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海雾》江窥谷

1、第 1 章（配角视角）

　　“别再把我耍得团团转了好不好？”

　　“你知道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地对不对？”

　　“那我现在就走，行了吧？”

　　周静步步紧逼，没有给回答的机会。

　　他问一句脸上的血色就退一层，最后退到干干净净，人形逐渐变得透明，小冷风一吹，人形瞬间消失殆尽……

　　秦雪脑袋嗡地一阵响，她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然后猛地甩了甩脑袋，妄图甩掉昨晚那个荒诞不经的梦。

　　她拿出手机一看，地图显示自己已经距离舟自横不到一百米了，虽然她现在身处一片竹海，还算凉爽惬意，但鉴于她刚在毒日头底下徒步了两个多小时，脑袋瓜都快热炸了，现在神经血液突然一下冷却下来，周静的声音马上就会回荡在她耳边，在这幽静的竹林里清晰得瘆人，所以她还是抬起发酸的双腿，继续往竹林尽头走，也许周静就在竹林外等着她了。

　　昨晚秦雪考虑着周末要带魏玄英去哪讨一天饭，想到半夜，终于在论坛发现了安远县郊有一个叫舟自横的地方，看上面的帖子，这个舟自横的老板周静，怎么看怎么像她认识的那个，可叫周静的人有千千万，万一认错人了呢？自己苦行僧一样徒步老半天，可不是纯粹来这农家乐度假的！

　　正想着，竹林尽头传来了人声，“嘿！日了狗了，老子的斧头可不是吃素的！”

　　是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声，秦雪又惊又喜，心想：“外面就是舟自横了？周静什么时候这么粗鲁了，还变声了？我还是更喜欢他以前温润清脆的声音。”

　　秦雪暗笑两声，随即神色又暗淡下来，“这么多年了，自己还算会保养的，皱纹还是争先恐后地往脸上爬，周静又没吃唐僧肉，大概也……看不到少年的影子了。”

　　她想到这里，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见到周静，她干脆小跑了起来，随着地面上的阳光斑块越来越大、越来越稀疏，秦雪跑出了竹林，可竹林外并没有什么农家乐。

　　她再次掏出手机，地图显示自己已经到了……她正怀疑刚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左右一看，不远处一个男人围着一棵要断不断、要倒不倒的竹子也在看着她。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秦雪也有十几年没见过周静了，但还是只需一眼就知道：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不是她要找的人。她清了清干哑的喉咙，扯着嗓子，“大哥，舟自横怎么走啊？”

　　“你找老周啊？”那个男人手里的斧头一挥，“呐，天登坡！爬上去就到了。”

　　秦雪跟着男人的手望过去，直到仰面朝天才望到了斧头指的是个什么地方——怪不得地图显示已经到达，按直线距离来算，的确已经到达了……这天梯石栈，要了命了。

　　“姑娘预订房间了吗？”男人说着，扬起家伙又往竹根上补了一斧头，竹子终于站不住了，直接从根部应声而倒，发出一阵惊人的哗哗声。

　　秦雪还仰面望着天登坡，脖子都僵了，根本没注意到一棵竹子倒下发出的声音，“没……还没来得及。”

　　“这么急啊？”这男人看起来和周静挺熟，觉得秦雪就是来度假的客人，开始客气地招呼起来，“姑娘你来走前面，树干太长了。”

　　秦雪这才低下头来，发现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已经被倒下的竹枝挑乱了，她粗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出水女鬼的发型，勉强地感受了一下双腿，觉得自己还能爬上天登坡，她客气地问：“我帮你搭把手？”

　　男人也不见外，“也行，你帮着扶一下尾巴，别扫着两边的庄稼，扫着一点周静那个小气劲儿又要絮叨。”

　　秦雪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左右一扫，天登坡两边种着各种蔬果，这个时候大部分都还绿莹莹的，迎着太阳一片欣欣向荣，天登坡一道石阶在其中形成一条黑玉绸缎，把整座山劈成了两半。

　　怪不得论坛上的驴友都说舟自横的周老板能干，人这么年轻就敢一个人到外地做生意，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肩膀刚放下扁担手里就能拿起绣花针给小姑娘缝裙子，左手拎着要下油锅的大闸蟹右手就能作出一篇螃蟹赋来……称赞之声接连不断。

　　秦雪无知无觉地扶着竹子尾巴往上走，想起来十二三年前的周静，斯文安静一个书生样子，看起来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自己还经常打趣他，要是换身穿衣打扮往台上那么一站，迎着下面一群闹哄哄的同学，就能客串一个抛绣球寻夫君的大家闺秀……

　　当时周静脸都绿了，“你看我的手，这么多茧，像是富贵人家少爷的手吗？”

　　“嗯！对！不是少爷，是小姐！”秦雪装模作样地在周静手心搓了搓，笑得花枝乱颤，不过周静的手心还真是硌手。
　　周静：“……我怎么认识了你这么个人！”

　　“你说怎么认识的？”秦雪不以为意，腆着脸继续逗着周静，“手心我信了！还有身上呢？你怎么证明不是细皮嫩肉的？脱了我看看！”

　　周静听了这话，登时就要勃然大怒，然而“大家闺秀”的气质无声无息地浇灭了这一把怒火，先把脑门到脖子根憋了个通红，怒目圆睁地瞪了一眼秦雪，甩下手走了。

　　秦雪又厚着脸皮跟上去，“静哥？静哥！我开玩笑的，你不是少爷，我才是，不不不，我是丫头，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别生气啊你！”

　　周静被她拽得走不动路，无奈的脸上挂着一对幽怨的眼睛：“祖宗，我的名声，可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怎么看怎么像大家闺秀。

　　“周静从来就没骗过人，不善言语是真的，可他就是什么苦的累的都敢做，而且又过了这些年，不知道他手心里的茧，生长脱落几个轮回了……”

　　现在周静不是动不动就脸红害羞的腼腆少年，自己也不是嘴上开瓢随便调戏他的女流氓了。

　　秦雪想到这里，鼻子有些泛酸，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时才发现两人已经爬上了天登坡，眼前已经是舟自横的院子了，门口赫然三个毛笔大字——舟自横。

　　“舟”是标准的正楷，写得规规矩矩，秀气中带着锋利，“自横”两个字就是龙飞凤舞的草书了，勉强能认得出来，三个字写在一起有点不太搭，秦雪仿佛看出了什么门道，倏地一笑，“是周静，这字就是他的风格！”

　　男人把树干移到了不挡道的地方，走到了秦雪身边脱着手套，“这字是老周自己写的，客人说写得不错，我不识字，不懂书法，姑娘你说说这字写得怎么样？”

　　“写得还行。”秦雪还是盯着那块匾，“就是这十来年了没什么长进啊！”

　　男人摘手套的动作一顿，偏头看着秦雪，心里一阵翻腾，心想：“是她回来了？怪不得这么着急，连房间也没订。”

　　“走走走，我带你去见他。”男人把手套一扔，拉着秦雪就往院子里走。

　　秦雪跟着男人穿过九曲一折的客房，在房间尽头又拉开两扇房门，“老周，有个姑娘找你。”

　　说完，男人把秦雪虚虚往前一推，“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秦雪：“……”

　　不知道这声音要越过这个堪比篮球场的大院还能不能顺利被周静接收到，秦雪有气无力地跨过半条腿高的门槛，一边顺着院墙边往对面走，一边感慨着周静这十来年不得了呀，这么大一块地皮，这么好的地理位置，能被他盘了下来搞农家乐，呃不，度假村。

　　腹诽还没完毕，那边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秦雪立即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动作，不至于显得那么突兀。不过门后那人似乎并不领情秦雪这一副惺惺作态，只往她身上瞅了一眼，别过头去把门全推开了，摆出准备迎客的架势，“姑娘一个人？在这过夜么？”

　　是周静的声音，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过，这让秦雪有一些感慨，但周静却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房客，这又让她有一些失落，她像个千里寻亲却被乡音无改鬓毛衰拦在门外的落魄孤儿，心头一急，喊出了声，“静哥！”

　　秦雪思绪开了个小差，觉得自己这些年适度运动合理饮食足量睡眠成效不错——她清楚地看到那边正在开门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栗了一下，虽然可能就那么一秒钟，但这也足够她捕捉了。
　　随后那人抬起头来，带着秦雪意料之中的一丝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以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不知所措。

　　当然了，如果这张脸上还能出现一个欣喜的表情，哪怕只是一点点，那就更好了。算了，这有什么好欣喜的呢？没有当机立断下逐客令已经是慈悲了，不奢求经年不见之后的欣喜了。

　　“静哥。”她又喊了一声，不死心地要给对方确定：我终于找到你了！
　　周静许久没个回应，秦雪有些尴尬，只能又补了一句：“能先给口水喝吗？”

　　秦雪抱着水杯在饭厅里转来转去，屋里布置简单，长椅上堆着应付昼夜温差大准备的外套，一张小几上零零散散地茶杯茶叶好几种，四张墙面上没有一张空着，横七竖八贴满了乡镇医院提倡“生男生女一样好”、“优生优育、晚生晚育”发下来的日历海报，有些已经从墙上剥落了一半下来，一扇窗大开着，风钻进来把墙上的日历刮得左摇右晃……

　　算不上窗明几净，但撇开她的整理强迫症不说，这个屋子在一个大男人手里还能是这副模样，还得是男主人比较慈悲。

　　周静应该还是一个人吧——饭桌上摆着正准备正式上桌的一盘辣子鸡，一看就是一个人的分量——论坛上也只说了周老板如何能干如何体贴，从来没见过老板娘。

　　“还没吃吧？”周静端着一盘泡菜走了出来，秦雪眼神儿从四处打量里收回来，瞅了一眼周静，这人已经把他刚才在门后的窘迫赶到了九霄云外，拿出了一副招待客人的标准姿态。

　　“没！专门来蹭饭的。”她也不等主人开口请人上座，自己自觉地洗手拿好碗筷，捡了个向阳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在辣子里面找鸡。

　　一边找一边想，“口味还是没变？不是不能吃辣么，还放这么多辣子？”

　　“车在好几公里外的山口就进不来了，我走路走了俩小时才走进来，你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还那么多人闹着要来？黄金避暑胜地的称号怎么来的？你往上面塞了多少钱？”

　　周静没理会她满嘴胡扯，回头在旁边桌上拧开了一个酒坛子，“没想到要来熟人，就一盘鸡，给你尝尝我自己泡的泡菜凑活凑活吧！樱桃酒前两天才酿成的，喝点不？刚领居家砍了一棵老竹回来，晚上给你做一顿好的，竹筒蒸肉，吃过晚饭再走？”

　　其实秦雪没想晚饭的事儿，不就是个郊区旅游景点么，她开车跑一个来回，半天就搞定了，但她偏偏在饭点才赶到目的地，正事儿一件没干，一个下午好像的确不够她发挥。

　　但是，周静也没问她怎么找到的，怎么突然想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来了，还客气地留她这个“熟人”吃晚饭，这就让她有点怀疑自己此行会不疾而终了。

　　周静大概是太久没见她开口，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起他还没接上的话，“其实也没塞多少钱，就是浇了自己十来年心血。”话音一落，秦雪好不容易在一盘辣子里面挑出来的鸡丁冷不丁又摔回了盘子里。

　　日历！她刚刚没细看，但日历中，有些年的彩印字体都已经被空气给磨损没了，只能看得出来几个加大字号的年份来，那是十来年之前的日历了。

　　“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