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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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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来,之所以保持着对人间烟火的冷淡,是因为从他人三言两语的字句神态里,陈处宁能看透他们的内心。陈敬对他歉疚的疏远,陈赵氏对他警惕的打压,甚至顾家与陈家扭曲的关系,陈家对顾家小心的巴结……陈处宁作为旁观者,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从不生气,因为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也因此他比谁都更清楚,顾玉莹对他没有感情。
她对她是一种多年来培养起来的习惯,无关其他,她面对他只是放心,觉得无害。
故而后来言昭雪疯了一样在他身后喊:“你明知道她对你只是利用,明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为什么要替她解释?你就是不愿意相信,以为你把她捆在身边,她就是你的。”她一针见血,“你只是在骗自己。”
陈处宁不能否认,但他犹作困兽之斗,只抛给她一句话:“那也是我自愿的。”
言昭雪无疑是聪明的,她看清了他淡然表象下情感的空虚,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攻破了他的防线。那夜他醉酒,她便趁机跪在他身前,把头埋在他腿上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你会知道你完全可以离开她。”
陈处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彻底结束了他跟顾玉莹之间的一切可能。
但他还是尽量保持着能给予她的所有宽容,就像那天晚上她骗自己来月事一样,他也只是笑了笑说好。
从顾家出来风雪甚大,狂风怒号着吹断了一截枯枝。青时扶陈处宁上了马车,倒了一杯热酽茶给他驱寒。陈处宁喝了还是面色青郁,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青时不敢说话,垂目静坐,听马车笃笃地缓行着。
过了一会陈处宁平缓了心情,抬头见青时噤若寒蝉,换了个靠坐的姿势,随口问他在想什么。
青时如实道:“小的在想,方才从顾家梅园经过时,远远瞧见莹小姐经过,跟少爷走时当真是判若两人。”
陈处宁听后冷笑一声,侧过头低声道:“那是自然。”没人比他更清楚她成长的轨迹,那颗青涩的果子如何变得甜美诱人,他对她甚至比对自己还要清楚,所以放手才会变得那么疼痛。
但是比起生死之痛,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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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
徐氏虽盛情邀请沈夫人多住几日,沈夫人坚持要先归故里探望亲眷,却到底耐不住徐氏的热情,最终答应来年若得闲空,必将带着女儿再上门小住。
顾玉莹便在老太太的授意下,和姐妹们一道将沈家母女送出垂花门。沈梦岚大方有礼地跟徐氏和几个顾家姐妹道了别,反倒是沈夫人在与顾玉莹话别时格外伤感。她将顾玉莹拉远人群几步,眼眶像含着泪花似的,压低了声音说话。
“好孩子,方才当着你祖母的面,有些话不太好说。”沈夫人用丰腴的手半触着顾玉莹的脸庞,很是伤感地道,“我这次之所以转道过来,一是看望你祖母身体康泰,二就是来看看你。我小时候是与你父亲一同长大的,他最喜欢的就是梅花,每年冬雪时分,他都喜欢赏梅作画……”
沈夫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顾玉莹反而还得安慰她:“夫人莫要伤心了,父亲他已经故去很久了。”
沈夫人点点头:“嗯。”又看着顾玉莹道,“来日你若替他上香,也替我上一炷吧。”
顾玉莹点点头:“好。”
沈家母女就这么离开了,顾玉莹心底倒没有太大触动。转身回到北院老太太屋里,其他几位夫人也都离开了,方才拥挤的屋里疏旷起来,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屋里很暖和。顾老太太闭眼坐在铺了鹅绒椅挂的圈椅里,杨妈妈正给榻桌上的香炉里换沉香,丫鬟婆子都静悄悄不敢出声。实则方才几位世家夫人走后,有个小丫头太过吵闹,惹得顾老太太犯了头风,这会儿正罚跪在西面廊下瑟瑟发抖呢。
顾玉莹看了看,回身叫丫头拿了紫檀木的篦梳。她慢慢地走到老太太身后,老人家还是闭着眼。她就用梳子顺着老太太的发髻按摩,一下接一下,顾老太太拥挤的眉心渐渐地就舒展开了。
杨妈妈这时又端来药汁,顾玉莹服侍着顾老太太喝了,又用帕子给老太太掩了唇角。顾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她。顾玉莹蹲下身扮个乖孙女模样,问老太太怎么了。
顾老太太却问她:“你跟你陈哥哥是怎么回事?”
顾玉莹一愣,慢慢的站直了问:“祖母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你们这么久不见了,怎么瞧着一点也不想念呢?”顾老太太道,“不是看你们这么疏远,祖母还以为你心里盼着他回来呢。”
顾老太太神色严肃,顾玉莹听后反而笑了:“祖母也知道他走了一年了,一年没见当然热络不起来了。何况……”顾玉莹顿了顿道,“疏远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控制的啊。”明明是陈处宁他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她至少还是打了声招呼的。
顾老太太却道:“不管怎么样,你陈哥哥心里疼你,你多与他说说话,别让他一个人觉得冷落。”
顾老太太话说得很自然,这话放在过去顾玉莹不会不听,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觉得不太对劲。顾玉莹反问道:“祖母,他是陈家人,我是顾家人,虽说是世家之交,到底不是血亲,我干嘛要费劲与他多说话啊?”
顾老太太听后竟然一惊,她看着顾玉莹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半晌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又道,“你陈哥哥打小就疼你,你也亲近他,祖母是觉着你们兄妹情谊难得,你也该珍惜才是啊。”
“若是情谊难得,自然是该珍惜的。可是祖母,虽然您总让我对他好些,可对方却不见得会在乎啊。”顾玉莹想了想往事,叹了口气道,“其实孙女一直都没有实话告诉您,处宁哥哥他实在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难相处?”
“是啊。”顾玉莹道,“他不仅脾气古怪,对我忽冷忽热,说话还总是让我听不懂!而且人又跟带刺一样的,冷不防就扎我一下。有时候我想对他好些,他又十分生气。想离他远点,他反而怪我不亲近他。”
顾老太太听了竟然笑了起来。
“他对你没有坏心的。”顾老太太笑罢道,“只要你肯亲近他,他不会害你的。”
顾玉莹却没说话,她心道会不会害人得经过事情才知道。祖母根本就没跟他相处过,只不过是被他温顺的表象迷惑罢了。可是转念想想,陈处宁上辈子算害了她吗?算吗?不算吗?
顾老太太让顾玉莹再去陈家见见陈处宁,顾玉莹不愿去。但是老太太再三要求,顾玉莹便让踏英先送去一封信,这次她要十分确信他到底是不是想见她,再决定要不要去。然而等踏英回来却告诉她,陈家四少爷已经离开府县,去京城了。
顾玉莹白遭了一肚子闷气,坐在书桌前,把写好的信撕了个粉碎。但其实就在她送信来的前一天,陈处宁还刻意在家多盘桓了一日,只是最终也没等到她来。
那夜寒气逼人,圆月皎洁。明洁的月光映照在陈府院落里的厚厚的积雪上,假山池水都是一派冰清玉洁。陈处宁却躺在床上,听着风声过境,一夜未眠。
寒风未歇的清晨,他又点灯爬起来,在书房写完了信,交给一个下人。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等青时打点好一切,他就动身前往京城。
晨光渐渐穿破苍白暗淡的云层,陈处宁起身走到书桌后的博古架前,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花梨木的小盒子,取出里面的红玉珠。这时外面有下人进来通报,陈敬叫他过去一趟。
“知道了。”陈处宁说。一直垂首侍立在侧的下人走过来,给他收整好衣冠,又披上玄色貂绒大氅。陈处宁才出了门,沿着廊道向陈敬住的住院而去。
自从纳了娇美的妾室后,陈敬对泼辣刁钻的赵氏逐渐少了许多耐性。赵氏病后常难安眠,陈敬便借故常往卫姨娘的屋里去,俨然把她的院子当成了住所。甚至在主屋内令辟一小书屋,有些公事也在她处一并处理了。
陈处宁过去时,卫缨绦刚伺候着陈敬洗漱穿衣毕。陈敬一夜美人在怀,颇得滋润,念起小儿子在这事中的好来。毕竟若不是他当初一句,“母亲虽颇有主意,到底是妇人,有些事不如先斩后奏”,陈敬还不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将这娇美娘明目张胆地纳入内房。念及此,对待会即将出口的话,陈敬又暗自在心中打了一遍腹稿。
陈处宁敲了敲门,陈敬低喊一声进。
那时卫缨绦正给陈敬端漱口茶,陈处宁进来先喊了声父亲,又道了声姨娘。一室和暖中,陈处宁面无动容,卫缨绦听到这声姨娘却差点没把茶杯翻了,好在眼疾手快地稳住了,陈敬不甚满意地道:“当心点。”
卫缨绦默然地点了点头,随后端着盘子去了另一侧屋子。陈处宁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眼神,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卫缨绦的心越走越凉,他果然还是那个他,一点也没变。
这边,看着陈处宁整装待发的样子,陈敬先是迟疑,看了一会才道:“你说你在京城找到言大学士当老师,是真的吗?”
“是真的。”
陈敬听了顿时就有些激动,对陈处宁的大话他心底是不信的:“那言大学士在京城才名甚威,还曾当过东宫太子的老师!莫说是你,就是京城那些权贵子弟,他也不见得肯教习一二,你又如何能得他的青眼?”
“父亲,若只是说是运气,您未免不信。正好言大人昨日送了封信来,您看了便会知道了。”陈处宁抬手,青时立刻递上信件,陈敬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看,信札落款红印,言文正印赫然纸上。
竟然真的是言尚的信!陈敬读信惊诧,言尚此番来信,不但催陈处宁去京城进学,还请他在言府下榻。且言语中殷殷词切,关怀备至,仿佛二人已颇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