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念京

9、09

　　公主出生的时候，造就了一个传奇。
　　据说她一生下来便美若仙娥，皮肤白皙粉嫩，眼睛波光流动，轻轻一笑便把人勾了魂，陷入她嘴角小小的漩涡里。
　　那日，国王大喜，高兴的眉眼都挤到了一起。他大摆筵席，宴请了全国上下所有的王孙贵族。大家纷纷前来庆贺，到场的所有人无不为公主的美貌动容，连连夸赞，嘴里尽是溢美之词。
　　他们在王宫里热闹了整整三天三夜，歌舞升平。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国王赐给公主一颗举世无双的夜明珠。夜明珠熠熠生辉，使得悬挂在天空的明月都要羞愧的躲进云后。
　　公主从小便带着这颗夜明珠，在珠光的映衬下，她更加美丽了，精雕玉琢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国王和王后均是对她宠爱有加，视如掌上明珠。尤其是王后，整日与她寸步不离，直到公主慢慢长大，到了七岁。
　　公主七岁的时候，王后死了，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不治而亡。
　　公主失去了最疼爱她的母后，伤心的整日以泪洗面，全国的子民无不为她难过。
　　百姓们时常为她叹息：“哎，可怜的公主呀，年纪这么小，就失去了母亲，多让人心疼啊。”
　　后来，由于公主哭了太久，伤害到了眼睛，她的视力变得越来越差，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眼睛里那抹灵光仿佛也随着被抽离了，变得毫无生气。
　　公主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从此开始放肆的大吃大喝。
　　从那年开始，人们便逐渐失去了他们美丽可人的公主。到了公主十七岁，全国的子民再也不愿承认，那个肥胖且丑陋的人就是他们曾经敬爱有加的公主了。

　　又过了一年，不堪寂寞的国王重新娶了一位美丽动人，雍容华贵的王后。
　　王后一来，便受到了全国所有子民的爱戴，因为她太美丽了，她的衣服像金色的凤凰，她的黑发像华丽的流瀑，她的肌肤像寒冬的盛雪，她的眼睛像清澈的湖底。
　　所有的人都被新王后的美貌折服，哪怕她的性格并不那么完美。
　　王后住着最豪华的宫殿，有着成群的婢女，吃着小婢女们见都不曾见过的美味佳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可日子久了，她逐渐开始觉得厌倦，于是决定找些新鲜。
　　“听说，宫里有一位公主？”王后翘着腿，纤细的手指将晶莹的葡萄一颗颗塞进嘴里。
　　“是的，娘娘，她就住在离咱们这儿不远的殿里呢。”
　　王后翻了翻眼皮，她早就听说过这公主的传奇：“那她怎么从不来向我请安？”
　　提起丑陋的公主，侍女语气充满鄙夷：“她那么丑，哪有脸来见您呀，王后，您这么美丽。”
　　王后有些得意：“说的也是。”葡萄吃完，她拍拍手起了身，“那，咱就去瞧瞧她吧。”
　　王后一行浩浩荡荡，她特意穿了一个华丽的外衣，沿着湖边慢慢悠悠地来到了公主的寝宫。
　　公主早就知道国王又娶了一个，不过她整日忙于自己的事业，才懒得去管那究竟是个何方妖孽。
　　“哎哟！”王后迈着小步刚到门口便大呼小叫起来，“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怎么如此不知廉耻。”
　　王后指着门口那摆了满桌的雕塑，横的，竖的，蹲的，躺的，全都光溜溜的，□□的，吓得花容失色，慢慢红了脸。
　　“你懂个什么！这是艺术！”还坐在地上刻着东西的公主抽出她肥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瞬间，白兮兮花了一片。
　　王后瞅了瞅公主弄花的脸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抬手吩咐身后的人端出一盘颗粒饱满的葡萄，说道：“我看你长得倒是比它们更艺术。”
　　这种话，公主早就听出了耳茧，只当没听见。
　　“这是王上赐的一点吃食，美容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想你这里也是吃不上的，给你带过来一盘。”
　　“谢娘娘好意，不过我没那个福分，现在可没空吃这些东西。”
　　“所以啊，你瞧瞧你，都黑成什么样了。”王后转了一圈，到了公主旁边凑近了去看，“啧，这么多雀斑，平时从不护肤吧，好歹是个公主，这话说出去都没人信。”
　　公主白了她一眼：“没人信我也是公主。她们倒是好看，她们能当公主吗？能像我一样，能有您这样花容月貌的王后，亲自给送吃的吗？”
　　王后是脸部一抽，她是来示威看笑话的，怎么能示弱呢，于是继续说道：“我当然不一样，我可是每天都很细心的护肤，所以才能保持一直这么美，否则王上怎么能一直这么宠爱我呢。”
　　公主继续白她一眼：“宠爱能当饭吃？你除了有个皮囊还有什么？”
　　“你！你…你就知道吃！……”
　　王后气得直抖，被一句话噎得脸通红，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反击，生气甩袖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故意伸手碰倒了一张桌子，哗啦啦，雕塑碎了一地。
　　“啊！！我的雕塑！”是公主惨绝人寰般凄厉的叫声。
　　“哎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不好意思哦，改日我命人帮你重新做几个。”
　　没等公主扑上来，王后得意洋洋的一溜烟消失了。
　　“我跟她没完！！”树上的鸟儿扑啦啦飞走了，公主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宫殿。

　　接下来的日子，只可用鸡犬不宁来形容。
　　王后病了，病的不轻，有人在她的菜里放了十足地道的辣椒油，辣的她哑了嗓子，好长时间都说不了话。
　　公主的雕塑再某个深夜，又碎了一桌子，旁边未干的画也废了，有人在上面乱涂，把她刚画的油画弄花了，脏的一塌糊涂。
　　王后最喜欢的一件丝绸衣裳坏了，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被人剪了一道龇牙咧嘴的口子。
　　公主最心爱的小人书不见了，再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堆随风飘扬的碎纸片。
　　王后最喜欢的凤钗坏了，原本栩栩如生的一对翅膀被人弄掉一只，成了残废。
　　公主一直追的武侠小说被人偷走了。
　　王后的胭脂被洒了。
　　……
　　伴随着宫里的鸡飞狗跳，酷暑不知不觉也到了。
　　天气闷热难当，知了吱吱哇哇的叫个没完，在高热的淫威下，王后和公主终于在这时候偃旗息鼓，宫人们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日子一天一天过，王后开始觉得不是滋味。
　　“唉，我怎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过，公主又觉得不怎么舒服。
　　“唉，我的事业，我怎么做不进去了呢？”
　　于是，在两人的唉声叹气中，夏天过去了，一场秋雨，天彻底凉爽起来。
　　闲来无事，百无聊赖，王后心又痒了，于是她穿戴整齐，领着几个婢女侍卫，前往了公主的寝宫。
　　谁知，还没到寝宫，便赫然看到公主一人坐在湖边的石阶上玩水，许是在清洗她的颜料。
　　“公主真是好雅兴。”王后姿态万千地走过去。
　　“哪有王后您的兴致高，都出来散步了。”公主眯起眼睛，背对着王后。
　　“有日子没见，听说公主的画技又增长了不少，真是让人羡慕，不知可否也让本宫欣赏欣赏？”
　　“咦，你不忙着护肤，什么时候对我的画有兴趣了。”
　　“哎，说起来，上次不小心弄坏了你的雕塑，一直还没能补偿你呢，这不，你也让我欣赏欣赏，这样我才知道该怎样补偿你呀。”
　　说到此事，公主就来气，那可是她几个月的心血，全都被这个妖艳贱货给摔了！
　　“你还想赔我？你不继续……”公主猛地站起身，突然，一个不稳，“啊！！”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公主毫无征兆的掉进了湖里，瞬间水便漫到了头顶。
　　“啊！公主！公主！你没事吧！”见到公主落水，王后红润的小脸瞬间煞白，赶忙跑过去，像个无头的蚂蚁，没了方向。
　　“救命……”挣扎中，公主的声音淹没到水里。
　　“快来人！公主落水了！来人啊！”王后整个人都是抖的，神色慌张，直到公主被跟着的侍卫救上来。
　　公主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昏迷，庞大的身躯第一次让人觉得柔弱，王后心情很复杂，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怎么不觉得开心呢，她应该开心才是。
　　公主被送进了寝宫，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便看到了坐在床前的王后。
　　“咳……”她有些难以启齿，“谢…谢谢你啊。”
　　王后脸微微一红：“你别误会，我才不想救你，你要死了，我欺负谁去！”
　　话刚说完，王后扭头便走了，留下躺在床上一脸黑线的公主。
　　自那以后，王后和公主没再继续斗下去，宫里终于彻底恢复了当初的风平浪静。只是宫人们却开始觉得，风平浪静的日子可真没意思啊，望天，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公主和王后开撕？
　　王后和公主再见面的时候是已是三个月后，那一日是王后的生辰，国王替她办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生日宴。
　　王后坐在国王身边笑靥如花，波光似水，她非凡的美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公主坐在席尾，她这么不起眼的公主也只能坐这么一个位置了。公主的旁边是一个非常偏远小国的王子，长相天生丑陋，弯腰驼背，让人见了便生厌，因此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只好坐到了公主旁边。
　　“狐媚的小妖精！空有皮囊的花瓶！……”
　　“你是公主吗？”王子贴上来。
　　自言自语的公主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
　　“我想和你聊聊天。”
　　“你不喜欢王后吗？他们都在向王后道贺。”公主往远处坐了坐。
　　子又靠近一点：“我当然喜欢，只是我这么丑，怎么好意思看她。”
　　“那你就来找我？”
　　“大家都一样，比较容易聊得来。”
　　“谁跟你一样！”
　　公主瞪了王子一眼，心里一阵阵泛涩，看着座上被光环包围的王后，她第一次觉得丑是这么让她为难的一件事。
　　公主没再同王子说过话，她不停地念叨着：“狐媚的小妖精！一群老不羞的，挖了你们的眼睛！”
　　王子坐在一旁，迷惑的盯着公主，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能听到一两个字眼。
　　宴席散了，往后的日子，公主与王后相安无事了两年，这一年，公主二十岁。
　　国王急了。
　　他的公主，再不济也是个公主，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公主也急了，她已经二十岁了，与她同龄的，比她小的，好看的，难看的，统统嫁了出去，唯独她始终没人要，哪怕是曾经宴会上那个丑王子，都没想过来向她求亲。
　　因为此事，公主终日茶不思饭不想，人是稍微清瘦了点，可身体却也一点点垮了。
　　王后看在眼里，终是有些不忍，她找到公主。
　　“公主，我有办法让你变好看，你要不要试试？”
　　躺在床上的公主，面色苍白：“你有这么好心吗…我才不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王后愣了愣：“城外山上有一个木屋，住着一个仙人，他能有办法，不过帮人的条件苛刻。我话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公主嘴上不饶人，但还是信了，她休养了一阵，等身体好了之后便去了城外，找到了那个仙人。仙人听了公主的诉求，给了公主一瓶药。
　　作为交换，仙人需要公主交出她最喜欢的一样东西。
　　“这很公平，只要把你最喜欢的东西交给我，这瓶药就是你的。”
　　听到此话，不知怎的，公主眼前竟然忽然闪现出王后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她吓得赶忙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了那颗她从小带到大的夜明珠。
　　“仙人，您看这颗夜明珠行吗？”
　　“不错，的确是稀世珍宝，这瓶药归你了。记住，饭后食用，一日三次，保你美得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公主将信将疑的将药带回宫，按照仙人的指示每天服用，慢慢地，皮肤竟开始变光滑，身材也越来越苗条，终于在半年以后，公主重新恢复了从前美丽的样子，甚至超越了王后。
　　“原来你以前的样子这么好看。”王后语气里充满嫉妒。
　　“你也不错啊。”公主高兴极了，变美的感觉让她通体舒畅，更加自信了！
　　公主变美以后，求亲的人多了起来，每天来王宫的人都要排着队见她。可公主却还是一个都没看上。日子长了，也看开了，她有追求有事业，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公主没嫁出去，国王却又娶了新贵人，宠爱的很，即便比不上王后的美，却也因为新鲜让王后受了冷落。
　　王后郁郁寡欢的在凉亭里喝酒，被公主看到了。
　　“王后，来跟我一起做事业吧！”
　　公主拉起王后冷透的手，温暖慢慢传递过去。
　　“我好笨的，我是个女人，除了保养就只会讨王上开心，我什么都到不了……”
　　“我可以教你。”公主又拉紧了一些，眼里充满希冀的光。
　　“我真的可以吗，你不嫌弃我？”王后的眼睛真好看，氤氲着水汽，酒后的红晕让她更美了。
　　“我说可以，你就可以！跟我来吧。”
　　公主拉着醉酒的王后去了自己的寝宫，从最基本的教起。日复一日，王后脸上终于重现曾经的光芒。
　　王后整日和公主混在一起，做雕塑，画油画。慢慢的，她忘了护肤，也忘了王上，皮肤不似从前水嫩，可公主觉得，沉溺在事业里，王后认真的模样更好看。
　　公主很开心，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母后一直陪着自己的日子。王后渐渐把心里的不快忘了，她这才发现，原来女人有事业比讨男人开心更有意思。

　　“陛下！就让我迎娶公主吧！我爱她，我愿为她粉身碎骨！”
　　公主站在殿后，看到殿上慷慨激昂的王子，觉得无比可笑，丑王子的样子变得极其滑稽。
　　“可惜，我不愿嫁给你！”公主大步走向大殿。
　　“为什么！你说！只要你愿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来求亲的人一直没有断过，这一次是丑王子。自公主从后殿出来，丑王子的眼神便一寸都没有移开，公主太夺目了，他移不开。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你能让我开心吗？只要你能让我开心，我就考虑嫁给你。”
　　“怎么才能让你开心？”王子的眼神近乎贪婪。
　　公主厌恶的退了两步：“要脑袋何用，自己不会去想？我怎会知道！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就赶紧滚回你的国家吧！”
　　那一日之后，丑王子很长时间没再出现，长到公主以为他已经回去了。
　　直到这一日。
　　忙着做雕塑的公主被突然出现的丑王子吓得险些丢了手里的模型。
　　“我已经做过了！”王子一把抓起公主的手，公主连忙甩开。
　　“你做过什么了？”
　　“你不是说让你开心吗？我做过了，你一定会开心的。”
　　“你在说什么？”公主有些厌恶的皱起眉头，她皱眉的样子也好看，王子看呆了。
　　“看！”王子摊开自己的手。
　　公主低头看了过去，只见对方手上赫然躺着一对眼珠！
　　“啊！你干什么！”公主只觉汗毛直立，吓得跌坐在地上。
　　王子顺势蹲下来：“你上次不是说挖了她的眼睛吗？我替你挖了，你开心吗？”
　　“谁的？”公主只得连连后退。
　　“王后的呀！”
　　“什么！？”
　　听到王后俩字，公主一下子僵住了，王后的？
　　王后美丽的脸庞，如花的笑靥，似水的眼睛，层叠着在公主的眼前闪现，她觉得心里一阵钝痛。
　　啊————！
　　公主崩溃着挣扎了出去。
　　是王后！公主一路跌跌撞撞，是跟她闹了这么久的王后，是要与她一起做事业的王后！那个得意的跟她说，我就不一样，所以我才这么美的王后！
　　没了眼睛，王后该怎么办？公主不知道。
　　王后眼睛看不见了，公主不敢见她，她不敢面对失去了双眸的王后，更无法面对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
　　做了这种事，丑王子只有身首异处这一个结局，可王后却永远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
　　王后说，公主，以后我都跟你做事业吧，王上什么的，去他的吧！老娘才没功夫管呢！
　　王后说，公主，让我看看你那些没穿衣服的小人，哎呀真是，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王后说，公主，你看我画的怎么样？像不像我，我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眼睛，可惜画不出神韵。
　　王后说，公主，以前是我对你有偏见，我跟你道歉，以前说过的那些不好听的话全都收回。
　　王后说，公主，王宫里好冷，我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做事业，你不要成亲行吗？
　　公主说，好，我不成亲。
　　公主没有成亲，王后却再也看不到自己了，她们再也无法一起做事业。

　　王后一直在床上养着，除了公主，谁都去看过她，她问：“公主呢？怎么不来看我。”
　　没有人回答她。
　　一个月后，公主去了城外，她再次找到无所不能的仙人。
　　“仙人，我有事求您。”
　　“仙人，有什么办法能让王后的眼睛恢复吗？”
　　“这个比较难，天命已定，很难修改。你有什么可交换的吗？”
　　“用我的美貌可以吗？”
　　“我要你的美貌何用，况且你的美貌都是我给的。”
　　公主低下头，考虑再三。
　　“那，我的这条命呢？”
　　“成交！”
　　半个月后，王后的眼睛奇迹般的好了，公主却不见了踪影。

　　王后找了公主整整一年，依然没有任何音讯。到最后，她彻底绝望了，她搬进了公主的寝宫，拿起画笔，独自一人，日复一日的做着公主从前热衷的事业。
　　所有人都为王后的美貌折服，夸赞她世上绝无仅有，可却没有人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了从前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