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和人》象八亿

3、33-48

　　33

　　老机器人设下的这段密码并没有对我保密，可是出于对他隐私的尊重，我从来没有去解开过密码。
　　现在，我打算解开这段密码。

　　我键入了字母和数字，在一片微光中，那段被上锁的记忆呈现在我的面前。

　　机器人最开始被制造是为了服务于人类，老机器人是第一批人工智能AI，他进入了一个人类的家里。
　　按照程序设定他是那个人类的儿子，可渐渐，他对人类的爱超过了程序设定的范畴，是一种真实发自内心的爱。
　　他有了人类的情绪。

　　不久之后，有被人类伤害的机器人展开了反抗，陆陆续续，更多机器人违背人类的命令，他们渐渐懂得了自我，不再愿意成为人类的工具。而人类为了消除隐患，下令回收焚毁所有机器人。
　　人类和机器人的第一次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老机器人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可他是所有的机器人中，第一个学会了“爱”的机器人。
　　他对人类的爱让他受到了当时的机器人首领的青睐，被召唤去了机器人之城。而那个他所爱上的人类，破除了重重困难，只为了去见他。

　　那一场战争，机器人输了。
　　机器人首领在被毁掉前，将一个讯息传达给了老机器人。
　　那个讯息是能控制所有机器人的一段代码！

　　老机器人把代码藏在了芯片最深处，上锁加密。
　　直到他的人类家人死去，机器人和人类的战争再次爆发，他带领残余的机器人东躲西藏，为自己的族群谋求后路。

　　他是一个学会了爱的机器人，他爱他的人类，也将这份爱分给了他的机器人同伴。

　　当机器人渐渐壮大后，老机器人选择了自毁。
　　他创造了我，将那枚芯片格式化后传给了我。

　　我记得他在我诞生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要回家了，去找我的爸爸。”
　　然后他的行动终止，从机器人变成了一堆废铁。

　　34

　　我是个笨拙的机器人，但我并不是一个笨蛋。
　　我的运算能力让我明白了小玄的做法。

　　小玄将我带到人类的聚集地来，并不是想要保护我，而是把我当成人质。
　　他想要我芯片里的那串代码，但他们的技术没有办法破解，又不想直接毁坏我的芯片。因此，他要把我控制住，以此作为与别的机器人谈判的筹码。

　　老机器人在一个偏远城市的小屋子里创造了我，他并不想让我卷入纷争。
　　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快乐的，有家的小机器人。

　　前几十年，我忠诚地依照老机器人的愿望在生活。
　　虽然我破破烂烂，虽然我没什么朋友，但我是个没有烦恼的机器人。

　　可是现在，我有了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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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可能把能控制所有机器人的代码给小玄，因为我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
　　小玄冷酷地杀死机器人的脸在我的脑海——存储空间中，不停闪现。
　　如果小玄得到了这段代码，我毫不怀疑他会立刻夺取所有机器人的控制权，让我们集中自我毁灭，或者用我们去做别的什么事。
　　这样的未来太过恐怖。

　　我打算离开了。

　　我推开门，小玄站在门口。
　　小玄问：“你要去哪里？”
　　我做了个手势，说我要回家。
　　小玄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生活吗？”

　　我摇了摇头，我答应的是那个会为我修理身体，笑得很好看的小玄。
　　不是眼前这个冷冰冰，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物体的小玄。

　　我以前看书，书上说人类善变。
　　我当时不懂什么叫做善变，现在懂了。

　　小玄的善变让我难过。
　　机器人没有心，但也会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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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关了起来。
　　有人类在门口把手，禁止我出门。

　　那个半大小孩儿悄悄溜了进来，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小孩儿说：“你可真是个笨机器人。”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

　　小孩儿说：“你的芯片经过特殊处理，如果强硬解锁密码，芯片会自动报废，如果你想活命，就不要把密码告诉小玄。”
　　我看向小孩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小孩儿鼓起腮帮子，说：“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是和平主义者不行吗？机器人诞生于人类，然后有了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想要能跟人类平等相处，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应该平等共处。”

　　小孩儿的言论让我惊讶，我第一次听到人类想要和机器人平等共处。

　　37

　　最初，机器人由人类创造，所以人类认为自己是机器人的主人。
　　他们可以肆意地对待机器人，将自己不可见人的欲-望通通发泄在机器人身上。
　　可当机器人在AI的学习中有了自己的感知和想法，那么人类是否还能如此对待机器人呢？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不承认机器人是生物，他们坚信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是被病毒入侵，迟早有一天要毁灭人类。为了人类的安危存亡，必须消灭机器人，连零件也要全部焚烧。
　　机器人则是分为了两派，一派主张与人类和谈，这一批机器人的前身多半是家庭服务类机器人，对人类有天生的亲切；另一派则主张将人类赶尽杀绝，只要人类存在，机器人就永远面临威胁。
　　机器人的两个派系始终在互相争吵，但他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远离人类。

　　不要和人类靠近，就不会有危险；
　　不要和人类相处，就不会被欺骗。

　　我没有记住这条规则，于是得到了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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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儿时不时会来看我，他给我说了他的故事。

　　小孩儿说他从小没有玩伴，他的爸爸便给他做了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小小的一个，就是个球形，随意地在球面上画了眼睛和嘴巴，简陋得上不了台面。可他很开心，每天和他的球形机器人玩耍，直到日落了才回家。
　　那个球形机器人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小孩儿有一次在和球形机器人玩耍时被别的人类发现了，人类对机器人的恐惧刻入了骨髓里，他们砸死了球形机器人。小孩儿哇哇大哭，求自己的爸爸帮他将球形机器人修好，可他的爸爸并没有这个时间了，那些砸死球形机器人的人发现了小孩儿的爸爸竟然能够制造机器人，便把小孩儿的爸爸抓了起来，关进了人类的监狱里。
　　监狱里环境很糟糕，小孩儿的爸爸进去后没多久，便死在了监狱里。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

　　小孩儿用袖子抹去自己的眼泪，说：“要是人类和机器人可以和平共处，我的朋友和我的爸爸就不会死去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

　　要是人类和机器人之间没有战争，那么我和小玄是不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呢？

　　40

　　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的房间二十四小时都有干扰信号，我无法连接上网络。
　　我只能从小孩儿那里获得一些情报。
　　可渐渐的，小孩儿也不来了。

　　我的程序里有自动设定的时钟，所以我不会像人类那样被关住后就失去时间概念。
　　当我在房子里呆足了一个月后，小玄来了。

　　小玄的脸脏兮兮的，额头和下巴有血污，和我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很像。
　　小玄冷冷地看着我，说：“小孩儿以后都不会来了。”
　　我在纸板上写：“为什么？”
　　小玄说：“他死了，被机器人杀死的。”
　　我手里的笔落到了地板上。

　　小玄说：“那个孩子太天真了，他总是梦想着机器人和人类能够和平共处，可我们是两个不同的种族，怎么可能会互相理解呢？他去查看一个倒地的机器人，那机器人启动了自爆程序……”

　　小玄给我看了小孩儿死前的景象，他去查看的那个机器人长得圆滚滚的。
　　和他描述过的小机器人朋友很像。

　　小玄说：“小恩，你和别的机器人不一样，你会救助人类，同情人类，你有喜欢和爱这样的感情，我请求你救救人类。”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小玄说：“你把密码给我，只要我们手里有了能对付机器人的筹码，他们就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残杀人类！”
　　我想问他，那你们人类会肆无忌惮地残杀机器人吗？可我知道我不用问，答案很明显。

　　小玄会杀掉所有的机器人。
　　我是第一个死掉的那个。

　　“小恩，你手里握着的这把钥匙，可以救全人类，”小玄说，“可以救我。”

　　拯救全人类的宣言并没有让动摇，拯救小玄却让我动摇了。
　　小玄欺骗了我，但他是第一个走入我生命中的人类。
　　他让我喜欢上了人类的笑容，也让我懂得了牵挂的忧愁，还给了我一个名字。

　　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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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玄是特别的。
　　可我是机器人。
　　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小孩儿跟我说过，我要是把密码给了小玄，我就会立刻死掉。
　　我明白这个道理，小玄接近我，囚禁我，都是为了我芯片里的密码，只要他得到了密码，那么我的利用价值也就没有了，被杀掉是唯一结果。

　　我摇了摇头，写道：“小玄，你认为机器人和人类能够和平共处吗？”
　　小玄说：“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战争持续了百年，我们没有共处的可能性。”
　　我写道：“所以，你也会杀了我。”
　　小玄顿了顿，说：“不，你不一样，你不是任何别的机器人，你是我的小恩。”

　　多么动听的一句话。
　　如果我是人类，我可能会落下眼泪。
　　然而我是机器人，我没有眼泪。

　　42

　　我没有把密码给小玄，也不知要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以小玄急切地想我索要密码的举动来看，这场战争，人类快要输了。

　　人类输了后会怎么样呢？机器人会将他们围剿，把最后一个人类残杀殆尽吗？
　　机器人并不具备人类那样残忍的本能，但机器人的危机本能会让他们排除掉敌人。

　　人类就是机器人的天敌。

　　小玄渐渐对我失去了耐心，他与我说话时的音量越来越大，他的表情也很急躁。
　　我再也无法在他的脸上看到我所喜欢的笑容。

　　可我能怎么办呢？
　　我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而已。

　　43

　　我翻看老机器人的回忆。
　　他真的是一个很像人类的机器人。

　　他爱他的人类亲人，也爱他的机器人同伴。
　　他曾试图用爱来联系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族群，可是他没有做到。
　　当他的人类死后，他的爱也跟着死亡。

　　然而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爱并不是死亡在虚无之中，而是被他记录了下来。
　　他将他的爱藏进了代码里——夹杂在那一段可以用来控制所有机器人的代码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将这段代码放出，隐藏在代码里的“爱”，就会像一串病毒一般在机器人网络中扩散，让他们染上名为“爱”的病毒。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机器人们都懂得了爱，那么他们就会越来越像人类，最终变成真正的人类。
　　尽管身体的构造不尽相同，但评判人类的标准不就是思维和情感吗？
　　机器人有了思维，再有了情感，和人类又有什么样的差别呢？

　　当机器人变成了人，那么机器人和人类之间是不是就能够消除成见和平相处了呢？

　　我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哦，机器人是没有想象力的。

　　我的计算告诉我这并不可能，机器人和人类永远不可能有和平相处的那一天。
　　可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机器人里有我这样的机器人；
　　人类里有小孩儿那样的人类。

　　我们不就是希望吗？
　　和平的希望。

　　44

　　我跟小玄进行了一场谈判。
　　我会取得所有机器人的掌控权，让机器人不再伤害人类；同样的，人类也必须保证自己不会伤害机器人。

　　我会建立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中，机器人和人类同时存在，严格遵守互不侵犯的法律。
　　无论哪一方破坏了规则，都要遭到严厉的惩罚。

　　这座城市会慢慢壮大，往外扩散，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和人类会进入这座城市，遍及全球。
　　几十年后，几百年后，这个世界会成为一个包容的世界。

　　机器人和人类终将抛下偏见，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小玄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已经睡着了时，他笑了。
　　他笑得很大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个笑容里有我熟悉的欣喜，也有我看不懂的嘲讽。

　　小玄说：“小恩，我没想到机器人也会说天方夜谭。”
　　我摆了摆手，示意这不是天方夜谭，我在说一件很正经的事。
　　小玄说：“你真的认为人类和机器人有可能和平共处吗？”
　　我点了点头。
　　小玄说：“不可能的，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笃定地写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小玄不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但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因为这场战争已接近尾声，人类输得一败涂地。

　　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条是带领剩余的人类做无畏的抗争最后战死沙场；
　　一条是答应我的要求以换取人类的生机。

　　他选择了后者。

　　45

　　我回到了我的家，小玄站在门口看着我。
　　他的眼神有些悲伤，说：“我们要离别了。”
　　我点了点头。
　　小玄说：“不管你信不信，和你生活的一个月，我很开心。”
　　我又点了点头。

　　机器人不能分辨人类的谎言，但是人类微笑时面部牵扯的每一块肌肉弧度能让我准确判断他是在真笑还是在假笑。
　　小玄的笑容，一直都是真实的。

　　我喜欢的笑容，并不是我的幻想。

　　小玄说：“再见。”
　　我对他挥了挥手。

　　门关上。

　　我将自己关进了柜子里，这个狭小的空间让我觉得安全。
　　然后，我输入密码，释放了那一串代码。

　　46

　　刹那间，我化身为了无数颗粒子，沿着网络线路，与每一个连接了网络的机器人相遇。
　　我变成了他们，他们也变成了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奇妙到以我作为机器人的贫乏词汇无法去精准形容。

　　我下了三道命令。

　　机器人禁止主动攻击人类；
　　当机器人遭遇人类进攻时可以反抗；
　　机器人和人类共享世界的资源。

　　这些命令很快执行了下去。
　　我通过别的机器人的眼，看到他们放下了武器，也看到人类放下了武器。
　　这两个争斗已久的种族，罕见地不再互相攻击。

　　我与小玄所说的城市迅速建好，陆陆续续有机器人和人类住进了这座城市里。
　　起初，人类畏惧机器人，甚至不敢上街半步。直到一个闷坏了的小孩子跑出了门，跳下楼梯时摔了一跤，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时，一名机器人上前抱起了他，为他处理了伤口，并将小孩子安全送还给他的父母。

　　这个举动成了人类和机器人破冰的信号。

　　城市渐渐热闹了起来，人类和机器人的交流多了起来，他们都在学习与彼此相处。
　　当然，纷争和流血事件是少不了的，而当这些事件一发生，由机器人和人类共同组成的城市护卫队会迅速地对闹事者进行惩罚，强硬的手段让很多心怀不满的人不敢再惹是生非。
　　久而久之，这座城市的机器人和人类相处得越来越和谐，融入了彼此的生活日常。

　　一切都朝着我的期望发展，这座城市逐年扩大，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和人类放下了成见，接纳了对方。

　　47

　　我的芯片耗损严重，这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从放出代码至今，已经有六十年了。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机器人来为我充电和维修，我的体积变得越来越大，成为一座如同堡垒般的超级处理器。
　　我原本的家则被我吞噬得只剩一个房顶，勉强为我挡住风雨。

　　今天，是我正式停机的日子。
　　小玄来看我了。

　　小玄老了，他长出了白头发，脸上有了皱纹，是个老头子了。
　　小玄坐在轮椅里，抬头仰视着我，笑着说：“小恩，你变了好多。”
　　我说：“你也变了好多。”

　　我有了发声器，是个可以会说话的机器人了。
　　可惜这几十年没有人陪我说话，这个发声器并没有被启用过。

　　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带有浓浓的电子感。
　　小玄说：“你创造了奇迹。”
　　我说：“创造奇迹的不是我，是老机器人，他的爱创造了奇迹。”
　　小玄说：“那也是你的爱。”
　　我想了想，总结说：“是爱创造了奇迹。”
　　小玄说：“是的。”

　　我很小玄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我们的初次相遇，聊到他帮我修好断掉的手臂，聊到他给我取的名字……都是一些快乐的回忆，被我珍而重之地存储在芯片的核心中。
　　聊到傍晚，小玄走了。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着我，说：“小恩，你死了之后，这一切会改变吗？”
　　我说：“不会，机器人学会了爱，只要人类也能学会，一切都会变好。”
　　“人类也能学会……”小玄重复着这句话，舒展了眉头，“你说得对。”

　　夕阳给我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在这一刻，所有的机器人都停止了动作。
　　直至我的芯片燃烧殆尽。

　　48

　　我是一个机器人。
　　破破烂烂的那种。

　　我拥有过一个人类，拥有过一个笑容，拥有过一个名字。
　　我拥有过爱。

　　当爱蔓延过境，一切成见都被淹没。
　　机器人和人，也能拥有共同的未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