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41、第 41 章

　　“你早就跟言家有来往了吧？你应该早告诉我，而不是自己私下处理。”陈敬把信放在桌上，责问道，“你是怎么跟言家攀上关系的？”

　　“在储先生的医馆里，偶然结识了言大人的侄子言放。”

　　言放是个好事之徒，不似他叔叔端方正直，自小读书无益遭人嫌弃，遂绝了那忠君报国的心思，转而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一门心思地钻谋投机。后来在京城造作被家人发现，他父亲将他关在家中一顿鞭打，他逃出来后就不再回家。几年来一直南北游荡，与一些地方官员称兄道弟，干出许多人前风光人后龌龊的勾当来。

　　陈处宁去信提点张元卜见王朗时，言放不知怎么得罪了王朗这条地头蛇，正求爷爷告奶奶地跪在王家大院门口哭。没人知道他是谁，除了前世在言家与他有几面之缘的陈处宁。

　　陈处宁借机请他吃饭，问过才知他跟地方上官商勾结，想出了个明卖官粮实卖私粮的赚钱办法，挂的是他托人在京城做的假印。本想在那偏狭之地赚些银两，谁知上头来了个精明老道的王朗，一查就查到了他头上。

　　言放本以为交了钱进狱里关几天，或挨顿板子就出来了，哪知那王朗发现了言放的身份。也不关他了，人毫发无伤地送出来，却扬言要往京城徐中堂那去一封信，把这事原原本本算在言大学士的头上。

　　这可把言放给吓坏了。

　　他当初犯事逃家自知理亏，几年来在外游荡一直不敢回去。倘若他家人知道他这一回去，兜头先给叔叔送一条纵亲贪腐的罪状来，只怕被他爹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别人不知道王朗的为人，陈处宁却十分清楚。于是他一面安排言放跟王朗的会面，重利以诱之，一面代言放向言府寄了一封信回去。没想到言尚得信后竟然走通关系，将那封假印信做了一份真的送来，这可把言放高兴坏了。等这事风波平息后，就向叔父去信一封，信中恳切表达了其弃恶从良的心态，并大力举荐少年英才陈处宁，希望叔父对其前途多加提携。

　　前世的言尚在一众学生中，就十分欣赏陈处宁，与陈处宁一来二去书信往来，更是对这个少年的天纵之资激赏有加，故而盛情邀请他进京求学，才有了后来陈处宁提早返程上京的事情。

　　当然这些事陈处宁并没有告诉陈敬，陈敬是个很小心眼的人，若非时机正当，他是不会轻易让他看破底细的。

　　陈敬道：“便是如此，你也该先与我说，你去淮安是去看病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倒让为父担心。”

　　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青时低头听得忿忿，若不是少爷自谋出路，单靠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恐怕病死也没人理睬！

　　陈处宁却无触动，歉意地道：“是儿子考虑不周，父亲莫怪。”

　　陈敬点点头，看陈处宁低眉顺眼地站在堂下。他这个儿子打小就听话，像一头温顺的绵羊，怎么说都不还口。但后来他渐渐大了，有一阵子他看别人的眼神，是那种带着窥视的洞穿，这令陈敬十分讨厌。再加上赵氏煽风点火，于是他开始疏远他。却不知他何时竟学会了作文章，那一次被家学书塾里的先生看见了，一时散播得无人不知。陈敬这才转了态度，开始重新重视起这个儿子来。

　　但他对他的感情依然是复杂的，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已经注定了他们父子的关系不会和谐了。陈敬在尽量回避那些事件带来的影响，却又发现不管怎么做都收效甚微。

　　陈处宁从陈敬屋里退了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启步向外院走去，还没走到五封斋，一个女子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中。

　　“四哥。”陈淑怡的脸被寒风冻得发红，脸上却带着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婆子，婆子也缩头缩脚的。

　　“小妹。”陈处宁淡声，脸上扯出一个不喜不怒的表情。

　　“四哥怎么走得这么急？才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众人见一面就走呢？”

　　“事急，不见更好。”他惜字如金。

　　陈淑怡问道：“四哥去京城做什么呢？”

　　陈处宁却突然笑了起来，要知道他平日里是个不怎么笑的人，突然一笑就显得怪异。何况他那笑容一看就不是发自真心的，明明眼神还是冷的，唇角却弯着。

　　“你能打听出我去京城，怎么会不知道我去干什么？”

　　陈淑怡慌了手脚：“四哥，我只是……”

　　陈处宁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只要不兴风作浪，以后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陈淑怡的脸都白了。

　　陈处宁走后，陈淑怡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她跟母亲居住的别院。那里孙氏正给儿子缝制一件新衣，看见女儿回来了，放下手中活计问她怎么样。陈淑怡眼眶泛红，咬唇忍泪，仰头看见母亲，呜呜地哭出了声。

　　“怎么了？”孙氏忙把女儿搂进怀里。

　　陈淑怡说了陈处宁的那番话，差点没把孙氏气死。

　　“这个死爹妈的东西！给他点脸他还得寸进尺了！”孙氏骂道。

　　“母亲，您别再让我去巴结人了！我真的觉得很难受。叔叔婶娘也好，莹姐姐也好，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现在就连四哥他也瞧不起我，我……我……”

　　陈淑怡说着就落了泪，孙氏抱着女儿，又是抚慰又是承诺，她才渐渐地缓和了情绪。然而孙氏到底按不下心，又想去找陈敬论说。出了门走到院门口，外面有一个小厮却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一脸惊慌：“夫人，芳蕊不见了！”

　　***

　　那日雪霁天晴。

　　午后时分，厚重的云层散去，多日不见的暖阳重洒明辉，地上一片白雪皑皑。梅园里，清风和缓，花香隐隐。顾玉清披着柿蒂纹的斗篷，静静地坐在廊下，看梅树上成片的鲜妍明丽。

　　连日来应付这些世家夫人，顾玉清渐渐地心生厌烦。但顾老太太积威在上，她没有插话的权力，只能在老太太的示意下，给高夫人敬了两次茶。

　　顾老太太很满意高家，基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为了说服她，几日前又专程带她去高家看戏。席间高夫人借故请她去后堂取戏本子，高盛好巧不巧地也出现在后堂。顾玉清才明白老太太是让她见高盛一面，好稳住她的心思。

　　然后这桩婚事在没有过问她意见的情况下，已经被口头敲定了。

　　对她自己的婚事，她没得选。顾玉清只觉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在历经这许多年后，又一次重新攫住了她。

　　不能争，是庶女的悲哀。对这些她曾是不信的，也努力地讨好过父亲，可是那些绸缎新衣簪花玉缀却怎么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总是要先拿给二姐，再配一份额外的给顾玉莹。顾淮仁对顾玉灵何等疼爱，从头到脚都是千挑万选，言辞温柔谆谆教诲。而顾玉莹有老太太宠着，心里只怕爱护不及，更不愿多分给别人一丝一毫。

　　而她什么也没有。宁愿看上去不争不抢，是因为知道争抢过后也没有结果，还不如留给自己一份体面。

　　记忆里那女孩就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从人头攒动的地方一路走到怀畅池畔。却见那里有一个人已先她坐在岸边石凳上，正闭着眼静沐阳光的泽明。

　　顾玉清走了过去。

　　陈处宁回过头来，微笑着像清风：“三表妹。”

　　顾玉清心情不虞，“唔”了一声没有回答。她也屈身坐在了石凳上，落下视线看桃花朵朵随流水，心里止不住地厌烦。

　　少年陈处宁白得像笺纸，他是个从不多说话的人。而当他不说话时，别人几乎会忘记他的存在。阳光下，顾玉清跟他就这样无言地坐了很久。

　　顾玉清突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处宁轻声道：“我陪玉莹妹妹来的。”他看上去很开心，微仰着身子，惬意自足的神色。
　　“她人呢？”

　　陈处宁笑：“带人捉蝴蝶去了。”

　　顾玉清低唔了一声，自嘲地冷笑一声，没再接话。

　　陈处宁却突然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顾玉清道：“你对她好，自然有你的理由，我又为什么要知道。”顿了顿她道，“就好比祖母对她好，父亲也对她好，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原因，我知道或不知道，对我并没有影响。”

　　顾玉清本以为这话说出去能将他推远一些，没想到陈处宁却道：“但我觉得，有时候不想知道，不是因为真的不想，而是怕自己知道后，会因为想做陷入到不由自主的地步。”

　　顾玉清冷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就敢这么说？”事实上，虽然来往频繁，这么多年他们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陈处宁却笑了：“你怎么觉得我说的是你，我说的明明是我自己。”

　　顾玉清一怔。怔愣间那边跑过来福娃娃一样的顾玉莹，翠英几个丫鬟跟在她身后呼哧呼哧地跑。

　　顾玉莹站定在阳光下，用眼睛斜了斜顾玉清，随即看向陈处宁，微鼓着白嫩嫩的脸：“你怎么不跟过来啊？”

　　陈处宁笑道：“是你让我坐在这里的。”

　　顾玉莹道：“那你也不应该随便跟别人说话啊！”她用余光又扫了一眼顾玉清，有些吃味地道，“你应该先征求我的意见。”

　　陈处宁哄她道：“那我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你是同意不同意呢？”

　　顾玉莹咧嘴一笑：“当然同意啦！”

　　她伸手拉过陈处宁的手，将他从石凳上牵走。陈处宁嘴角含笑任由她闹，顾玉莹一路不停跟他说，她捉住的蝴蝶全都被青英放跑了，不断地骂她笨手笨脚的。

　　大概因为同病相怜，顾玉清渐渐对陈处宁放下心防。二人碰见时常说几句话，陈处宁穿透表象的言辞令她感到震惊。

　　两年过去，她逐渐学会了冷清地面对人事，也渐渐对他觉出一丝不同来。她自来心事重重，还没理清那是什么，就窥破了不该窥破的秘密。

　　那时顾玉莹刚开始抽长身体，却还没脱去容貌上的稚气。顾玉清碰巧去请安，顺道去了厢房。在拂帘而进时，发现那眉目如水的少年，正将压在软垫间的丝帕抽出，接着——

　　他竟然将那帕子放在鼻端，闭上眼嗅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