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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周天算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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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权力无所不能,月中我还需要为了进星学宫递上帖子,月底我就能自由出入星学宫,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占星台,身边环绕着兀自运转的仪器,而我站在最高的地方,等着星象和风一起扑面而来。璇玑作为星主,每天都会来占星台,但他并不主动和我搭话,我也不会开口,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期限的最后一刻钟。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可撒谎或遮掩的,在占星这一行,我几乎没有天赋,能学到现在这样大半靠的是当年整夜整夜的运算和死记硬背,才能勉强分辨出隐藏在星轨中的秘密。但我的老师是上一任星主,只要我肯下功夫,我的推测就不会出错。
我在星学宫停留了十四天,前十三个晚上都在占星台的最高处观星,同时在心里描绘一张完整的星轨图,第十四天这张图终于成型。初学者画图时往往需要比对着天空中的星象,但我不是,最后一晚,我在占星台的大厅里铺开足幅的宣纸,落笔一气呵成。将近半个月的星轨运转在我笔下迅速勾勒出来,在不通星象的人看来,这张图或许只是无数线条的杂乱堆积,但配合边上长达八尺的运算,我就能解开二十七年前的那个秘密,知晓那根珍贵的千金龙骨如今在何处。
和最后的运算相比,画星轨图反倒是最容易的那一步,我死死盯着宣纸,十四天来星辰的运转在我脑中再度重演,以微妙的推移一点点向我告知真相。为了保证结果的准确,我用了最复杂的算法,这种算法非常耗费体力,运算到最后,我头晕目眩,冷汗打湿三层衣衫,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在宣纸上,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墨斑。
就在所有的算式成立,即将演算出最后那个结果时,我眼前走过一片雪白的袍角,从我画的星轨图上缓缓曳过,上面用金丝和银线交错地画着星轨,一瞬间和图上的星辰重合,下一个瞬间又迅速分离,仿佛星辰在宣纸和那身白袍之间运转了一个极其迅速的循环。
随之而来是璇玑的声音:“……烟流!”
我大惊,手一抖,笔落在宣纸上,大片的墨渍污染了即将演算出结果的算式,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功亏一篑,但我并没有为之绝望,因为我抬起头,在星象仪上看到了烟流。
不是那个死在十七岁的女孩,而是客星来犯时的薄雾,真正的烟流。
占星台建在临海的陡峰上,是整个帝京最接近天的地方,晴天时登上最高处,真的有“手可摘星辰”之感,而占星台大厅的中央则是璇玑皇帝时修建的星象仪。这位开国皇帝穷极帝京的工匠和秘术师,耗费足足五年的时间,挖空占星台高高的穹顶,再建造相对应的星象仪,用秘术打通两者,印证《周天算经》中“天圆地方”的说法。星象仪很大,大到十个人手拉着手,尽力张开手臂也未必能环绕一圈,而通过特殊的工艺和秘术,星象仪能够诚实地反映出所能观测的所有星象。
现在我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美的星象。无数的星辰从占星台镂空的圆形天井里坠落,一直坠到大厅中央球形的星象仪中,像是天河倒悬,又像是繁星入海。我抬头看天,看到的是大片的雾霭;我低头看星象仪,看到的也是漫天的烟雾。此刻烟流贯通天地,连接了广袤的星空和占星台,如果有吟游诗人见到,大概可以就此作出流传千古的诗篇,说绝世美人再度蒙上了面纱,闪烁的星辰有如眼眸。
“烟流……”我无端地开始颤抖,“……是烟流啊。”
或许是因为星象太美,又或者这一星象引发了我深埋于心的什么东西,我觉得我的状况并不正常,但我很快发现,璇玑的状况比我更怪异。他拖着星主的白袍,环绕着星象仪行走,忽然向着星象仪正中走过去。然而实际上星象仪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仪器,它只是由秘术和能反光的玉石构造的投影机制,那个巨大的球体是虚幻的,正中只有投影出的星象,实则空空如也,踏进去的瞬间就会坠落,以占星台所处的高度,坠到水面上都能因为瞬间的冲力击碎全身的骨骼,更何况底下是尖锐而嶙峋的黑石。璇玑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义无反顾地走过去,正对着那片弥散的雾气,如同陷入一种近似癫狂的状态。
在行将跌落的瞬间,他忽然止步,向着那片虚幻的星象伸出手臂,仿佛耗费此生所有的力量,像是要拥抱那片满溢薄雾的星象,又像是要拥抱那个同名的女孩。夜风从贯通的窗户间吹过,吹起他漆黑的长发和素白的长袍,隔着旋转坠落的星辰,我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突然滑过的眼泪,听见他有如哀哭的呼唤:“烟流……烟流。”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真正的情形。
烟流的死太突然了,那之后我憎恨废太子、憎恨星学宫、憎恨璇玑……憎恨我自己。我的仇恨像是熊熊的烈焰,烧死了废太子,烧死了曾经的我自己,也烧去了我当年真正见到的景象,以我的怨恨为经纬,在日日夜夜的苦痛中编织出矫饰过的记忆。
在真正的记忆中,烟流确实爱慕璇玑,确实不曾对他表明心意,但璇玑同样深切地爱着烟流,假如烟流没有遇见废太子,或者她能早一点对着璇玑剖白,他们会是让人艳羡的爱侣。
少时烟流跟在璇玑背后,踢踢踏踏地走过樱桃木的长廊,璇玑不会和她牵手,但他任由身后的女孩拉皱自己用热水冒出的蒸汽压平的袍角。烟流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她偶尔跟一段,偶尔又会被院子里的花或者蝴蝶吸引,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扭头去看,璇玑就顺势停下脚步,同样认真地看着她的侧脸。
我得知璇玑喜欢烟流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烟流躺在樱桃木的长廊上,放松地舒展四肢,在木地板上睡得像是只翻开肚皮的野猫。我匆匆地去取暂且遮盖身体的薄毯,等我回来时长廊空旷,阳光割过木窗照在烟流身上,照出她秀丽的轮廓甚至脸上细微的绒毛。璇玑跪坐在她身侧,褪下最外边的那身白衣为她披上,然后缓缓低头,在女孩脸上落下极轻的一吻,刹那虔诚如同信徒。
他们……是相爱的。
就算至死不曾互相表白心意,就算如今生死相隔,他们都曾爱着对方。也许烟流的爱还不如璇玑深沉,因为她的爱慕中多少混杂着少女时期对美貌少年的欣赏,而璇玑不会,他对他人和自己的容貌根本没有感觉。
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我想起烟流的生辰、想起废太子的话,最后想起女皇让我推算的事情,电光火石间明了过去不曾弄明白的事。
我不需要星轨图和那些复杂的算式了,因为我在瞬间明白烟流就是二十七年前被抛弃的那个孩子,同时知道废太子为什么要杀害烟流。
我一直以为废太子是色欲熏心,反正他一直是这样的形象,四处搜刮美人,但星学宫里的女孩貌美者不少,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把手伸进占星台,而烟流也不是当时最出挑的,她确实美,然而仪态有所缺失,算起来大概得排在五名开外。同时星学宫受璇玑皇帝遗旨的保护,假设废太子想侵犯烟流而烟流又足够凶猛,那么即使烟流反抗中杀了他,她也不需要担负责任。
废太子并不是只有色欲的傻子,他还有权欲,并懂得怎么用权力满足自己。烟流的美貌不足以让他冒这个危险,甚至要在杀害烟流后毁去她的尸骸,真正吸引他的是千金龙骨,他需要用那根锋利的骨头刺死一母同胞的姐姐,然后再把两根千金龙骨一同埋在皇座侧面,确保自己的统治能永世长存。
他在发疯后向我提起烟流肩上的痣,当然也不是为了激怒我,因为那没有意义。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烟流的身份,但他处在癫狂之中,说出的话颠三倒四,连飞鸟形的胎记都说不清楚,出口反倒成了稀松平常的痣。而那时的我也处于近似发疯的状态,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经年被折磨的苦痛,所以我忽视了这一点。
我终于明白了,从二十七年前到十年,这个秘密终于贯通,如同烂熟于心的星象一样在面前徐徐展开,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废太子被八匹战马踏成烂泥,已经成为女皇的公主对星学宫虎视眈眈又心怀忌惮,璇玑如同疯子一样对着虚幻的星象落泪……而烟流死在十年前,尸骨无存。
我忽然抬手捂住脸,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