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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安得促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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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凌晨五点二十一分。
地点:酒店,床边。
展念醒来。
她垂眸,手里正握着一面打开的铜镜,镜中映出一个陌生的自己,二十六岁,明艳、健康。
仿佛,只是一场太过迫真的梦境。
然而心口处剧烈的疼痛,并未随着她的醒来而淡去。
六点半的时候,陆露敲开了展念的房门,展念终于迟钝地起身,缓慢地开门,陆露吓了一跳,“怎么憔悴成这样?你是一夜没睡吗?”
话音未落,面前的女子就抱住了她,身形有轻轻的颤抖。
“怎么了怎么了?”陆露拍着她的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个架势,很像是久别重逢的场面,“发生什么事了?”
沉默了很久。
“我……做了一个梦。”
“看你这反应,估计是噩梦吧,”陆露把展念按在床边坐好,“没事的,梦这种东西,过一会儿就忘了,你今天还有不少的戏要拍,杀青最后一天,可得振作起精神!”
展念的表情依然是大梦未醒,她慢吞吞地伸手,拿过床头的剧本和手机,不过却没有看剧本,而是打开了手机,不知道搜索了什么,脸上居然有淡淡的笑,一种……陆露从没见过的,大约是坠入爱河的笑。
陆露宛如发现新大陆,立即凑头去看,“百度百科有什么好笑的吗?”
“好丑啊……”
“古代人的画像哪有不丑的啊,所以有什么好笑的?”
展念关上手机,掩面倒在床上,看不清表情,“我想休假。”
陆露头疼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没睡醒,展念小姐,眼下正是你事业的关键期,哪有休假的时间啊?我不客气地提醒你,老板正在前线为了公司浴血奋战,你最好别在这个时候整出什么幺蛾子。”
“浴血奋战?”展念揉了揉额角,“想不起来了……”
“很好,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天意集团要收购我们公司,但你也知道,公司其他的艺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所以说白了,这场交易,他们看重的是你,我们老板是个好人,这么多年由着你来,你不想接综艺、不想接广告,只想泡在剧组,他也不会说你,但是天意集团不一样,你不知道,他们开出的对赌协议有多黑心,能把你压榨剥削得骨头都不剩,是,他们家大业大,有钱有资源,但要真就这样收购了,你以后就只能是万恶资本家的工具人。”
“愿闻其详?”
“天意集团第一次试水影视娱乐,虽然挑中我们,但其实双方也都处于观望的状态,他们想看看你在商业上的影响力数据,所以接下来呢,给你安排了很多活动,肯定会比之前忙,而老板的纠结之处在于,天意集团毕竟是家族企业,以后免不了要独断专行一点,总裁还是一个刚刚留学归来的少爷公子,谁知道水平怎么样。”
陆露惆怅地又叹了口气,把展念从床上拎起来,“走吧,吃个早饭,马上要化妆了。”
展念换了衣服,简单洗漱过后,恍如隔世般和陆露等电梯下楼,去餐厅吃饭,酒店里都是剧组的人,看到展念和陆露纷纷热情问好,展念却全程都在飘忽,陆露见她实在古怪,决定多聊几句以将她拖回现实。
“我们赶凌晨的高铁,去苏州,杂志封面的拍摄定了明天。”
展念心不在焉地点头,端着盘子,正要去拿手边的小蛋糕,陆露一把握住她的手,目瞪口呆,“你在犯罪吗?这种卡路里炸弹是你能吃的东西吗?”
“……”展念收回手,“抱歉,我忘了。”
“你今天真的很不在状态啊。”陆露迅速挑完早餐,和她在桌边坐下,“难道是昨晚被灌酒,心里太委屈了?”
“尚未忧思成疾,多谢关心。”
“我就说嘛,这样的事你见得多了,应该不至于,”陆露咬下一口三明治,“也是他们没有眼力见,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天意的未婚妻,等将来嫁过去,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人。”
展念默了默,“嫁过去?”
“是呀,天意最好证明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做嫁妆,不给几个业内顶尖的项目,我们家艺人是不会轻易嫁的。”
“别致的措辞。”
“我倒觉得你今天有点文绉绉的,搞得我都不太习惯了,”陆露看了她一眼,“话说回来,我们要嫁妆,也是给那位少爷证明自己的机会嘛,他可是唐德辉的儿子,将来整个集团都是要交给他的,唐家厉害的角色那么多,商海浮沉,他想接他父亲的班,总要有点本事的吧,如果一个影视公司都搞不定,还搞什么制造餐饮房地产啊?”
“唐家……”展念终于想起一些这个时代的回忆,颔首道:“的确是门庭煊赫的富豪家族。”
“门庭什么?能不能把你这个奇怪的说话方式改一改?”陆露忍不住瞪她,“对了,上次我和老板去他们公司谈的时候,真是领会到什么叫资本家嘴脸了,句句都是陷阱,每个条件都得推敲,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唐吟的授意,但他手下这帮人,还真不是小角色。”
“唐吟?”
“我一开始听到他叫唐吟,以为是唐伯虎的那个唐寅,风流才子嘛,结果打听下来,发现是个冷面无情的冰山总裁,立刻就幻灭了。”
“哪个吟?”
“呻……”陆露脱口便觉不对,紧急刹车闭嘴。
展念望向她,抿唇一笑,“‘沉吟至今’的吟,是么?”
陆露惊了。
“展念,我感觉你今天有致命的魅力。”陆露只差绕着她转圈了,“虽然你一直都很有范儿,丢人群里都丢不进去的那种,但今天,是我的错觉吗,你身上那种古典的韵味感特别重,特别特别重。”
展念神色有些僵,“很奇怪么?”
“不奇怪,很迷人。”
不过,展念的业务水平,似乎有所生疏。
陆露坐在场边,看着展念和余英对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别扭,但是看了看剧本,毕竟是分手以后的戏码,心如死灰也没什么不对。
最后一场,导演滔滔不绝地开始给展念讲戏。
“王爷被皇帝赐死,你身为王妃,看着这个你爱了一辈子的人死在面前……这时候,你就要念这首《和项王歌》,项羽至死都不肯过江东,不肯卷土重来,很多人不理解他,而虞姬从一开始就是明白他的,所以在四面楚歌的时候,她就知道项羽赴死的决心,你这一段剧情,可以从这个故事来体会……”
展念的表情,真是一秒入戏啊。
陆露打消了先前的顾虑。
幽深绵长的宫道上,女子从容饮下毒酒,向着远处行去,她没有落泪,甚至脸上有淡淡的笑,嗓音温柔,如对爱人的呢喃,“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的背影修长挺拔,清白如霜雪,看不出任何脆弱的姿态,只是声音却那样婉转缥缈,在寂寞无人的宫道上,仿佛是与谁依依相见,依依告别。
陆露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她转头,四十多岁的导演居然也红了眼眶,杀伤力真的太强了。
这绝对是展念演艺生涯里永载史册的高光时刻。
凌晨两点半,抵达苏州入住,陆露下车,忽然察觉身边的气场变了,虽然展念的脸挡得严丝合缝,但她就是认定,这个人有种碎裂的感觉。
“周、周庄?”
“咦,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前几天一直在说这事儿啊,古镇实地取景,要放新年第一刊的。”
展念有点腿软。
陆露看了一下时间,“你还有四个小时睡觉,晚安。”
展念没能入睡,天色晦明的时候,她已绕着小镇走了许多遍,全福讲寺、沈万三故居、叶楚伧故居……虽然人事已非,但大体的格局并没有变动,她在一处站定,昔日的赵宅所在,如今竟是一座古琴社。
朝霞隐隐,已有勤快的商铺开门。
展念一瞥,看见无数圆滚滚的六孔陶笛,不由脚下一顿,刹那想起一个寂静的冬山,和一个白衣的琴师。
她进店,默默付了钱,老板顺手送给她一盏河灯,“今天搞活动,河里可以放灯,妹子来旅游的吧,送你一个。”
……
钟仪捧着一盏河灯,表情郑重地落笔,“柳”。
写罢,他将河灯推出,双掌合十,面容虔诚。待他睁眼,展念才敢告诉他:“子书,你的灯早就灭了。”
钟仪微微一笑,“非灭也,乃取也。逝者魂魄有知,归来顾我。”
“若是不灭呢?”
“当是已赴往生,遁入轮回。”
适逢中元,蜿蜒小河中,俱是盈盈灯火,如同小星满川,展念探身而瞧,不防间失去重心,眼见便要从岸上掉下去,始终在一旁淡立的莫寻忽然出手,及时将她拉住。
钟仪大笑,“何必拉她,就该让她掉水里,长长记性。”
莫寻微微皱眉,“非要掉下去,才知道当心?”
展念立刻摇头表态,“哥哥教了我,我下次一定注意。”
钟仪将手上的扇子把玩了一回又一回,漫不经心地笑,“有你寻哥哥在,掉下去的滋味,阿离可体会不到了。”
“我才不想体会!”
……
展念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一支笔,郑重落笔,写下一个“寻”字。
抬手轻送,河灯飘飘荡荡地上路,她双掌合十,面容虔诚。
隔世的记忆里,姑苏,莫寻,永远是她可以付与的渡口。
“哥,起这么早散步太夸张了吧,就算你要听古琴,咱们听下午场的行不行,我真的要困死了……哎哎你拿人家灯干嘛?”
展念转头,看见霞光万顷,朝阳明彻。
相邻渡口,她的小灯已被捞起。
男子的目光从小灯,淡淡转向她,却似过了一世之久。
展念如鲠在喉,差点便要从岸上掉下去,然而她又恨不得从岸上掉下去,因她忽然想知道,那个人,还会不会拉住她。
她已有多久,多久,没有见过他的眉眼了。
恍然无知的离别,半生隐忍的成全,悔恨难偿的亏欠……展念有些想哭,她想唤他一声“寻哥哥”,偏偏半个字都说不出。
女孩立即扯着自家哥哥上前,“小姐姐,不好意思啊,我们赔你一个吧,我哥不知道什么毛病,看到你那个灯突然就伸手捞起来了。”
展念推了推墨镜,“不必,若是喜欢,便留着罢。”
这盏灯,本也是给他的。
自家哥哥拿着一盏不值钱的河灯,仙女姐姐攥着一个不值钱的陶笛,都是与本人气场极不协调的东西,女孩正觉得眼前场景古怪,然而听到展念说话,顿时不可置信地抬眼,仔仔细细地看她,“你……你是展念吗?”
“……不是。”
“不可能吧!”女孩两眼开始放光,嘴角荡漾地弯起,“我看过你好多剧的,我是你的铁杆粉丝,我竟然见到本人了吗!!!”
“……”展念退了一步。
女孩立马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我,我可以要一个签名吗!”
“姑娘认错了。”
女孩听到文绉绉的“姑娘”二字,有点愣,然而眼见偶像要开溜,再次鼓起勇气道:“认错就认错吧!你随便签个什么都行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行啊!”
“……”展念妥协了,她接过本子和笔,慢慢写了三个字,递还给女孩。
“赵阿离?”女孩愣了愣,还想追上几步,却被自家哥哥拽住,她万分郁闷地扭头,然而自家哥哥仍望着展念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亦没有放开手中那盏小小的河灯。
展念心里,半是怅然,半是释然。物是人非的感觉让她害怕,可,若能见到故人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喧嚣红尘、朗朗天地之间,纵然见面不识,也是足慰平生。
临水的咖啡厅,因为时间尚早,还没有客人,展念坐在角落,随手从旁边拿了一本书,是木心的诗集,她翻开,正看见这样一句。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怔怔出神的时候,一个人影靠近,看见这里有人,正要离开,展念抬起头,有些错愕,“吴——”
“你怎么知道我姓吴?”少女疑惑地盯住她,“话说你长得,好像一个明星哦。”
展念取下墨镜,对她微微一笑,“你好,我叫展念。”
少女激动得差点要蹦起来了,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像是做贼一般,压低了嗓门,“你好,我叫吴以忧。”
展念想说好久不见,只是,最终,她说的却是,“初次见面。”
“你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好看!天哪!”
“……谢谢。”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姓吴的呢?”
“如果我说,我梦见过你,”展念眨了眨眼,“你会信吗?”
“不要和一个网络写手讨论真假,”吴以忧双眼放光,“我只嗅到了绝佳的写作素材,在你梦里,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展念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长长的故事讲完,小镇已经热闹起来。
大概是太过离奇,吴以忧消化了好一会儿,展念站起身,“我还有事,失陪。”
吴以忧点头,“哦……好的,好的。”
顿了顿,展念又问:“虽然有些冒昧,我可以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哇!”吴以忧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立刻打开自己的手机,“谢谢你的梦!我想,我们还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拍摄结束,展念回到北京,又过了两周,她重新坐在应酬的饭局上。
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和这位方导演合作,虽然对方的人品她实在难以忍受,但毕竟那部电影让她收获了无数好口碑,所以对方也算是她事业上的贵人,现在他过生日,特意邀请她来,如果拒绝的话,似乎显得她翻脸无情。
“哎呀,我第一次见这个小姑娘,就知道她以后肯定会大火的,你们看,人家现在忙得很,到处跑活动啊,可不好约的,听她经纪人说,为了我过生日,今天还是特意把晚上的行程空出来呢!”
展念合仪地微笑,“是的,多谢方导当年提携。”
“这还不快敬导演一杯?”
展念举杯。
酒过三巡,方导演喝得微醺,众人谈起他的电影,谈起他拍出的精妙绝伦的剑舞,方导演笑得开怀,“这不,女主角就在这儿呢,展念啊,你给大家跳一个,让他们看看。”
展念垂眸,若在从前,她大概是会妥协的。
抬眼,她淡淡地笑,“抱歉,酒喝多了,不能跳舞。”
“哎呀,不碍事的,你随便跳几下就好了。”
展念依然淡淡地笑,正要说话,门口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方导演,您老过生日,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啊?”
宾客们纷纷看去,有人低语:“他是谁?”
“天意影视的副总,唐真。”
听到“天意”两个字,所有人都站起身,毕竟,这是一个横跨房产、能源、电商、金融、生命科学等诸多领域的商业家族,能攀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似乎都是血赚的事情。
展念的目光,却落在唐真的脸上。
方导演已经热切地举杯上前,“怪我怪我,我自罚一杯,小唐总怎么在这里?”
“和我堂哥一起来的,我们谈点生意,听说方导演在过生日,我怎么能不捧场呢,以后大家都是同行,要相互照应的嘛。”
“哪里哪里,是我们指望着天意照应呢,哈哈。”
方导演立刻捕捉到了更重要的信息,“堂哥?”
“是啊,”唐真笑得懒散,“方导过去喝一杯吗?”
方导演端起酒杯就要走,“要的要的,唐总和小唐总都来了,那我必须去呀。”
“稍等。”唐真走到展念面前,笑着问道:“喝一杯?”
在场诸人想起,展念即将是天意旗下的艺人了。
展念执杯而笑,“又是喝一杯?”
唐真拂开她的酒杯,将桌上的茶杯递给她,“以茶代酒就好,我们一向拒绝过分的酒桌文化,凡是自家的艺人,绝不会去应酬陪酒,免得遇见什么不尊重人的事情。”
席上的气氛,忽然尴尬下来。
展念与之碰杯,笑道:“提前预祝合作愉快?”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见你经纪人了,她说有急事要接你回去,正好,我送你出去,”唐真揽过脸色有些难堪的方导演,不由分说,也带着他往外走,“方导演,走吧,咱们再喝一杯。”
展念离开,居然真的看见了陆露,她有些诧异,“他们让你提前来接我的?”
“最近天意是吃错药了吗,对你简直是过分关心了。”
展念侧目,“这就是万恶的资本家?”
“我也奇怪着呢,他们开给公司的价格不低,九千八百万,买百分之六十的持股,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由追加的对赌协议完成——你知道对赌协议吗,通俗地说,就是他们买下你,你不能不挣钱、不干活,剩余股权的收购价格,由公司未来三年的盈利决定,达不到预期,我们还要自掏腰包赔偿,所以我说,以后你就别想休息了,广告、综艺、代言、演出,一个都别想跑,可是……”
“可是?”
“你杀青那天,我听说唐总裁病了,谈判也中断了一周,病好以后,他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厚道得让我不敢相信,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展念沉默,“走吧。”
陆露耸了耸肩,转身下楼,展念跟在她身后,余光瞥见方导演正从一个包间出来,唐真笑吟吟地倚在门口,方导演的脸色却灰败一片,像霜打了茄子,仿佛得罪了什么大人物,竟能露出那样诚惶诚恐的表情。
“陆露,如果……想找一个人,却只知道名字,你会怎么做?”
“名字?那个人很有名吗?”
“和我一样。”
“那不是家喻户晓吗!”陆露白了她一眼,“连老大爷老大妈都能叫得出名字的年轻演员,可没几个。找这样的人,直接去微博私信不就好了,还有更快的办法吗?”
“是吗。”展念自语,“我有一个请求。”
听完她的请求,陆露沉着脸问:“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吗?你和天意签约在即,万一事情惹大了,远大前途可就没有了。”
“我知道。”
“那么,能让你这么冒险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找一个人,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要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