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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说彼平生 ...

  •   中央科学研究院。
      “老师,外面有个女孩儿找你。”
      展囹暂且将目光从一堆实验数据里移开,“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问她叫什么她也不说,捂得严严实实地杵在外面,不过,那个气场,那个穿搭,估计长得挺好看的。”
      “……让她进来。”
      “什么?进这里吗?老师不去会客厅见她?”
      “就这里。”
      展念被领着进了办公室,她关上门,摘下围巾、墨镜、帽子,淡淡看向办公桌后的人,那个人亦淡淡地看她,僵持良久,终是她先开了口,“爸。”
      十四岁以后,自家女儿再也没来找过他,展囹的表情不免有些意外,“出什么事了?”
      展念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我十五岁被签进公司,直到今日,待遇依然和其他艺人不同,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吗?”
      展囹双手交叉在桌前,思考了一会儿,坦诚地点头,“你不想看见我,一次次离家出走,我不会处理,就联系了陈驰。”
      “……”
      陈驰是光影文化的老板,展念在来之前,已经问过他当年的事情。陈叔叔是父亲的大学同学,公司不景气的时候,父亲买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同时也将叛逆的女儿托付给他。
      “听说,老陈的股份被天意买了,”展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我手里还有百分之十,如果你要的话——”
      “对不起。”
      展囹皱眉,“因为什么?”
      “我一直怪你狠绝,怪你冷血,直到今天才明白,不是每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声嘶力竭。”展念微微低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她一个人在家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那种没顶的害怕和惶然,终于变成了汹涌的怨恨。
      她听陈叔叔说,那段时间,父亲天天泡在研究所,居然工作到胃出血,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以后,依然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投身学术。
      “不,我是个失败的父亲。”展囹平静地开口,“以前,如果你妈妈不在家,我们就很少交流,我没有问过你的生活,你的学业,你的朋友。那场意外发生以后,我也没有照顾你,没有给你安慰和陪伴,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所以,我不来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来找我么?”
      “我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展念望向他的书架,无数的学术资料整齐码好,然而最高的那层,却是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与整个房间的陈设格格不入。
      她抿唇起身,准备推门离开。
      “小念。”
      女孩的身形一僵,她转头,语气竟有意外的温柔,“嗯?”
      “多吃点,太瘦了。”
      “……好。”
      “老陈说,你最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展囹的手慢慢握紧,“如果,你肯向我说的话,我会听的。”
      展念一笑,合上了门。
      “希望有那么一天。”
      离开研究院,展念去了故宫。
      从前一丝不苟的砖面已有野草蓬勃长出,游人杂乱如织,红尘喧嚣。展念隐在人群里,默然看着御花园的树木亭台。音响里传来淡淡的古琴曲,在荒芜的冬日,透出一股冷清的肃杀。
      “这是古琴还是古筝?”
      “古琴吧,这种一听就想睡觉的音色。”
      “话说你前几天看微博了没?展念那个女人啊,太可怕,太可怕。”
      “啊?我错过了什么?!”
      “她之前给一个杂志拍新年封面,这不快过年了嘛,官微就放了一点点拍摄花絮,这次新年刊的主题是‘前世与今生’,让展念分别穿现代装和古装,在同一场景拍照,我估计最终出来的效果肯定巨好看。”
      “我要看,在哪儿呢?”
      “我没带耳机哎,回去再看吧。”
      “耳机不重要,你不开声音就是了。”
      “不开声音,那这个花絮的灵魂就没了!本来是拍她在河岸边抚琴,结果随便递了一个道具,她就真的弹起来了!超级风雅好不好,我看网上有人说,她手法挺专业的,没想到展念还学过古琴,之前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太低调了吧。”
      “啊,好好看,我想学古琴了怎么办!”
      “你再看这个,这个是拍写字的,我看她之前拍戏都用手替,可是这个视频里,其实她自己毛笔字写得超级好看啊,为什么要用手替?”
      “她写的是什么,这个角度看不太清。”
      “安……什么什么,我也看不清啦。”
      “不过,说起展念,最大的新闻,不是她改了她的微博的签名吗?那件事有后续了吗,怎么还没有狗仔拍到她的恋情啊,业务水平也太差了!”
      “是啊,她微博一向都是老干部画风,全是工作,没有感情,我记得她以前的签名是,演员,代表作一二三四,这次居然把签名改成‘凡心共白首’,太离谱了,我到现在还在等她官宣恋爱呢。”
      “都在热搜上挂了那么多天了,她工作室居然回复说什么,是为了新剧宣传预热,这理由狗都不信好吗!”
      展念走入一间小小的展览馆,展览馆总比外面要冷清,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一件件地品,从神态打扮上看,大约是哪里来的专家学者,展出的是文房四宝,各式各样的笔墨纸砚,不一而足。
      那几位老专家忽然围住了正中的展品。
      “这方洮砚,实在是叹为观止啊。”
      “四大名砚中,就数洮砚最稀有,最难采集,历朝历代,只有皇室显贵,或者富商巨贾才能拥有,这一块的纹理实在是上上之品,陶渊明的《饮酒》也刻得极好。”
      展念心头猛地一跳,她一点一点转过头,看向那件被小心保护的展品。
      绿制黄章,晶莹如玉,石面呈云水纹理,依理雕刻荷锄而归的陶渊明老人家,通体光华淡淡,厚重温和,上端刻着陶渊明的《饮酒》篇……
      “可是这砚台中心,好像有些磨损,难道是哪个附庸风雅的古代人,不会研墨,也不懂砚,唉,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几人已经走远,展念恍惚地上前,伸出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玻璃。
      寒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口,她被阻隔着,再也碰不到那方洮砚,就像,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梦。
      她的工作越来越忙碌,如同被时间推着前行,逼她无暇回头。
      陆露看着镜头里巧笑嫣然的女子,灌了一大口咖啡,有些心疼也有些敬佩,一连几天,展念都只睡了短短三个小时,明明已经累到站着都能昏迷的程度,面对镜头还能如此鲜艳活跃,真是辛苦。
      身边的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虽然展念很少录综艺,但她的综艺感真的很不错,又有梗,又专业。”
      “这个录制基地,还是很多年前天意建的,你说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是就打算涉足这块儿了?”
      “那谁知道,我刚刚出去拿外卖的时候,居然碰见天意的总裁和副总了,没准是来考察展念的商业价值的。”
      陆露在心里默默把天意骂了千八百遍,要不是他们之前那个变态的条约,她才不想给展念排这么多行程,毕竟她也跟着自家艺人佛系躺平了很多年,眼下被迫抢占各类头部资源,被迫证明流量变现的商业能力,实在是——
      正在走神,就听到几声惊呼,陆露看见舞台上的游戏道具居然直接砸在了展念的肩上,当场怒发冲冠,赶忙上前察看她的肩膀,“怎么样?疼不疼?”
      展念脸都白了,却只是摇头,“没事,继续录制吧。”
      她的肩头迅速开始红肿,明天肯定是一片淤青,陆露气急败坏,卷着袖子就开始骂人,“你们节目组的安全措施是怎么做的?游戏道具之前都不检查的吗?如果掉下来砸到别的地方怎么办?要是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质问的话一句又一句,节目组的负责人连忙上前道歉,表示愿意立刻送展念去医院检查,并承担后续一切医药费,陆露横眉冷对,“我说的根本不是医药费的问题,我说的是——”
      展念握住她的手,“我真的没事,已经很晚了,别耽误大家的进度。”说完,她借了一件外套,遮住肩膀,就要推她回去。
      陆露犹不能解气,又教训了节目组几句,才重新坐回场边,她想起上次展念意外受伤,消息传到网上,引起了粉丝的滔天愤怒,有声讨节目组的,有声讨工作室的,最后还是展念亲自出面,才将事态平息下来。
      的确,今天的事不该闹大,否则绝对是重蹈覆辙。
      录制结束,时间已过了凌晨,单独的化妆间里,展念卸了妆,微微揉着眼睛,陆露坐在她身边,“怎么了?”
      展念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录制的时候,有一盏灯光的位置,几乎是直照着她的眼睛,只是借口说:“没什么,有些困了而已。”
      陆露从生活助理手中接过蒸汽眼罩,“辛苦了,先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吧,等我完成收尾工作,再回来叫你。”她站起身,嘱咐了小助理两句,“看好她,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小助理点头。
      离开药物,展念睡得并不安稳,但因为实在太累了,眼罩有蒸腾的温热感,一片漆黑中,倒也混沌起来。室内虽然开着空调,但毕竟是冬天,她穿的裙子太薄,还是有些寒意,不自觉地,她蜷起身子。
      半梦半醒中,她听见淡淡的脚步声,屋角的柜子打开,有毯子覆在她身上,好奇怪,她并没有说自己很冷,小助理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似乎有人蹲在她身前,沉默了很久,轻轻一声叹息。
      “又这样睡着了。”
      原来如此,她又梦见他了啊。
      医生说,是因为她生活压力太大,所以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如果再产生类似的幻觉,要给自己正确的心理暗示——一切都是假的,是她的臆想。
      她自认,生活已重回正轨,除了不得不借助药物入睡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每天醒来,抚上眼角,她都意识到自己哭过。
      痛彻心扉,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痛。
      她闻到薄荷清凉的味道,有人小心揉着她肩上的伤,掌心温热,动作像是熟悉了一世之久,而隐隐的,她又闻到另一种微弱的香气。
      檀香。
      眼泪刹那淌下。
      真是个好梦。至少,在这次的梦里,他还活着,还在她的身边。
      晚一些再醒来吧。
      泪痕被温柔拭去,有人抚上她的头发,像是不舍,又像是不敢。
      展念梦到了海棠开满的庭院。
      醒来的时候,小助理正守在门外,展念收好毯子,换好衣服,揉了揉眼睛,走出去,“谢谢。”
      小助理的神色有些莫名,不过还是点头,“展念姐客气了。”
      “你刚刚在看什么?”
      “在看天意集团的LOGO,”小助理抬手一指,“天意集团的副总还真是健谈啊,和我印象中的总裁形象不太一样呢。”
      展念愣了愣,“唐真吗?”
      “是呀,展念姐你刚休息的时候,他就来了,神神秘秘把我拉到角落,居然只是问,对这个录影棚整体感受如何,还向我介绍他们严格的安保措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总之,他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
      “那你可要当心。”展念低笑,“他越是这样不着边际,越是有阴谋。”
      “咦,展念姐和他很熟吗?”
      “……”
      年底的时候,公司给她办了一个出道纪念的派对,这是每年都有的活动,主要目的是回馈粉丝,正如许多明星都会举办生日会,但因为展念觉得生日太过于私人,所以就把生日改成了出道日。
      各式各样的礼物堆满了公司。
      陆露一边登记,一边向她展示,“这边是品牌方送来的,这边是其他艺人工作室送来的,这边是杂志、媒体和视频平台送来的,我粗略扫了一眼,和往年没有太多变化,这个是公司的礼物,还有天意送来的礼物,你有什么想拆开看的吗?”
      不过是一些公事公办的礼尚往来而已,展念没什么兴趣,刷着手机,并未抬头,“没有,你帮我收好吧。”
      “你的微博每天至少有上百条私信,你这样锲而不舍地看,到底是在等什么人啊?”
      展念收起手机,“我先去化妆了。”
      果然又是不肯说,陆露继续整理礼物,觉得真该挑时间和自家艺人谈一谈,公众人物可不能有经纪人不知道的小秘密。
      送来的礼物和鲜花,大多附有贺卡,陆露也一一看了,要么是祝展念事业越来越好,要么是表达对展念的热烈爱意,措辞华美,简直把展念捧得如同仙女。
      不过,财大气粗的天意,居然只送了一束花吗。
      陆露再看一眼,才意识到,天意送来的,是一束盛开的海棠,花枝用蓝色的丝缎束起,有温柔静好的光晕,可这分明是春天才能盛开的海棠花,眼下数九寒冬,就算从南方运来,路上的成本和损耗,就已经足够麻烦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行为,也算是财大气粗吧。
      是在网上看到展念的采访,知道她喜欢海棠花吗?陆露回想了一下,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采访了,连她这个经纪人都未必找得到,天意还真是懂得投其所好。
      花束中,压着一张贺卡。
      市面上的贺卡,大多是西式设计,这张却很仿古,像是旧时的彩笺尺素,陆露打开,入目是几句手写的英文,字迹清淡,工整漂亮,有岁月的沉色。
      “Love is the smoke of a sigh. In the lover's eyes is the purified mars. Their tears are the aroused waves. It is the maddest wisdom, choking bitterness, as well as the missed honey.”
      写得真是别具一格。
      自从天意把条款改得非常厚道之后,似乎摆出了一种诚心求娶的姿态,可是,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忽然着急起来,仿佛想抓紧签完合约,立刻接手艺人的后续安排,可惜展念的精神状态始终没有调整太好,陈老板就一直为她拖着,至少想等过完年再签。
      又是一年除夕。
      展念漫无目的地在走在路上,大年三十的夜晚,街巷冷清,四下无人,她没有去找父亲,毕竟隔阂数年,彼此相对,终究还是无言,而在她的记忆里,她分明是有家的,她曾和一个人度过漫长岁月,看烟火璀璨,星河长明。
      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手机振动,展念打开,看见吴以忧的留言,“我很喜欢你的梦,所以把它写成了故事,为表感谢,特意找了一个唱歌好听的姐妹,想把这首只有钢琴伴奏的曲子送给你,词是我写的,就当做新年礼物啦,祝你永远大红大紫,永远貌美如花!”
      展念轻轻一哂,拿出耳机戴上。

      “明镜久埋落,前生应重看。
      罗袖轻拂,梦里眉弯。
      清夜箫声动,此情所寄,雪满长安。
      海棠红妆,解语浮生悲欢。
      绣蝶蓝衫,牵惹思忆无端。
      雁丘词,不信形只影单。
      为一人岁月何妨,暮雪千山。

      燕子双飞,泉下黄土。
      并蒂花相向,莲心为谁苦。
      念所离,病身立风露。
      离所念,归梦山水途。
      伤流景,年华妄度。
      百转无尽,相思无处。”

      展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走在昔年的铁狮子胡同,如今的平安大街上。墨色的天穹无月无星,只有簌簌的白雪无风飘落,手机里的音乐已放至第二段。

      “人间已无寻,公子画中人。
      水穷天杪,山河徒往。
      九霄环佩鸣,心弦未绝,白衣已霜。
      烟火红尘,闲话乔木青桑。
      古渡乌篷,倦览琴书千行。
      双蕖怨,凤兮渺渺求凰。
      天不许尘缘相误,久客还乡。

      南柯黄粱,梦醒人疏。
      最是留不住,春去花辞树。
      参与商,天堑不可渡。
      风前絮,聚散任沉浮。
      星霜变,俯仰今古。
      重觅陈年,此意谁诉。”

      梦中的府邸,已经,一点都不剩下了啊。
      展念在一栋陌生的建筑前停下脚,她方向感素来不好,但她知道是这里。
      细雪中,她看见一个人。
      玄色风衣,背影修长。

      “谓我心忧,谓我何求。
      已归难复去,所去复来否。
      悲百年,人非事事休。
      认君颜,欲语泪先流。
      劫后今生,缘未了。
      几孤风月,一诺白头。”

      那个人的发上有淡淡的雪色,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向她看来。
      展念无比庆幸自己戴着宽檐的帽子,超大的墨镜、挡住半张脸的口罩并一条厚厚围巾,这样即使她哭得很狼狈,也没人看得见。
      仅仅是一模一样的眉目,连笑语都没有,竟已让她刹那溃不成军。
      她用尽力气,拼尽所有,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她的异想天开,梦里的故事当不得真,可是,这个人只是安静地站在这里,她就已全然招架不住。
      为什么,偏偏站在这里。
      她想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可是这行为多么愚蠢,她在这世上遇到的每一个故人,都不再记得她了。就算走到他面前,她又该怎样开口,第一句该是什么。
      是胤禟,是夫君,还是,你好。
      从前她昏睡醒来,只记得董鄂玖久,而忘了展念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只是,好梦碎尽,余温无存。她记得他当日的脸色,绝望,从云端坠至深渊。
      展念忽然觉得北风凛冽,她被冻得一阵冷战,艰难地转身,她决意离开。
      她可以与任何人重新认识一遍,就算相见陌路,也没有关系。
      只有他,不行。
      他是她不能重写的曲谱,是她无法重来的故事。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重要。
      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足够了。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因为他已忘记了她,只会觉得她莫名,在他眼里,她或许是一个奇怪的明星,竟然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对着他泣不成声。
      展念死死咬唇,终于完成转身的动作。
      可是,身后的人,叫住她了。
      “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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