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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但为君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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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故国正是春天的季节。
唐真向他打了个招呼,“欢迎回家,我亲爱的堂哥。”
“Due diligence的结果出来了吗?”
“落地的第一秒就要谈论工作吗,”唐真无奈地叹气,“几家公司的尽职调查结果都出来了,电子版已经发给你了,从立项到落地,绝对严肃,财务上不存在注水,你甚至可以今天就开始工作。”
“好。”
唐真立刻无语望天,看来长辈们让他做副手,绝对不是因为什么他更了解国内市场模式的理由,而是希望唐吟能够约束他的散漫。
“对了,伯母让我旁敲侧击地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谈个女朋友。”
唐吟淡淡地侧目,“她是不是又怀疑我……”
“是个GAY。”唐真替他补完下半句,“没错,这在我们老唐家,是心照不宣的共识。”
“……”
“伯母说,如果是真的,你也可以坦白,她会试着接受的——不过她还是想要个儿媳,方的圆的长的短的都行。”
机场人流如织,商铺琳琅满目,广告五光十色,唐吟久未归国,居然能够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唐真觉得,这位堂哥的形象简直是凛然山雪。
忽地,唐吟脚步猛地一顿。
唐真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前方那张巨幅落地的广告牌,画中的女子执扇掩面,垂首低眉,似乎在笑,但是缥缈如隔山岚,仿佛雾里看花,她的眉间绘有一只朱红色的蝶,乌发上的步摇金影摇曳,更衬得她容色冠绝。
“好眼光啊,哥,”唐真遥遥指着那位美人,“在我们初筛的几个目标里,就有她所在的公司,光影文化,你要是有兴趣,回去仔细看看?”
唐真笑眯眯地想,什么凛然山雪,在绝对的美貌面前,果然还是凡夫俗子。
唐吟微微皱眉,忽略胸口那阵莫名的异样,目光移向角落,想找她的名字。
展念。
没有任何理由,一颗心骤然剧烈跳动起来。
手在身侧握紧,他提步离开,“没兴趣。”
唐真将唐吟送到他的住处,“你不是喜欢海棠吗,伯母特意让人在院子里种了几棵,”唐真拉开落地窗,花色如雪蔓延,“正好这几天开了,玄学上说,是欢迎你回家的好兆头。”
唐吟微怔。
他并非喜欢海棠,或者说,他对于这种花的感觉,比“喜欢”二字所能指涉的意义,要复杂得多。每当春风来时,海棠絮絮满枝,温柔的颜色落在他眼里,却有一种他也无法解释的惊心动魄,花朵越是繁盛美丽,他反而越是怅然若失。
可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唐真端着咖啡,慢悠悠踱回庭院的时候,自家堂哥已经打开电脑在办公了,他无可奈何,去书房将那些尽职调查的资料打印出来,也在小桌边坐下,被迫一起翻阅。
一杯咖啡见底的时候,他终于看完,将资料丢在桌上,“怎么样,你中意哪一家?”
“明天,把光影所有持股者的详细资料,写一份给我。”
唐真瞥了一眼唐吟的电脑,界面好像已经停留了很久,那是光影文化的艺人相关资料,而第一页的艺人照片,就是展念。
“Boss,你确定自己毫无私心吗?”
东风吹过,落花依依不舍地拂过屏幕,美人面,海棠色。
“没有,”唐吟冷静地关掉屏幕,“在商言商。”
“好,”唐真一脸不信地挑眉,拿起光影文化的公司年报,“那就在商言商,说说展念的问题,连我都看得出来,他们公司艺人不少,但真正赚钱的就这一个,而奇怪的点也正在这里,陈驰愿意把好资源优先给她,同时还特别在乎她的个人意愿,所以她的工作强度并不高,展念作为光影的员工,话语权是不是太多了?”
“的确,”唐吟颔首认同,“一个只进组拍戏,却对广告、代言、综艺敬而远之的艺人,不值这么多钱。”
“不过话又说回来,因为他们公司这种散养的态度,所以她的口碑一直不错,能够沉下心打磨有质量的作品,流量长年不衰,已经是难得的常青树了。”
“天意要的不是艺术家,是商业价值。流量不能变现,只能说明公司经营不善。”
“辣手摧花啊,Boss,”唐真惋惜地盯住展念的照片,“这么好看的美人。”
唐吟淡淡抬眸,“你喜欢她?”
“当然,这长相,这身材,就算放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也绝对出类拔萃,听说她本人比上镜还要好看,哪得是什么样啊……”
唐吟冷冷地看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在国外读书多年,已经感觉不到咱们东方女性的美丽了?”唐真扼腕叹息,“万恶的Washington school害人不浅。”
“Washington?”
“我记错了?”
“Wharton School.”
“Fine,whatever.”唐真缴械投降,起身添咖啡,想了想又退回来,补了最后一句,“不过,既然你回国了,今年年底,要是还找不到对象,在我们老唐家的年夜饭上,Washington也救不了你。”
“Get lost.”
“Yes,sir.”
自家堂哥显然对展念有一些奇怪的恻隐之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尽职尽责、公事公办,在他的指教下,光影文化前来谈判的几个人,离开的时候,那叫一个灰头土脸、精疲力竭。
唐真甚至怀疑,正是为了证明自己心无杂念,唐吟才会那样故作苛刻。
“Boss,我觉得他们这辈子都不想谈判了。”
唐吟不动声色,“各自争取利益最大化而已。”
“嚯,谁敢跟您争取利益最大化呀,你把对赌协议开得那么寸步不让,这不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吗?”
唐吟抬手,比了比门的方向,“你还有正事吗?”
“当然有。”唐真抽出一张白纸,画了一张树形图,“表面上看,光影的持股人有四家,陈驰60%,刘成林10%,忆梦传媒10%,启明企业管理中心20%,但实际上,忆梦传媒和启明企业管理中心是个壳子,背后都有两层以上的股权嵌套,忆梦传媒的10%,说白了,最后的控股人还是陈驰,所以即使收购,他也不算套现离场。”
“嗯,还有呢?”
“这个刘成林和陈驰是好友,但并不是圈里人,可以认定为陈驰的一致行动人,仔细一查发现,这个人,是中央科学研究院的,他的老师,叫做展囹。”
“姓展。”
“对,因为展念从不向媒体谈及家里半个字,而且正常人也很难把一个科学家和一个娱乐明星放一块儿,所以这点很容易被忽略。最后,这个启明企业管理中心,最后的持股者是裴家,裴家也算小有名气,在这行投的公司不止光影一个,谁知道顺着展囹一查,发现,展念的妈妈,叫裴令薇。”
唐吟皱眉。
“我们也和裴家有些交情,我就托人问了一嘴,以下纯属绝密八卦——展囹年轻的时候,是个穷学生,裴家看不上,但裴令薇不顾家里反对,硬是嫁了,直到今天,裴家都不承认展囹呢。估计展念印象里,压根儿就没有除了爸妈以外的亲戚概念,而且听说展囹性格很怪,展念从小只跟妈妈亲。”唐真蓦地瞪大了眼睛,“Boss,你这是在心疼吗?”
“……你看错了。”
虚张声势,绝对是在虚张声势。
唐真虽然这样强烈怀疑着,但毕竟唐吟也没什么心软的表现,手段强横,一如既往,光影为了证明自家艺人不可估量的商业价值,终于被迫修改了展念的行程安排,等她从剧组杀青,就立刻带回来赚钱。
海棠枯瘦的疏影,背负着清冷月光,依然立在庭院之中。
唐吟走回卧室,房中没有开灯,窗外皎白一片,起风了,风势不小,只是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见,宽敞奢华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而已。
他坐在床边,正准备入睡,默默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手机。
微博的热搜是“《宫中旧事》杀青宴”,展念和余英的粉丝正在评论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指出,男女主的戏份是明天杀青才对,官方也迅速进行了公关回复,声明是因为考虑到展念的行程安排,明天杀青以后,就要匆匆去赶通告,所以经过商量,才定在今晚庆祝……
于是,几位主演纷纷发布了杀青相关的照片和配文。
唐吟点开展念的主页。
只有一个不回头的背影。
“楚歌四起,她已明白他的结局,而那也是她的结局。”
唐吟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个背影上。
终于,他自嘲一笑,放下手机,阖眸入睡。
这夜明月照彻,一梦一生。
……
“下辈子,换我站在显眼的地方,你如果记得我,一定要来找我。”
……
唐真翻进小院,一把拉开落地窗,发现自家堂哥正浑噩地坐在床边,俨然一副尘梦未醒的模样,“你在干嘛?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上班不去也不说一声?信息不回,电话不接,我敲门敲得门都快通了,差点就要报警了你信不信?”
闻言,唐吟抬眸,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说了不明所以的两个字,“十四……”
“你在说什么?”唐真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烧了吗?”
唐吟俯身支额,似是被某种无形的痛苦压得直不起身,“出去。”
唐真敏锐地感觉到,自家老哥即将或变态或发狂或崩溃,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山雨欲来,走为上策,毕竟老哥发起火来,绝对是打遍唐家无敌手的类型。
“我晚上还会给你打电话的,如果你不接,我就告诉伯母。”
说完,唐真果断开溜。
再次见到自家堂哥,已是七天之后。
唐真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审慎地打量唐吟,着装,一丝不苟,面目,十分英俊,行为,万分正常,然而总觉得哪里古怪,就好像,谁在他的心里放了一把滔天业火,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就这样汹汹灼烧着,烧得只剩下灰烬。
像是病了一场,或者,像是死了一场。
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一个人。
临近午休,唐真再次端着咖啡,揣着文件,造访他的办公室,檀香的气味正袅袅散逸,“又翻史册?你是打算在商学和语言学之外,再修一个历史学吗?”
唐吟恍若无闻,正死死捏着手里的书页。
唐真稳了稳手中的咖啡,凑过去看。
“康亲王崇安等,奏请将大逆不道之阿其那、塞思黑妻子正法。得旨:阿其那、塞思黑,心怀不轨,乱我国家,大奸大恶,不忠不孝,造背主逆天之大罪。诸王大臣遵依国法,请将阿其那、塞思黑妻子按律正法,理所当然……但阿其那、塞思黑之大逆不道虽著,而反叛之事迹未彰,其妻子从宽免其正法,塞思黑之妻,逐回其家,严加禁锢……”
这是清朝九龙夺嫡的故事,唐真看完,也觉得有些闷闷。
根据书上的记载,在八皇子与九皇子去世以后,有大臣上奏,希望将二人的妻与子全部处死,皇帝最终“恩赦”了死罪,并决定将九福晋“逐回其家,严加禁锢”。
唐吟也在看那句话。
逐回其家,严加禁锢。
这是史册为她写下的唯一一句。
合上书,他扶了扶额,觉得自己一定是失控了,纵然那个梦剜心剔骨,终究也只是梦而已,他不信这世上有怪力乱神的东西,梦里的一切,必然存在合理的解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大概就是他对展念过分关注的报应。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了解过这段历史,但总不会是梦里凭空出现的,也许他在何处读到过,只是忘记了而已。
唐真将文件拍在桌上,“这是根据你的意见修改的,新版的对赌协议。”
唐吟大致一翻,立即皱了眉,“谁定的这样苛刻?”
“之前把人家说得节节败退的不是你吗!Boss,咱们不干这种打脸啪啪响的事情行不?”
唐吟再次怔住了。
他之前干了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
就算他找到完美无缺的理由,能够解释那个刻骨铭心的大梦,证明一切不过是荒唐妄想,可是,唯有一点,是他无法逃避的真相。
他其实疯了一样地爱着她。
梦中之事,或许无凭,梦中之情,已难舍断。
对她,他已完全不能再保持客观和冷静,所有自持的理智,在她面前都崩溃如沙,他甚至想立刻向她求证这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一定会觉得他可笑吧。
唐吟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改了。”
“一个只进组拍戏的艺人不值这么多钱,为了让您把钱花在刀刃上,员工们可是操碎了心,现在你说改就改?”
“改。”
“说好的商业价值呢?”
唐吟冷冷抬眸。
唐真从善如流地收好文件,“改改改。”
“光影递来的艺人资料,太过简略,重新查。”
“这还简略?你想刨人家祖宗十八代吗?”
唐吟再次望了他一眼。
“刨!Boss为了公司的利益最大化,真是煞费苦心,哦不,用心良苦啊!这个,充分全面地了解未来员工的方方面面,才能更加有效地合作对吧,我下午上班就去问问公司的小姑娘们,有没有展念的粉丝,把她拎上来配合您调查。”
“现在就去。”
唐真领命,实习生依兰于是云里雾里地被拎上来了。
自家堂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欲言又止。
唐真笑眯眯地问:“来,说说看,你对展念了解多少?”
依兰胸有成竹地答:“铁杆粉中的骨灰粉。”
唐真:“……”
唐吟:“讲吧。”
“讲,讲什么?”
“全部。”
依兰有点懵,向唐真发去求援的眼神,“那,可能一时半会儿讲不完的。”
唐真立刻表态:“你每天中午来,给你发奖金。”
依兰备受鼓舞,“那我就从我家姐姐出道讲起吧!姐姐入行以后,一直都很努力的,比如五年前翻拍《红楼梦》,别的演员可能连剧本都没背熟,姐姐已经看了好几遍原著了,采访的时候随口就能把人物判词背下来,专业素养绝对吊打,”依兰从相册里调出一张照片,“看,这是她的剧本,全是批注,所以事先声明,我们很讨厌别人说她是流量明星,她明明只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唐真点头,“专业素养,确实没得说。”
“刚出道的时候,别人说她仪态不好,说她胖,不上镜,姐姐练了很久的形体,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从那以后,她始终严格控制自己的饮食,并且坚持健身,现在大家都夸她的仪态和气质,哪还记得这是她一年一年练出来的。”
唐吟想起第一次同她吃饭,女孩执着筷子,直奔香辣烤羊排而去,夹了一块又一块,仿佛三个月没吃到肉。
“还有人批评姐姐跳舞僵硬难看,她也用下一部作品狠狠打脸,但其实,如果没有从小学舞,能跳成那样真的很不容易,姐姐拍戏基本不用替身,有一年冬天,为了拍戏要下水,硬生生是冻坏了,肺炎住院好几个月。类似这种事特别多,不过这也只是我知道的,实际上肯定有更多我不知道的。”
唐真瞟了一眼唐吟,他确认那个表情是心疼,“你不是要从出道讲起吗,这都扯到哪儿了?”
“哦对,那个,姐姐十五岁出道的第一部戏,是个清宫戏,讲九龙夺嫡的,她饰演的应该算女……女四号?可能都排不上吧,反正演的是八福晋,戏份不多,但因为演得太好了,所以小小火了一把,唐总想看当时的采访吗?”
唐吟颔首。
依兰找出一个视频,主演的女演员坐在中间,展念坐在最边上,面容尚有拘谨和青涩。
唐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她。
主持人暖场几句,然后转入正式的提问,“所以各位福晋在演这个戏之前,有了解过各位阿哥的结局吗?”
“哈哈,反正大部分都死了。”
“都怪老四,我们几个拍戏的时候,一看见老四福晋就害怕。”
主持人微笑示意,“展念呢?”
展念中规中矩地回答:“了解过,历史上,老八被幽禁至死,老九先被流放,然后被幽禁至死,十四幽禁半生,在乾隆年间被放出来了。”
主持人接着问:“在各位看来,哪个福晋下场最惨?”
众人整齐划一:“老八。”
展念苦笑,“八阿哥对八福晋的喜欢太明显,所以后来被当做威胁的把柄,而八福晋本身又是一个非常,嗯,直言不讳、爱憎分明的性格,人物的底色很悲壮。”
“那你觉得,所有阿哥里面,下场最惨的是八阿哥吗?”
展念想了想,“我觉得是九阿哥。我查过百度,他不仅被流放,而且最后幽禁的地方,条件特别差,八阿哥是在宗人府,十阿哥是在自己的府里,十四阿哥是在紫禁城,只有九阿哥是被真正关起来了,被折磨得很惨。”
另一个演员补充道:“是啊,我听说,历史上有毒蛇老九、草包老十的说法。”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们穿越回去,最不想嫁的阿哥是?”
“老四吧,因为他太狠了,而且后宫佳丽三千呢。”
“我选老十,感觉他笨笨的。”
“当然是老八,我要成了八福晋,最后岂不是要上吊?”
展念:“应该是九阿哥。因为他下场最惨,八福晋这样死去,反而是解脱,但如果是九福晋的话,也会被活生生折磨得很惨吧……”
为什么,在梦里,她明知结局,还是嫁给他。
采访结尾,主持人单独问了展念一句,“很多观众都非常喜欢你饰演的八福晋,并且夸奖你的演技,完全看不出只有十五岁,所以大家也都会有疑问,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演出那种爱恨淋漓的感觉呢?”
“我想,如果有一颗温柔的心,就算只有十五岁,也是能好好去爱一个人的。”展念有些紧张,攥了攥衣角,“我演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完全代入八福晋这个角色,从她的视角感受和体会,她原本也不懂爱是什么,可是,因为被人深深地爱着,所以她慢慢明白了爱的意义,并且愿意无所保留地去爱。”
说完,像是自我鼓励一样,她点点头,更加确定了想法。
“就是这样,她在爱里学会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