息地上当了。
这时听宋书仪问起:“之前和郑经云的那出婚约,没把你害惨吧?”
梁嘉英有些惭愧地开口:“等下我正要和他一起吃晚饭。”
宋书仪差点没惊掉了下巴:“我没听错吧?!你们两个的婚约还在?坚持得够久啊?!”
梁嘉英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回想起来,仿佛整件事情都脱出了她的控制,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就走到这个地步的。
这样想着,越发地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冤大头。
宋书仪已经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端倪。她轻哼一声:“他的甜言蜜语很容易让人昏头是不是?”
“我早说过,”宋书仪摆了下手,“客观的来讲嘛,郑经云这种人,自有他的魅力在,产生一点好感也算不得意外。这个人有资本有手段,一惯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刚见面的时候,谁不以为是完美男人,是真命天子?”
“可外表伪装的多么漂亮,骨子里就有多么薄情。所谓的温柔深情么,对他来讲不过是惯用的伎俩,到了最后,又有哪一个能和他完满地收场?”
梁嘉英微微怔忪。
怎样收场?
到了那一天,她和郑经云,又会如何结束?
宋书仪说:“归根结底,对待这个彻头彻尾的感情骗子,重要的不是你们怎么开始……”
这时骤然噤了声。
梁嘉英一怔,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身侧。
郑经云仿佛没听见一般,笑着过去搂嘉英,随口道:“聊什么了?”
梁嘉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是走路过来的,便问:“你的车呢?”
“路上太堵,扔那儿了。”郑经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抬眼看宋书仪,“聊够了?”
宋书仪心里尚有一丝怕他,她不敢再讲下去,翻了个白眼,便匆匆地朝他们挥手:“聊够了,赶快走吧。”
郑经云笑着看她一眼,口吻好整以暇的:
“宋小姐,回头再见。”
宋书仪送瘟神一样的将他们两个送走。
直到他们的背影远去,才如释重负地,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宋书仪脚下顿住,还是没忍住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郑经云几乎同时冷冷回瞥。
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充满警告意味,让宋书仪退后了半步。
她从打心底里忌惮他。
郑经云收回视线,旋即恢复了神色,笑着看向嘉英。
宋书仪冷笑:
找了两任男友,都他妈是演员。
接下去的画面却令她颤动。
远远地,郑经云伸手去揽嘉英散落背后的头发,嘉英拍掉他手臂,侧头怒瞪他一眼。
两人身体分开,郑经云却笑了,低吻轻碰她的前额,再伸手一揽,将她搂得更紧。
宋书仪平静地望着这一幕。
她想起刚才那出舞台剧。
舞台上,两个最完美的演员同台演出。
女主角:“我该相信哪一面的你?倘若我继续走下去,到最后,这些会不会只是镜花水月,虚假的梦?”
王子始终戴着面具,他俯身低就:
“现在你看到我,这一面的我,就是真实的。”
而她轻轻摇头:
可有一天面具掉落……这场梦,又能剩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