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海雾》江窥谷

2、第 2 章（配角视角）

　　周静没想到，十几年那么短，毛头小子还来不及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小姑娘还不够时间亭亭玉立，然而秦雪竟然变得这么矫情了，话没说几句，嗓子先哑了。

　　“嗯，我在这里毕业，工作肯定更好找，我做这个不是还跟我专业沾边呢嘛！”周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地方难得啊，我也是凑巧发现的，山好水好，人也朴实善良，修身养性多自在。”

　　可一个地方再好，它曾经伤害过你呢？哪里来的广阔胸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留下来？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静哥，对不……”她还是没抬头，暗暗使着劲儿把喉咙拉扯开。
　　“小雪，”

　　周静话的确少，但年轻时最能察言观色，谁也不知道一个表面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谦谦公子说起话来能够多么侃侃而谈，不知道温文尔雅的气质下藏着多么慷慨激昂的情怀……

　　秦雪当然知道，再加上她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周静都不用和她说话，往她脸上瞅一眼，就能把她心里想的什么猜个七七八八。

　　所以秦雪不敢抬头，唯恐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暴露无遗。

　　“我不管你这次来是什么什么样的心情，什么心态，有什么想说的，我就说一句，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周静抿了一口酒。

　　“是我对不起你，我和魏航结婚实在太仓促了点，没有……”

　　“没有时间和我说分手吗？这么仓促，你们对待婚姻有点儿戏啊。”周静云淡风轻地说，往秦雪面前推了一盒纸巾，“不要说对不起，没有谁对不起我。

　　“当初看起来能让我撕心裂肺个一辈子的事，究其原因都是自己拿着刀子往自己心口上划，划完了还痛苦地想你怎么还在我旁边往我身上洒盐。

　　“但是，如果我没有伤口，洒不洒盐又有什么关系？”

　　周静说着竟然小声笑了起来，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静哥……”秦雪此时心内五味陈杂，眼前的一盘菜已经在泪眼朦胧里有了重影，看不出来哪里是肉哪里是辣椒了。

　　“所以一切都是心魔，今后再没有什么能指使着我往自己身上动刀了，我现在是无坚不摧刀枪不入的状态，不需要别人来担心我是否会伤得体无完肤了……

　　“总之，我们现在的状态就是最好的不是吗？哎不是我说我的祖宗大小姐，你是怪我这些年没关照你吗？怎么哭成这样？”

　　秦雪听了前半段想笑，听到后半段却再也笑不出了。她迷茫地抬起头，也不掩饰自己的矫情了，“你关照我干什么？我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不好我才放心点！”

　　周静坐在靠墙最近的位置上，一条板凳只坐了左边三分之一，右边墙上一张奖状终于等来了秦雪这抬头的机会，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眼帘：张义周同学，在20XX年下河中学春季田径运动会长跑比赛中，荣获初一年级组……

　　至于是第几名，她看不清了，也不想再去细看。她重新把眼神聚焦到周静脸上，“张义周？”

　　“嗯，张义周。”周静摇着酒杯复述一遍，仿佛这三个字是多生僻的字眼。

　　“风景的确不错，生态也保持得可以，是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老板人特别有趣，很希望有这样的邻居，要是自己能够长期住在那里就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神仙一样的日子！”
　　“小周周太厉害了！抓鱼的时候特别帅！”
　　“小周周还会做饭，而且味道很好，关键是人特别体贴，好想嫁！”
　　……

　　秦雪想起论坛上关于舟自横的帖子，她天真地以为是周静这些年童心未泯，和一群来游山玩水的人打成一片，深得人心。

　　没想到并不是童心未泯，童心就正好是适当的年纪，只是这颗心长在了一个叫张义周的孩子的胸腔里。

　　“姓张？你这里还雇童工？”秦雪即使是在极度无法招架的状态下，还是能够找到对方的破绽，当然她从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这个破绽，是无疑地雪上加霜了。

　　“嗯？啊……”周静没想到秦雪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回身往墙上看了一眼，大脑飞快地转了几转，“对，跟他妈姓！”

　　“是……小雨？”这个名字不算陌生，可是她却在脑海里找寻了许久，才有了力气说出来。
　　“嗯？”周静猛地看向她，眼神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周植善没了，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你了。小雨是个好姑娘，也只有你，才值得她停留。”
　　周静听得云里雾里，打断了她，“什么叫周植善没了？”

　　“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听说是那年冬天煤气中毒走了的，还那么年轻……他们才结婚一年，小雨没和你说吗？”秦雪光顾着整理自己的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小雨人呢？她现在没和你在一起？”

　　周静拨开记忆，想起自己跪在母亲的病床前面，“妈妈不能撑到你大学毕业了，你毕业之后，找个合适的工作，找个好姑娘成家立业，不要让我和你爸爸在地下还为你操心……妈妈对不起你，但你爸爸等我太久了，我要去陪他了……”

　　周静从小学就开始住校的求学生活，陪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很少，母亲这一辈子在周静面前提到过的好姑娘，就只有小雨这么一个。

　　可惜，他找到一个好姑娘然后成家立业的场景，母亲再也看不到了，两位老人黄土之下，恐怕还在为他操着心，骂着他这个不孝子……

　　“静哥，你和小雨，真的在一起？”

　　“小雨是个好姑娘！”周静从回忆的废墟里抬起头来，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似的发胀难受，嗓音也变得生硬起来，听起来毫无实感。

　　“她有苦衷，有原则，像只老虎，变不成猫，没人能拴得住她。心肠也摸爬滚打地硬了很多，不给别人制造麻烦，也决不轻易承诺。

　　“我只不过是在她穷途末路时的一个避风港而已，风浪一过，她自愿也好，无奈也好，还是要走，不管是逍遥自在还是风餐露宿呢。至于她无心留下的，她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

　　周静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奖状，眼睛终于睁开，扯上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哎这小子我还算养得不错，算算也和……你们，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多大了？你不说起来我也忘了问。”

　　“魏玄英，男孩儿，那会儿你们俩都还没有在一起。”秦雪趁着周静回头，连忙扯过纸巾在脸上胡乱揩了几下。

　　“那年冬天生的？”周静重新回过头来，“我猜也是。你什么时候把他带来给我看看呗，张义周这下捡着个哥哥，也不用跟我吵要弟弟妹妹了。”

　　周静说起张义周又笑了起来，抓着筷子给秦雪夹了一碗的肉。

　　秦雪笑得凄凄惨惨：“你要给你儿子找哥哥，那不得认他做干儿子？”

　　太阳已经被群山吞噬，只能在山尖尖上隐约看见那一圈氤氲的暖橘色的余光，热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可是秦雪却一阵一阵地发冷——

　　山里什么都好，冬暖夏凉，不像城里，心上烦躁或者觉得冷，可以关紧门窗，让空调大展神通，山里一年四季阴晴雨雪升温降温全靠大自然调节，不会考虑到人心炎凉——可惜了，没有吃到竹筒蒸肉那一顿“好的”了。

　　不过也没关系，周静送她出门时说的是“下次再见”，而不是再也不见。

　　秦雪掏出她身上最后一张纸巾，擦干净了脸上的纵横交错，简单利索地系上安全带，在导航里输入了自己家的地址。

　　周静已经表态了，人家这些年都过得舒适自在，年轻时候的事无论多么刻骨铭心，人家都已经放下了，而且不仅拿得起放得下，还把一直在自责的自己摘出去了完全没怪罪，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伤心欲绝从此杳杳无踪的人，自己准备了一路的掏心掏肺的话还算什么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外人无不称赞的琴瑟和睦，母慈子孝……倘若大家都还是当初的样子，自己的话依然是真心实意的知己话，而现在，掏出来的，就不过是一堆散发着腥味的贼心烂肺罢了，在这个季节里，不过半天，保准臭气熏天，被人不留情地扔进了垃圾堆，再也装不回去了。

　　那还不如就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呢！难道把自己的伤痕累累和不堪入目摆在他面前吗？搞得两败俱伤，何况中间还牵扯着一个孩子，还有小雨……

　　“小雨……”秦雪捂着心口叹了口气。

　　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了软肋，自然就要养好伤口把肋骨包裹住，再在皮肤上长出一层盔甲来……

　　周静这人她很清楚，既然他开口了，那么必定句句都是实话，从来不会以为了别人着想为借口而隐瞒自己的情绪，所以自己也不需要再自作多情做些无用的解释和安慰了。

　　他放下了的表现，不是回过头抚摸着自己的伤疤感叹着自己都忘了当初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他已经忘了自己身上有这么个疤了，哪怕被秦雪这么一个不长眼的硬生生地提起来，他也得好一会儿才能模棱两可地描述出自己当初那个伤疤在哪个位置。

　　周静他先天就是一个对痛不太敏感的体质，后天又自行研制了快速愈合伤口的灵丹妙药，因此疤落无痕，任你是谁，在他面前描述着千刀万剐的场景也能镇定自若了。

　　秦雪自己也是这样，经年不变的习惯已经让她学会了如何精准地控制自己，无论是心理还是泪腺。

　　秦雪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好，抬头看见六楼的灯还亮着，魏玄英应该还在看书，“幸好今天没带他去。”秦雪想。

　　沉疴痼疾都能够在十来年的时间里被化解得无影无踪，秦雪就算再走投无路，还能找到周静，还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说话，自己辗转万里横穿沙场也不是白费了。

　　幸好，幸好只是十三年，在看到前方的绿洲时，她还有力气回过头指给身后的魏玄英看——你看，你梦寐以求的地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