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07、阎烨的月莲

　　自莲华进食之后第二天起，阴界小雨连绵不断。每个阴魂都知道阎王心情欠佳，能躲就躲多远，绝不近身。
　　阎烨坐在幽暗的空间里静静思索。他的手指摩挲了下巴，忽而流畅地带过、忽而迟疑地停顿。窗外细雨纷飞，本就不甚明朗的视界里又笼上一层薄雾。蒲扇大小的芭蕉叶丛积累了雨水的重量后点头，东南殿的顶部便跃然入目。
　　只是一团灰败的影子罢了。看在别人的眼里，仅仅是遗憾的叹息；落在阎烨眼里，他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莲华落寞回首的倩影。在她脚下，漂缀芙蓉的深潭涟漪微微散开。
　　过去、现在，她一直没变。至少，在阎烨眼里一直没变。变的是谁？
　　阎烨苦笑，不想再追索已经明了的答案。
　　“王爷。”门口传来轻柔的呼唤，阎烨循声望过去，看见珠离垂着脑袋站在门口。自从进食失败之后，珠离就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不，应该说是一场争执之后，珠离的情绪就被强行压抑着——
　　“为什么直接进入第四笼？”珠离愤怒的吼着，全然忘了眼前是她数千年来一直恭敬服侍的主子。“不是说好了吗？先把前面三笼依序吃掉，再试试第四笼妖鬼混合的杂种。”
　　为什么？
　　这个问题，阎烨也在思考啊。他无数次在幽暗中摊开自己的双手，细细端详。神仙的手上固定只有三条掌纹，象征性地横越手掌；象书法家历练的笔法、或雕刻家有力的琢刻。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扶起他的手掌皱眉。“阎烨，”她声音轻淡怡人，象荡水涟漪一样挑人心动。“你的掌纹较之其他神祗，不同呢。”
　　只是掌纹不同吗？当年阎烨不及细想。现在再回味，才惊觉这是她和他少之又少的对话之一。好可惜，当年若能先知先觉，应该多多与她交谈。或许能改变现在的状况啊。
　　“王爷，”珠离等不到回复，只好再一次毕恭毕敬地请示。“月莲已经来了。”
　　——你不是爱她吗？凄绝的嘶吼声蓦地炸回阎烨飘忽的心绪。他眨眨眼，面容冷凝。
　　“让她进来。”
　　珠离退下去了。一抹红衣魅影在关门前悄然飘进来。阎烨淡淡地迎视，十二岁的少女轻盈飘至身边。象过去一样卑微地跪着，如玉般洁润的右手搭在他的膝上。
　　有些诡异。明明已经很熟悉的脸，现在却泛出陌生的气流。“王爷。”月莲仰着小脸眉开眼笑，瞳仁中没有多余的情感杂质。“月莲醒来只觉得肚子饿。”
　　阎烨沉默着，视线片刻不离阳光笑脸。
　　依然妖媚，不如本尊圣洁。
　　依然娇小，不比前代可爱。
　　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月莲，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竟然有点后悔。想起月莲鼓腮嘟嘴地耍赖：“烨，我要一直一直，用这个身体……”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其实阎烨早已无视她偶尔的逾矩。
　　“王爷？”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令阎烨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刚伸出手，便看见少女喜孜孜地倾身握住，然后熟练地攀爬上他的大腿。当红唇贴近的那一刻，阎烨下意识地撇开脸。
　　微妙的动作刺伤了少女的心，月莲撇嘴，目中水光盈盈。
　　阎烨望入一池潋滟春水，微怔，仿佛昨日种种不过一场恶梦。
　　莲华没有倒下，月莲也没有断手断脚……
　　别傻了！自欺欺人也该有个限度！阎烨轻笑，手置于月莲脑后迫她凑上前。粉嫩红唇轻启，象猫舌一样的小物送上来，阎烨卷住、翻滚。片刻之后，当月莲企图再进一步时，阎烨却推开她。月莲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王爷？”月莲仰望，妩媚妖娆。
　　“滚出去。”阎烨撇头，淡淡望向窗外。芭蕉叶微微点头，露出东南殿上青铜凤头。“没有传唤，不必进来。”
　　月莲悄无声息地退出，红色的裙尾拖在地上沙沙作响。门合拢的霎那，她心中涌起短暂的冲动，很想呼喊他的名字引得注意。可是，直到门彻底关上，室内的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月莲默默无语中，把手贴在冰冷的门上。
　　“月莲！”有人站在殿外轻唤。月莲抬起头，粲笑中迎上去。
　　珠离皱眉审视，直到月莲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她才轻问：“新身体好用吗？”
　　“好用、好用！”月莲弯唇启笑，仿佛她一直都是没心没肺。
　　珠离的眉却皱得更深。她端视半晌，才领头往外走。“你的残魄留在上个躯体已经受到损害，以后要记得更换身体，别再任性妄为。要记得，王爷对你的宠爱是有限度的。”
　　月莲撇撇嘴，又听她继续说。
　　“王爷让我削去你之前的记忆，可是我……”
　　月莲心一跳，之前的记忆？她的记忆不是完整的吗？于是她心不在焉地跟上珠离的脚步，心绪辗转地飘回过去。她在上一个身体里任性的坚持、对阎烨的执着、对莲华充满异样的情绪、赤灯出现……等等，赤灯？
　　月莲疑惑自己脑中竟然浮现出一头飘逸的红发。
　　“你去见莲华的时候，不必带兽面了。”
　　“为什么不带！”月莲脱口而出，说完又自己掩住嘴、不敢置信地瞪着珠离。从珠离空白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秘密，反而是她自己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不能呼吸的压迫感，伴随着令人心魂俱散的痛哭声冲破封印。月莲茫然无措地站在珠离面前，象被窥伺的弱兽一般颤栗。
　　“你忘了不肯更换身体的原因？”珠离轻问。
　　忘？她不是单纯地任性？
　　“你不肯更换身体，是因为已经察觉到身体一旦变动，记忆也会被人更改。不想忘记的事、想忘记的事统统都不如你所愿。甚至，连你的个性也会随机产生变动。”
　　月莲震住。
　　“王爷不希望你保留的回忆，莲华却劝我为你留下。虽然痛苦，但应该由你自己来选择忘还是不忘。月莲，你想忘记还是继续留着这份回忆？”说着，珠离抬手，“啪”的一声弹指。
　　月莲浑身一震，象得了暗示一般，连看人的眼神也变了。
　　珠离站在细雨飘零的回廊里，微微抬头。书房窗旁映出一抹黑影。他没有出声，只是冷冷注视着下面的动静。
　　再看向月莲，珠离的思绪僵住。她无可奈何地苦笑。“果然，该照王爷的指示抹除你的记忆。”
　　月莲泪流满面，恍若痴儿。细雨牛毛飘至她的颊上，还未来得及融入便被冲涮而去。珠离单手扶住月莲的脸颊，向上摸至太阳穴的位子。月莲突然伸手，拦住她下一步的动作。
　　“谢谢你。”月莲感激地说完，突然纵身跃起。连回廊也不经过，直接横过满庭芭蕉而去。行至末端又拔高冲向天空，一身红衣的魅影象展翅翱翔的大鹏一般，穿过月莲的身影，是东南殿宫顶的青铜鸣凤高高耸立。
　　珠离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直到月莲的身影自视线里消失。“王爷，”她喃喃自语着。“我这么做，错了吗？”
　　楼上的男人冷冷地哼声。“随你！”
　　窗户关上了，剩下珠离独自站着，苦笑连连。
　　“王爷。珠离也好，月莲也好，对你都是永世忠诚……”她的声音穿透了黑暗，飘进男人的耳朵里。阎烨颓然靠在窗边，伸手，抹去一脸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