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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俗世中的青灯古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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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外的粥棚很快便搭建起来了。宋柔藜着了一身素白净雅的衣裙,敛了往前那副打闹爱笑的模样,望着寺门前一眼望不尽的队伍,柳叶眉微微皱着,心头更是平添几分阴翳。
她虽说生长在士农工商中排在最末的商贾之家,但家底的殷实令她在衣食住行中与官家小姐亦无太大差异,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亦不为过,哪里体会过什么人间疾苦。
但此刻,灾民们绝望迷茫的脸与空洞麻木的眼神,给予宋柔藜最直击心灵的震撼。“阿弥陀佛,宋施主,粥桶等已准备妥当,可以施放了吗?”此时,负责搬运的小僧双手合十,向宋柔藜问道。宋柔藜收了收落在灾民们身上略微失神的目光,轻轻颔了首,柔声道:“麻烦诸位了。就让我来发粥,请你们发些面食罢。”
谌澈望着她,未发一言,目光却深邃若望不见底的深潭。宋柔藜站在粥桶旁,叹了口气,道:“诸位莫急,请妇女老幼先上前来,宋府的吃食,应是够诸位吃上一口热粥的。”灾民们未听,只管闹哄哄地上前欲争抢。谌澈脸色略微阴沉,走到宋柔藜身旁,声音不大,却足有威慑力:“不听宋二小姐嘱咐者,哄抢者,捣乱者,热粥一口皆无。”此时宋府派来的家丁亦守在宋柔藜身旁。
灾民们果真听听话话地排起了队,逐个逐个向前去领。正当宋柔藜忙得不亦乐乎之时,一道张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轻慢与不屑:“这大清早的我当是谁,原来是宋府的二小姐。”宋柔藜皱眉,在舀粥时瞟了一眼来者。
只见那人手持一把紫竹扇,面相白净,只是脸上的不屑与轻薄之意过于明显,一张风流的俊脸平添了几分狰狞。他自顾自地在一旁看着,亦无开口。
宋柔藜没想着搭理他,尤自发放着粥,直至发放完毕后,直接对小和尚们说:“阿弥陀佛,今日辛苦诸位了,稍后我便到方丈处回个话,诸位请回罢。”众人忙点头说是,三三两两地回了寒山寺。宋柔藜直接忽视了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人,正打算与谌澈一同回寺时,那人终是开了口,却依旧不是什么好听话:“小娘子此番如此着急是做甚?莫不是急着回去与身旁这位于厢房中 ……研究佛法罢。 ”其声音阴恻恻,带着不怀好意的揣度。宋柔藜强忍住一脚将他踢翻的冲动,转身欲回寺,跟上谌澈步伐时,那人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嗓音中带着阴沉:“你们宋家好大的善心,趁着此番行善之名,捞了不少油水罢。啧,宋府可真真会收拢人心!只是不知,此番宋府,又是否将太守放在眼里了?”
宋柔藜一把挣脱他的手,亦冷笑道:“萧公子,宋府无意斥巨资耍这样的把戏,挑衅太守府的威严更是无从谈起!望萧公子自重,莫要将他人比作自己。须知不是每一位行善都是为了沽名钓誉。”谌澈听见身后动静,脚步不期然地一顿,皱了皱眉,回头去看却发现那萧公子步步紧逼,似要将宋柔藜逼至角落。谌澈心中平生一丝紧张,无名火在心底霎那燃起,快步走到宋柔藜身旁淡淡开口,语气却比往前要多了一丝冷然:“阿弥陀佛,宋施主,该回方丈处回话了。”话是对宋柔藜说的,但目光却落在萧彦身上,眼神恍若千年不化的寒冰。
这人他认得,乃是太守府上的嫡长子,名萧彦,生性霸道狠戾,性格乖张,处事风流,回回随太守夫人到寺里参禅,总要带二三侍婢。这几年仗着自己是太守府的嫡长子,在市井上横行霸道,没少搜刮民膏民脂。见着对他口味的姑娘,便二话不说就掳回府上去,出了事便乱棍打死,再赔偿几两银子了事。太守及太守夫人宠得很,竟亦随他去了,不曾管教一二。
此刻,萧彦淡淡望向谌澈,将手中紫竹扇缓缓收拢,鼻翼间逸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开口道:“谌澈,你是她谁啊?你说让她回去,她就得回?”谌澈握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脉络在白皙的手上清晰可见。但却没回他的话。
是啊,你不是她的谁。
这句话,竟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倒是令人十分清醒。
谌澈没有再开口,在寺门旁负手而立。灰色衣衫衬着红棕色的寺门,一贯清冷的脸竟显出几分寂寥来。目光在一瞬间约摸有些恍惚,不知落在了何处。
宋柔藜未曾发觉谌澈的异样,只对他低声说:“我们这便回去罢。”说完,并不理会身后萧彦愈发阴沉的脸色,径自进了庙。谌澈亦未再看萧彦一言,转身而去。萧彦脸色极差,怒极反笑,“啪”地用力甩开扇子,犹自道:“近日母亲让我考虑考虑与那张刺史家大小姐的亲事,但那贱蹄子善妒又不识趣。如今让你,宋二小姐,做我的第一位侍妾,去领教领教那张大小姐的厉害,岂不美哉?”
此刻,寒山寺内。
法圆方丈闭目端坐,耐心聆听小僧来报方才于庙门处的小小冲突。只听得那小僧言:“方才宋小姐与谌澈师兄在施放粥食,太守家的嫡长子突然前来,待宋施主发放完毕后在寺门外一阵纠缠。弟子瞧着那太守家的贵子面相凶狠,颇有来者不善之意。素日里弟子亦时常从香客们口中听得那少爷做些欺男霸女之事……”见方丈并无开口之意,便暗暗晓得方丈已微有不满。方丈向来不喜掺杂红尘之事,再加上平日里宋柔藜带他们并不薄,他便斗胆再为宋柔藜说情一二,“所幸宋小姐亦是有几分胆量的,并未就此从了去,此刻已在厢房中稍作休息。”一番话说完,小僧只觉颇口干舌燥,躬了躬身,欲退下。
法圆方丈缓缓睁了眼,道:“阿弥陀佛,俗世之事为师平日里已教导过你,无需关注太多,今日你怕是忘了。红尘之事纷纷扰扰,一颗心沉浮不定,谈何参禅。去,把你谌澈师兄找来,后自去面壁罢。”
那小僧恭敬退下,不由得暗自思忖:“阿弥陀佛,此番方丈让谌澈师兄前去却是为何?明明……谌澈师兄掺杂在内的细节我并无言明啊。”
这番,谌澈与宋柔藜一并返回,两人沉默地走了一路,似乎都在刻意回避方才的小小冲突。一路行至厢门,宋柔藜才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脸色也并不太好,但还是强颜欢笑道:“阿弥陀佛,此番还要多谢你出声帮忙,否则想来我也不能这么快脱身……”“难道你就没什么打算?就这么任由他纠缠不休?”谌澈罕见地出声打断她,望向她的眼神越发深沉,声音亦愈来愈低。
宋柔藜背过身去,轻轻的叹息随风飘散:“打算?谈何打算?一介商贾人家的女儿,又能做些什么呢?”谌澈的眉深深地皱着,在她望不见的地方,隐于宽大袍袖内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迭起。
“阿弥陀佛,小僧见过宋施主。谌澈师兄,方丈有请。”方才“通风报信”的小僧赶到,及时将两人的情绪拉回。“阿弥陀佛,宋施主,贫僧告退。”谌澈收起所有情绪,淡淡开口,而后缓缓离开。宋柔藜听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眶通红。她轻轻搭上厢房的门沿,而后狠狠拽住,直至指尖泛白,似乎在寻求最后的支撑。
“我就晓得会有这么一天……”少女的低语在静谧无声的厢房中回旋。
寒山寺的另一边。
法圆方丈仍是闭目。谌澈跪在他面前,垂眸不语。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偌大的禅房内静谧无声。法圆方丈缓缓睁眼,目光落在窗外高大繁茂的菩提,良久才道:“阿弥陀佛,此番,你可知错?”谌澈拜了一拜,直视前方,道:“弟子知错,自会领罚。”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别的情绪。法圆方丈慈和中略带严厉的目光扫过恭谨跪在蒲团上的谌澈,叹了一声,轻轻挥手让他下去。谌澈再拜,转身离去的背影颇有些倔强的意味。法圆方丈复又闭上了眼,只是手中的佛珠转得比平常略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