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明帝本纪第四章03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四章03
却说世子景炎自病倒后,无一日不咒恨佑贤,每每见到对方,越发愤恨交加,恨不能即刻将其碎尸万段。然形若废人,纵使恨得要命,也无有报仇的机会。况且旧日间伺候他的一干人等,全让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换了个净,就是想找个可以托付心事的老实人,也难!
亲眼看着佑贤悠悠然、稳稳当地坐上袭封之位,景炎又半死不活地闲渡了两年多。这一日,曾伺候过他的陈内侍,因念着旧恩,趁佑贤出府的工夫,偷偷会见了旧主。
这个陈内侍,刚到府中时不过十三、四岁,生得比别的孩子标志许多,被分派到景炎房中后,自然受到景炎注意。等他长些年纪,景炎竟强拉着他有了不才之事,从此厚爱不断。因此在他眼里,景炎早不似其他奴仆眼中的主子,而是那恩爱的“亲丈夫”。
虽然景炎骄纵惯了,尽做些叫人不齿的事,但陈内侍因早有偏心,万事都为其维护。就连在欺凌佑贤的事情上,陈内侍原本知道,却不问景炎错,只道是佑贤仗着有张狐狸精的脸,勾引了他的“相好”,一直妒恨佑贤。佑贤独揽大权之后,又把所有伺候过景炎的奴仆全都打发去做了粗活,更让陈内侍成了日日刷洗恭桶的粗使下作太监,陈内侍便愈发对佑贤衔恨。
至于佑贤陷害景炎,陈内侍则并不知情。
这一回主仆偷偷相见,两个人只管对眼流泪。景炎本不能说话了,拉着陈内侍的手不肯松,仿佛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陈内侍好容易收了泪,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看了景炎好一会子,幽幽地劝慰几句。他怕人瞧见,也不敢多耽搁,抽了手就走。景炎扯住他的袖子,意让他再多留片刻,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容易让他知道了自己要托付的话——景炎央他下回再来时,务必亲自从外头寻个好大夫!
陈内侍记下,半个月后,果然秘密地领了个大夫混入府中。
及大夫给景炎瞧了病,陈内侍方知景炎是遭人陷害,不由得替景炎撒了把泪。事后,他并不声张,只把这个觅来大夫开的药细细磨成粉,趁人不防备时混进景炎的饭菜汤水里。他还另使些银子买通了眼下伺候景炎的人,以便经常出入。他们知道陈内侍曾是景炎的“内人”,以为不过是旧情难灭,竟谁也没有怀疑。再加上佑贤自袭封后渐对景炎放松了警惕,越发无人去通风报信。
药粉的功效虽不及汤药来得快,然一来二去,不间断地调养了一年,景炎倒也有了起色。他不但能自己动手书写,还能说话成句了。无人时,在陈内侍搀扶下,他甚至能走上几步。只是昔日给大宛马踩折的那条腿,伤了骨,怕是好不了。即便如此,他也心满意足。
眼看自己一日日好起来,景炎复仇的心火也越烧越旺。不过佑贤的势力已然壮大,硬拿鸡蛋去碰石头,未免得不偿失。他算计一番,决定暗中进行。在佑贤面前,他装成一符要死不活的病样,背地里使陈内侍去联络昔日可靠的旧党,按兵不动地等待时机。
恰逢朝拜将至,有昔日幕僚便给景炎出了鬼主意,叫他提前呈个密折给皇上。景炎于是亲手写了佑贤的罪状,未署名地交了上去。
按说这折子是加急的,赶在朝拜前就能让皇上看到,回复也用不了二十日。可掐指算算,朝会都过了三日,还是没听到宫里传出半点动静。景炎等得可真是心焦,一会儿揣度圣意、一会儿咒怨佑贤在返程路上死掉,一会儿又怀疑自己的密折叫信使耽搁在了路上。
正胡思乱想愈演愈烈时,徐佐仪单枪匹马地赶到了。
原来徐佐仪自奉命率独苏王车骑离京,特着辎重车辆慢行在后,一个人先骑了匹快马日夜兼程。他风尘仆仆一赶到独苏王府,也不顾其他,先宣了召,让阖府上下全都大吃一惊,更让景炎惊疑惊喜,然后按照皇帝手书上嘱托,趁夜深人静,不说明来意,领着由大内带来的御医给景炎把脉。
景炎的病早如抽丝般好利索了,这会子能把出什么?
本来徐佐仪是受景煜之托,来查那匿名折子上事情始末的,此刻见景炎没有半点病状,大为不解。
正蹊跷着,亏是一旁的陈内侍看出了徐佐仪的心思,忙跪在地下哭诉景炎之前的种种遭遇。见徐佐仪将信将疑,忙着人传来先前怂恿景炎写密折的那个幕僚作证。
二人不但证实景炎曾经重病的情况,而且把佑贤的罪状添油加醋地尽与徐佐仪知道。他们也真有心,竟将景炎之前和饭里用剩的药末子全用纸包成一包一包,纸包上写明日期,留作了证据。
徐佐仪按他们的说法,又将之前代王爷书遗命的近臣赵庄拘来审问。
先景炎趁佑贤上京之际,暗地派人给赵庄传了话:“等到时机来临,你若向着我说话,往日的恩怨不但一笔勾销,我还将佑贤之母嫁你为妾!”赵庄得了这个天大的好处,再没有不向着景炎的道理。他把自己两厢收了好处的事遮掩过去,什么阴谋、算计的,全推到佑贤头上,赖成了佑贤的不是。
反正佑贤此刻不在这里,只将其出身和昔日惨遭欺凌的事瞒住,凭一干人等怎样说,独苏之大,再无一个人知道事情根由了。
且说这个让景煜信赖着的徐佐仪,虽身在中书省,先却是尚书左仆射程延寿的门生,大小诸事无不偏心恩师。那日朝拜,在大殿之上,程延寿因青春貌美的独苏王吃了皇帝一顿闷气,徐佐仪便对佑贤有了些成见。后来在朝房里,众人又因这独苏王大打出手,徐佐仪更是将佑贤视作了国之妖、朝之孽。
原受景煜手书、托付时,徐佐仪还对佑贤之事不作评判,这会子听到景炎一帮人痛诉,昔日愤懑全都烧了起来。他想:陛下削其袭封,不过欲使之活命,倘或哪一天,陛下为美色蛊惑,将这妖孽长留身边,岂非与我朝不利?若到那时,除之,恐晚矣!他索性也顾不得深究,只把各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誊到奏本上,让个人按画供似地一一按了手印,千里加急地交上去了。
这一边,景煜看罢徐佐仪上报的密折,只把刚才的柔情全丢到了一边。暗自道:亏朕还相信犯下这等罪孽恐有难言之隐,着徐佐仪秘密探查与阿贤有力的证据,想不到竟是为了富贵二字!他把折子往书案上一拍,猛然起了身。
一旁侍立的叶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惶惶地领着左右、起居舍人与起居郎,一起跪倒驾前,倒把景煜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干什么!?”景煜怒火未消地瞪着他们,“又不管你们的事,你们跪什么?都给朕滚下去!”
几个人赶紧提衣摆,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景煜在御书房里踱了一会子,也不叫人摆驾,负着气,独自往寝宫去。
进了宫门,见没有一个人出来接驾,景煜更恼了,不顾体统地喊一句:“当朕是死人不成?”
几个内侍这才知皇上来了,慌得丢了魂儿似地跑出,扑倒景煜脚下:“奴、奴才们该死!万岁赎罪!”连连忙不迭地叩头,“只因王爷忽然病倒,叫、叫奴才们都慌了!才……”
“病病病!就知道用病装可怜!为何不病死他!?”景煜往就近的小太监身上踹了一脚,几步进大殿,“病死他倒好!也省得朕这般烦恼!”
殿内伺候着的宫娥内侍们,伴着景煜快速移动的脚步跪了一路。景煜走进内寝一看,佑贤果然卧在榻上,身子朝里,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着了。景煜快步走过去,坐在榻边用力推一推他:“快起来!”
佑贤低低叹息了一声,慢慢翻过身,睁开眼看见景煜,双手捧心,眉尖若蹙地挣扎了起来:“陛、陛下!不知是陛下……”气若游丝地说着,就要到身下拜,却虚弱地栽到毯子上。景煜跟着站起了身,冷眼俯瞰他,并不伸手去扶,冷言道:“你如今出宫去吧,免得朕见了你就想杀你!”说罢拂袖欲走。
佑贤忙扯住景煜的衣摆,急问:“陛下何出此言?”
“你、你还来问朕?”景煜狠狠瞪了佑贤一眼,想到那密折上各人的口供,只是越想越气,喊了一声来人。几个兵卒进来,景煜既叫他们把佑贤托到死牢里去。
佑贤料定是徐佐仪上奏了什么,恐怕是独苏那边的人造了什么话来害他。他哪里肯受这个罪?挣开抓住自己的士卒,扑到景煜跟前,噼里啪啦掉下泪来,愤恨道:“我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陛下,也不敢问!思度总不过是有人在我背后、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不是!我当时不在场,不能辩白!陛下果若相信他们的浑话、叫我死,我就去死!只是让我做个明白鬼!我死了,也不冤枉!”
“冤枉?”景煜在佑贤的手背上碾了一脚,“朕踩了你的手,你可敢喊冤么?”
佑贤想着景煜能可怜他,所以刚刚装了病。不料皇上狠下心来,他也十分明白,若此刻错说一句话,脑袋就要丢了。他因此埋下头,咬住嘴唇,忍痛不语,只让泪水扑疏疏地落下,肩头颤动。
景煜不再多言,挥挥手,让众人把佑贤拖下去。
粗鲁的卫兵一把攥住佑贤的胳膊,让他吃痛得拧紧了眉。
苟且忍辱、不敢回家、连宫门也不敢出,做了这么些,仅仅为自己能够活下来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盈月团聚!
之前已死过一次,这番再让我死,不能够了!
眼底复炎起火焰,佑贤忽然咬破自己的舌头,吐出一口血,悲愤道:“总不过是陛下又想起了我的罪孽!陛下可曾想过,我纵非景氏一脉,好歹受了王父十五年养育之恩!好歹与世子炎作了十八年兄弟!纵使我再无心,受这样大恩,焉能有加害之理?陛下若想知道原由,来问我便是,何必听旁人挑唆?难道陛下真的忍心杀我?”
听到这番话,景煜默然了。他思度有理,也实在不忍心果真治佑贤于死地。直等到众人把佑贤拖出紫薇宫、拖进甬道,他才命人把佑贤带了回来。
见到那唇边的一丝血渍,和几经昏死的病恹神情,景煜怔住了,却又惶然。
爱欲真是罪过!明知他罪及凌迟、明知他心性狡猾,还是不忍看他受一丁点委屈!一时间,心中万般怒火、腔中万丈怨气,尽赴东流。景煜抓住佑贤才被踩伤了的手,柔声问:“疼不疼?”直要把自己的心肝都揉碎了。
佑贤叹口气,依旧泪流不止。这一回,涌泪是出自真心。
为这一条贱命,不顾廉耻尊严地活着,佑贤自己都恼恨上了自己。可又有什么法子?等来世再做个清白的好人?他总不信人真的会有来世。即便有,他想,我这万恶不赦的污秽之物,难道下辈子也还有做好人的机会?只是,只是对不起盈月……
佑贤抽回自己的手,哀哀问景煜:“陛下先欲放我一条生路,难道是戏言么?”
“怎么是戏言?”景煜抱紧他,揉搓着他柔软冰冷的背、他丝丝缠缠的发,凭他是个蜇人的蝎子、吃人的毒蛇,竟全都不顾了,“你没听过君无戏言?朕怎么舍得杀你?怎么舍得!朕可真傻!真傻呀!”想要知道什么,问问他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派无关的人去查探?为什么又要折磨他?凭他怎样,只朕爱他、看在他病重的份上,万事也该休了!景煜后悔不已,猛忆起顾忠去过独苏,寻思他大概知道些什么,又后悔当日杀了他。
“既然、既然如此,乞陛下往后,不要疑我……”哽咽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无声的哽咽中。
景煜无语了半晌,方开口,轻轻地问:“你适才说原由,可否让朕知道?”
佑贤枕在景煜的臂弯里,摇了摇头,咬一咬唇,低声道:“陛下问起,我不敢隐瞒,可都是些不堪回首之事,此刻提及,我也有口难言……”话顿了顿,觉得不妥,又道,“陛下若真想知道,不在这会子。日后到了时机,我自然是要告诉陛下的,到时,陛下不要嫌弃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