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从太后的崇恩殿出来,绕过一片怪石林立的假山,就上了横跨东西的断流桥。白玉石板铺成的桥面,栏杆上的雕刻在阳光下清晰而精美。因为打扫不及,许多零散的雪块仍然熨帖的堆积在扶栏处,平平整整,犹如用白银重新打造了一遍,清新雅洁到不可逼视。
宁真伏在徐长赫的背上,耳边是重木朝靴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的声音,金色的阳光在雪面上落地生花,哪怕手脸接触到的温度再渗人,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冷吗?”
宁真将身上的貂裘拢了拢:“不。”
“疼不疼?”
这个问题有点难办。宁真五感不强,对疼痛也不像旁人那样敏感,但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于是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
轻轻巧巧的触感在肩胛处流连,就像一只乖巧听话的小动物亲昵的跟他讨娇,宁真领子上柔软的狐狸毛一晃一晃的拂过徐长赫的脖颈,在他的心上挠出不容忽视的阵阵痒意。
真可爱。到目前为止,他对这个温顺,安静,即使有些时候显得过于呆板的小宠物都满意极了。于是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饿了吗?中午想吃什么?朕叫御膳房现做。”
好像将阳光一下汇聚进来,宁真的眼睛微微亮了:“真的吗?”
这小家伙,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金玉首饰不感兴趣,字画珍玩也看不懂,偏偏对吃这么热衷。徐长赫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是啊,小真想吃什么?”
“我想吃昨天的烤鸭卷儿。”
看吧,还是最油腻最重口,无肉不欢的那种。
“可以,朕这就传令给膳房。”徐长赫叫了一声,一直跟在他们十步以外的张公公赶紧走了过来,领了旨意后,又快步地往东南边那几所赭黄琉璃瓦房去了。
宁真这下高兴了。两只小脚丫子在徐长赫腋下荡来荡去,他脚上戴着弯成玉兰花状的银环,边沿缀着铃铛,一晃起来,仿佛雨破碎玉般叮铃叮铃的轻响。“累吗?”他偏着脑袋发问。
“不累,马上就到了。”
走过这座长长的,被风雪重新诠释的石桥,再转过两处房舍,就到了宁真居住的青鸾殿。这里是距皇帝的寝殿最近的一座宫殿。殿身略窄,却处处精雕细刻,极致华美,浮蕴着比帝王之所更加艳彩的富贵之气。两处隔着几段石阶,就好像青梅竹马的恋人含情相望。
一入正殿,徐长赫就把宁真放下。早就守候在门口的追雁急急的向他行了个礼,就把准备好的热水湿帕等端了出来,给主子料理膝盖上的淤青。宁真却不大耐烦,他本就不太痛,又饿得很了,只想奔去饭桌旁边。好不容易等她们收了手,就噔噔噔的踩着步子往内阁去了。
“小祖宗!”追雁在后面喊,手里提着未及换上的干净袜子。
幸好地面上一水儿的铺着龙凤纹的羊绒毛席,四个角落里又搁着烧了银骨炭的火盆,烘得整座内殿如阳光下的泉水一样,温暖如春。宁真光着脚坐到徐长赫面前,拿起筷子伸向盘里的烤鸭。
徐长赫看着他连续吃了两块,第三块却放到了自己碗里,眉头不由皱了一皱。他饮食清淡,对这类大荤之物兴趣缺缺,吃了一半就撂下了。宁真看见,招手叫追雁过来,附她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了?”
“我让她去问问厨子,为什么今天的鸭皮没有昨天的脆。”
还不是因为你急着要吃所以火候不够的缘故,这小鬼。徐长赫轻笑了下,拍了拍身上:“过来。”
宁真乖乖的过去了。他手上还捏着吃到一半的猪蹄子,也老老实实的放到一边,以免蹭花了徐长赫鲜亮的龙袍。对这个男人,他一向都很听话,也发自内心的不想给他添麻烦。他希望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随心所欲万事皆遂,最不济也要像他那样,吃得饱睡得香,无忧无虑的,什么烦恼都没有。
可明明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了,他眉头却老是锁着,好像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徐长赫抱着怀里的宁真,毛茸茸的,就像抱着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白兔。他顺着他的腿往下滑,摸到了细细的脚踝,那里晶莹剔透,泛着莹润而柔和的光泽,比桌上的玉杯还要光彩夺目,不由得轻轻的捏了捏:“今天和母后闹得不愉快?”
宁真被摸得有点不自在,却忍住了没有把脚抽回来。他抖了抖脚上的银环:“我按着你教我的说了,可是她们都有点生气。”
“她们不太喜欢朕,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宁真想了想:“是不是因为你的母亲和妻子都不喜欢你,所以你才老不高兴?”
徐长赫觉得好笑:“朕哪里不高兴了?”
“你有。”宁真很肯定的说,摸了摸他硬挺浓密得仿佛凝作刀剑的眉毛,又强调了一遍,“现在就有。”
“不过没有关系,她们也不喜欢我。”他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脑子空空的,只好竭尽所能的努力安慰道,“可能她们不喜欢任何人,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好受多了?”
徐长赫好笑的在他脚心挠了一把,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对方的半点反应,只好兴味索然的把手收了回来:“那你呢?喜不喜欢朕?”
宁真拧着眉,这次想的时间更久:“我不知道。”
不过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他默默的想,如果我要喜欢谁,一定会先喜欢你的。
“傻孩子。”徐长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像亲吻一朵花,轻柔浅淡得不带一丝绮丽,直到嘴唇离开,又叹了一句,“真是个傻孩子。”
月光从雕着万字流水纹的菱花格扇中透进来,朦胧而写意的洒在配着四合如意的雕花大床上,将床上的少年勾画出一个优美的轮廓。他睡得很沉,胸膛随着呼吸轻缓的起伏着,整个人都仿佛融入了月色里,成为它平静而淡泊的一部分。
徐长赫侧头看着他。疏密有致的柳叶一般的眉,小巧而挺拔的鼻子,红润的仿佛浆果一般引人采撷的嘴,还有那双眼睛,现在是闭着的,可是只要他睁开,就会流光溢彩的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这样的宁真,美的就像从画作里走出来的仙子。
可惜啊,再美的仙子,也只存在于画布上,不能跳不能动,连定格之外的表情都不能有。宁真也一样,没有感情,欠缺知觉,连喜怒哀乐都肤浅得不如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像一个呆板的人偶娃娃一样,有什么意思?
况且,他又是最下等,最无用的灰雀命格。
一丝偷懒的风悄悄鼓动进来,将宁真身上齐整的内衣吹出一个褶皱。谁能想到,传闻中和妖孽一般存在的宁真,和他们的帝王一直以礼相待,不越雷池半步,比这误入床帏的月光还要清白几分。
两人相贴的位置即使隔着层衣物,那种柔软而炽热的温度还是不容分说的传递了过来,拧散成一根一根的细长绒毛,漫无章法的开始勾惹他的心。徐长赫吸了口气,伸手把宁真在睡梦中拨到一边的金线绣被轻轻往上提了提。
只要他乖乖的,不出什么岔子,他还是愿意多偏宠他一些的。
......
一群身着襦裙的宫女从崇恩殿的外门鱼贯而出,踏着整齐而细小的步子,在平底红漆的走廊上留下一串莲花般的足迹。顺着掩好的殿门往里,是一座绘着水墨山水的青白玉插屏,一阵阵馥郁的檀香慢慢的从内室散发出来,仿佛要将这平板的画作也沾染上浮华的气息。
闵太后微阖着双眼躺在罗汉床上。她脸色不大好,说出的话也有些虚弱:“皇帝政务繁忙,能抽出时间过来,哀家真是受宠若惊了。”
似乎没有察觉到话里的讽刺意味,徐长赫面色坦然:“太后有恙,儿子就算再忙,也要尽尽孝的。”
“你忙?”闵太后哼了一声,鲜红的指甲捋了捋身上的明黄八宝袍:“忙着和那个男狐狸精谈情说爱?”
难得从太后的嘴里听到这样粗俗的词语,徐长赫眉头微皱,没有答话。
“你倒是把人宠上天了,一应进上的物事,都要先经过他,然后再往下发放。就连皇后,都要捡他挑剩下的。那可是皇后,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将来要跟你入皇陵的!反而比不上一个灰雀命格的妖精!你还有没有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了?”
“这些您早已知道了。况且,他也晓得分寸。”
“哦?扣住了皇后应得的份例不放,这就叫分寸?还是说他把御膳房的尚膳监逼死,在皇帝的眼里就是分寸?”
这些徐长赫倒不曾听说,他愣了一下,眼见太后脸上一点即燃的怒火,还是摇头道:“他才十六岁。”
闵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哀家十六岁的时候,手上就已经沾染了三条人命。皇帝,难道你当真相信,这宫里有什么未经玷污的天真?”
徐长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的确,眼前的女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是她带他见识到了宫里一切或浅显或隐晦的黑暗,将他的前半生筑造成一所地狱。他眼里宁真懵懂的样子一闪而过,却很快被重重叠叠的阴影覆盖了。
闵太后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只要给他种下一粒种子,他心里就会蔓延出无边无际的怀疑和猜忌。她缓了缓语气:“你的私事哀家也不耐烦去管,只是子嗣问题.......”
“这个不用您操心。”徐长赫回过神来,淡淡的道,“朕会有一个血脉最纯正,命格最高贵的孩子。只是不是现在。”
“......”闵太后显然有些呆了,“那是什么时候?”
徐长赫站了起来,看着面前养尊处优,气势凌厉的女人,他的母亲,缓缓勾起一个微笑,“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