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二） ...
-
安萩蘅骤然看向他，把心都提上了嗓子眼。但泓绛只慢慢地呷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续道：“不过是，在危急时刻，公主拉了臣一把罢了。”安萩蘅深呼了一口气，满含怨念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泓绛，好似在言，好你个泓绛，不过一介小小翰林大学士，居然敢戏弄本公主……泓绛自然是不怕她盯着看的，但也从椅子上缓缓起身，取过那三支上好的毛笔，往安萩蘅面前递了一递，面上无半分尴尬模样，淡淡定定道：“此番来收弟子，也没备下什么贵重礼物，不过是这三两支紫毫罢了，望公主莫要嫌弃。”
安萩蘅的太阳穴毫无征兆地狠狠跳了一跳——
得，自己还是绕不过这几支笔。一想到往后念书还需日日带在身边用着，日日摆在眼皮子底下望着，似是时时提醒着她此番的失礼与尴尬，可谓碍眼至极。可这笔偏又是自己的老师送的，若是随随便便将它扔了，皇兄又不知会用何眼神死死盯着她。
真真是麻烦至极。
泓绛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可本公主连脾气最好最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老学究都气得摔门而去，难不成还气不走你了？
安萩蘅在心中默默计较了一番，面上仍是乖巧地接过，道了声谢。在接过匣子时，不知是否是思量得太过入迷，竟没有留意到停留在匣子上的手，一把覆了上去，左手的四指准确无比地搭在泓绛的四指上。
安萩蘅怔在原地，似被人点了定身穴，一时之间竟一点反应也无。泓绛不着痕迹地自少女柔软的指腹下将手指抽出来，看着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向安萩蘅道：“为师的礼送完了，便也算是认了你这个徒弟。为师早些日子便挑了些竹疏，让书童放到了文晖院，徒儿随为师过去罢。”泓绛自自然然地改了称谓，提醒了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安萩蘅，又向安墨行了礼，礼数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眉宇间一派清冷。
安墨皱皱眉，瞪了还有些茫然的安萩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而又望向一身白衣立于殿中的泓绛，客气道：“朕晓得太傅一向不拘于细小的小礼小节，但朕以为，还是先行在翎远殿内喝过拜师茶再到文晖院去亦不迟。”泓绛点头，侧身望着端茶进来的宫女们，负手而立，没再多说话。
倒是安萩蘅，在触到泓绛的手时，大脑“嗡”地一响。十指连心，手指真实的触感沿着手臂细细密密地传进心里头，心尖上好似也在那一刹那变得酥酥麻麻。指腹下的皮肤温热，指尖触及的骨节抵着她的手指。而那时安萩蘅别的念头没有，脑海中只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的指尖都触到自己的手心了，可自己的指尖却堪堪停留在泓绛的第二指节处，他的手指该有多修长啊……而后又想到，方才有匣子挡着，是以应该除泓绛外无人知晓她堂而皇之地吃了人家豆腐……
即使她真心想吃人家豆腐就是了……
“安萩蘅!”一声厉喝终于将安萩蘅从纷乱的思绪中扯会现实来。安萩蘅终于反应过来，眨眼望了望周遭不知何时进殿的一众宫女太监，又望见女史手中拿着的茶，便明了这是要敬拜师茶。便急急地将手中的笔放置于木案上，快步从一旁的金盆里洗过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拜师茶，乖乖跪在白衣似雪的泓绛面前，双手奉上敬师茶，声音在正个儿八经中又带了些许软糯：“萩蘅给老师请安，老师请喝茶。”泓绛望着她，眼中敛去了些许平日里颇不近人情的孤傲，融进了温柔的阳光，双手接过了她奉的茶，微微点了头，拨了拨茶面上的碎叶，轻呷了一口。
多年以后，泓绛依然清楚的记得，那日她着一身粉色的衣裙，阳光轻而易举地穿过镂空的窗，柔柔地洒在她的黑发上，映进他的瞳孔里。她乖乖跪着他面前，白皙的手奉上泡的正好的极品龙井。轻轻地唤他，老师。
伊人如画。
一向淡定从容的泓绛此时却悄然红了耳朵，用袖子掩着咳了一咳，虚扶她起身，道：“公主且随我来。皇上，微臣告退。”得到应允后便带着安萩蘅离开了翎远殿，转而向文晖院走去。安萩蘅知道自己今日犯的浑着实不少，故而一反常态地安安静静跟着泓绛，来到文晖院。入了书房后，泓绛屏退了左右，坐在檀木桌后翻着竹疏，好整以暇地望着被自己看的手都不知安放在何处的安萩蘅，缓缓开口：“徒儿不打算解释解释？”安萩蘅猛地抬头，却又在与泓绛视线交错的一瞬又低下了头，脸颊迅速染上红意：“徒……徒儿……不该……不该对老师如此……失礼……”
泓绛垂眸，修长的手指将竹疏又拨开了些，清冷的嗓音中又带了些许逗趣的意味：“哦？如何失礼？”安萩蘅的手紧紧地抓住衣摆，又羞又恼，装不了干脆不装了，抬头狠狠地瞪着泓绛，似用尽了平生勇气，亦不知从何处借来个肥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绕过檀木案，径直走到泓绛身旁，低头迅速亲了亲泓绛的脸颊，而后紧靠着泓绛明显已泛红的耳朵，吐气如兰：“老师，徒儿就是如此失礼的……您倒是……罚我啊……”“非礼”完后迅速夺过泓绛手中的竹疏，提起裙子溜了。
泓绛：……
泓绛此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望着安萩蘅离去的背影，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依旧淡定地整理竹疏，可红的快要滴血的耳垂却毫不客气地出卖了他。气质再沉稳淡漠的太傅，亦不过年方二三罢了。泓绛对着面前的竹疏，半个字也读不进去，索性搁在一旁，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什么感觉。
在她靠近的一瞬，恍惚听见步摇叮铃的清脆声响。她的吻轻如羽毛，在脸颊上一带而过。泓绛似心里有根弦，“啪”地断了。即便这样，心中却提不起一丝怒气，反而……反而涌起一股欢喜？
念及此，泓绛倏然睁开眸，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强压下心中不该有的念头，想继续编写史籍时，却发现史籍被那丫头顺手带了去。
得，等她明天来文晖院时再问她拿回罢。泓绛起身，叹了口气，出了宫，回太傅府去了。
而抱着史籍怕泓绛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的安萩蘅一路拔足狂奔，“蹬蹬蹬”地跑回南葭宫，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地将准备来照拂照拂她的安垣关在门外。
门外的安垣笑意盈盈的一副面容就这样碰了一鼻子灰，心下略无语，于是抬手敲了敲门。安萩蘅以为泓绛真追上来了，不由得死死抵着门，大声道：“泓绛你做什么？本公主不就亲了你一下，摸了一下你的手，至于这么穷追不舍吗？”顿了顿，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敢再敲门，你看本公主会不会做出其他事来!”门外的安垣陡然听见这么一件趣事，哂笑，怡然自得地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慢悠悠道：“门本王自是敢敲的，只是不知蘅公主此番却还要做出些什么事来？”安萩蘅听见是安垣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真是的，三两下就将不该说的都说了，原本最想瞒着的人竟最快得知，怎叫人不恼火。
安萩蘅深吸一口气，一下子开了门，尽力不去看安垣那张找抽的脸，咬牙切齿道：“七哥此番到南葭宫来又是做什么？”安垣合起了扇子，轻点她的肩膀给自己让了一条路，走进了宫门才道：“自然是来照拂照拂你。”安萩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硬生生地往外推，恼怒道：“本公主无需你照佛，王爷还是快快滚回七王府才是。”安垣也不恼，任凭她推着自己，直到她要关上宫门时才道：“下次本王见着泓绛，可要好好照拂照拂他。”安萩蘅给他的回应唯有被关得震天响的门。
小妮子竟恼怒至此，唯有改日再来八卦一二了。可这女主角不答应，到男主角那里去，倒是极好的。
安垣心中盘算着，驱车前往太傅府。他到府上时，泓绛亦不过刚回到。此番见安垣前来，泓绛自然叫人备了茶，让安垣落座。谁知安垣刚坐下，便开口道：“蘅公主可是冒犯了太傅？”泓绛一惊，便知安垣此番的来意。他顶着安垣的灼灼目光，扶额无奈道：“冒犯自然算不上。”安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状似无意道：“可本王听着蘅公主的语气，却像非礼太傅的模样？”而后停了停，喝了一小口茶，续道，“太傅都被亲过了，仍算不上冒犯？”泓绛听言，险些被一口茶给噎死，缓了缓以后，淡淡定定道：“一介男子跟不懂事的小姑娘计较，着实难登大堂。不过是蘅公主不小心而为罢了，小小冒犯不足挂齿。”安垣最烦他宠辱不惊的模样，总想要看看人家破功的模样，便继续欠抽地续道：“下回蘅公主若再有什么‘冒犯’，太傅大可说与本王，本王也好提点她一二。像此类‘小事’也无需与皇上提起，只管告诉本王便是。”泓绛早已看穿他那点花花肠子，面上一派应承，却在心底里呵呵一笑。
告诉七王爷，还不如告诉皇上。
安垣两边都讨不了好，是以并无留在太傅府上用晚膳，而是回了七王府。泓绛用过膳后端着茶，倚着栏杆望向似盈非盈似缺非缺的月，耳边始终回响着安萩蘅的步摇声。
翌日，泓绛早早地进宫去，径直来到文晖院，开始给晦涩难懂的古籍批注。教安萩蘅只是他任务的一部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自然要花在这些古籍上。
只是约莫花在她身上的精力亦算不得少便是了。
而后，泓绛又回想起安墨给他的教学任务：安萩蘅玩惯了，琴棋书画诗茶花一律不通，往后泓绛便要教会她弹琴下棋识字绘画作诗品茶鉴赏……
任重而道远啊。
泓绛犹自想着，安萩蘅此时已在小秋的三催四请下紧赶慢赶地到了文晖院。安萩蘅在门外挣扎了些许，又给自己做了好些铺垫，方才敢推门进去。
有贼心没贼胆啊。
“徒儿见过老师。”安萩蘅正正经经地给泓绛行礼，却半眼都不敢望一下泓绛。泓绛依旧笔走龙蛇，嗓音平平，却说出了最毒舌的话语：“徒儿免礼。徒儿可否告诉为师，今日，又打算如何失礼？”安萩蘅咬了咬唇，在心中腹诽泓绛记仇，面上却不敢泄露半分，规规矩矩道：“回老师的话，徒儿不打算如何了。”
泓绛终于抬眸望了她一眼，轻哂，放下了手中的笔，从旁边取过顶有名的上古古籍《九章算术》，递给了她。
“这……是何物？”安萩蘅惊疑不定，怀疑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泓绛波澜不惊地回她：“《九章算术》。徒儿心不静，暂且写几道数学题罢。”随后又垂眸继续批注，大有不管安萩蘅的模样。安萩蘅在心中暗暗骂了泓绛无数遍，方咬牙切齿道：“徒，儿，明，白。”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