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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殷梨亭番外《于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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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还记得第一回见到纪晓芙时候的样子。
因为那之前的许多天,师傅就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他是师傅最疼爱的弟子,跑去问师傅为什么这般开心,须发皆白的老者便拍拍他的头,对他说:“成天对着你们这些臭小子,腻都腻死了,纪老头好福气,终于肯将他那个宝贝女儿带来给我瞧瞧!”
他便也存了好奇,想着那位纪姑娘究竟是如何的玉雪可爱。
那天是怎么样的呢?
大概是杏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粉色的裙摆上,仙姿玉质的姑娘抿起嘴角,对他微微一笑,轻轻问一声好“殷六侠”。
他少时便拜入师傅门下,性子又不算是外向,没见过多少女子,但是这一刻却觉得,眼前的这一位应当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后来他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纪晓芙,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当真是适合她。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纪老英雄带女儿上武当,其实也存了些别的心思,殷梨亭生平第一回做出偷听这种事,听到的就是纪长风笑着对他师傅说:“我女儿必然要天下最好的男儿来配,武当多才俊,张真人,你可要帮我擦亮了眼睛挑一个才好。”
他心里就下了决定,从此日日闻鸡起舞,整整两年的寒暑不怠,才算是得了师傅一个点头。
那天他觉得苦也好,累也好,什么都值了。
可是那时他想不到,他们的缘分那样浅,浅到这一生就只有那一纸薄薄的婚书,肩并肩地写下了两个名字,就再无后文。
那件事传到武当,他一向是个内敛的性子,那时却形容癫狂,若不是师傅和师兄们死命拦着,他应当是要冲下武当山,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回来。
可是他毕竟是没有。
所以后来两相决绝,佳期难续,他也并不怪她。
他只怪自己,只怪当初。
后来的日子里,他改掉了所有的温吞柔和,将自己关在后山,创了一招连师傅也不知道的功夫,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天地同寿”。
天地同寿,殷梨亭与杨逍,不死不休。
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他的恨意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执着,毕竟十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了。
久到他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久到再见时,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那是在光明顶上,他终于知道了漫长故事的前因后果,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才是最多余的一个。
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仿佛一个荒唐的笑话。
他疯了一样在昆仑山的乱石中奔跑,好像只有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才能稍微抚慰一些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然而他也没能跑很久,因为漫漫的苍茫中,远远地走来一抹素色的身影。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原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女子款款而来,依旧是白皙秀美的一张面容,应当是日夜兼程,所以神情上有些憔悴,但是当她抬起眼眸,依旧是眉目宛然,恍如初见。
她的千里奔袭,她的心有牵挂,都不是因为他。
殷梨亭看着她,觉得她的每一步踏过的好像不是荒凉的尘土,而且踩在是他的心上。
她见了他也很是惊讶,而惊讶过后,就只剩下沉默。
他的嗓子就好像是被这茫茫的砂石堵住了一般,张了张嘴,也只能像是所有老套的话本中那样,问一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那不是因为老套,而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他甚至没资格再去过问她的其他。
她点点头,黯然地对他道歉:“殷六侠,是我对不起你,要打要骂,纪晓芙悉听尊便。”
殷六侠。
她从前,明明是叫六哥的。
他想起方才在山上,那孩子掷地有声的话语和他肩膀上殷红的鲜血,忽然就觉得疲惫极了。
就连从前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地练习那招“天地同寿”,也没有这么疲惫过。
他只能摆摆手,对她说:“没有,你不欠我了,你去吧,他在等你。”
她大概也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冲他拜了一拜,就要转身离开。
他站在原地,看着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姑娘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忽然大声喊住她:“纪晓芙,你曾经,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喜欢过我,喜欢过你的未婚夫殷梨亭?”
她侧过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说:“一开始的时候,我有想念过你,我想你救我,想你帮我,如果你去了,我应当会很感激你,可是殷六侠,爱是不一样的。”
时至今日,殷梨亭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个温婉柔顺的姑娘其实是这样刚强的性子,她的爱与不爱,都如此干脆利落,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他彻底输了,一败涂地。
后来回了武当山,日子还是照样过,白天练剑夜里读书,少了那点儿念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再后来明教重整旗鼓,与中原正派一笑泯恩仇,联合抗元。
新的教主他也见过,就是当日在光明顶上与六大派血战到底的两个少年,他们带着明教众人上武当,与他师傅坐在前厅里谈笑风生。
无忌生得不太像张翠山,可杨不渝生得太像杨逍。
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三分邪气七分风流,让人一眼看过去分不清到底是他还是年轻时的光明左使。
他们的女儿也活泼可爱,无忌那个傻孩子不善言辞,只知道把所以最好的都捧到她眼前讨她一个欢心。
那个小姑娘装作不喜欢,看他急出了满头的汗,又笑嘻嘻地钻进他怀里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
她的容貌也像纪晓芙。
他们四个人,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一家人。
殷梨亭站在远处,看着远处漂亮的妇人温柔地给身旁的丈夫递了块帕子,那个男人也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便抿着嘴角笑起来,就像当年杏花吹满头,他怦然心动时一样美。
但好像也不是,因为如今她这个样子,少了初见时的客套疏离,多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比曾经更好看。
直到他们离开,殷梨亭也没有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只隐在树林的阴影中,看着杨逍扶着已经怀孕的妻子上了马车,他们的女儿与情郎告了别,也热热闹闹地跟了上去。
他知道杨逍看见他了,那人武功极高,不可能没察觉他的存在,他沉默地向他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郑重地鞠了一个躬,便坐上马车,手一扬,车轮辘辘地滚动,渐行渐远。
从此,殷梨亭与纪晓芙,就像这世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她的顺遂坎坷,她的喜乐忧愁,都与他再也没任何关系了。
他回到山上,师傅已经在等他,他师傅一百多岁了,还像个小孩子,此时笑嘻嘻地问他:“走啦?”
他没说话,他师傅就又问:“还是放不下?”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指着老头怀里,道:“师傅不也放不下。”
张真人一辈子坦荡磊落,无牵无挂,唯独殷梨亭知道,他师傅怀里一直揣着一副铁铸罗汉,过了太久,早就破损了,却还是舍不得扔,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儿。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江湖子弟红颜老。
殷梨亭知道他师傅心里也住着个求之不得的姑娘,就连给他们这些弟子取名字,也隐约有些踪影可循。
远桥之下泛莲舟,岱岩石上松溪流。万仞翠山梨亭在,莫闻声谷空悠悠。
那是还不叫张三丰的的少年张君宝,第一回遇见郭襄女侠时候的样子。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她送的铁罗汉,他记了一辈子。
老头子就拍了拍他的头,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
但是也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再后来呢?
再后来光明顶上的故事逐渐被人淡忘,陆陆续续地也有人给他介绍婚事,他在里头挑了一位,姑娘姓汪,是个小帮派掌门的幼女,自小摔伤了腿有些跛脚,适龄的儿郎大多不喜,所以年过双十也没有嫁人。
定亲之前,他写了信给她,信里将所有的陈年旧事都一一说明,也剖白内心,言明也许还心有挂碍,若是介意便是他的唐突。
汪姑娘的回信很快,这位姑娘因为腿伤没有习过武,却写了一手极好的字。
她也是个率直的人,先是妥帖安慰了他一遍,信的最后也坦白说明自己对于殷梨亭这个名字的印象只是一个传闻中的侠士,并不在意他的过往。
于是挑了个良辰吉日,拜了天地敬过祖宗,一块火红的盖头遮了又挑起,人们对她的称呼就由汪姑娘变成了殷夫人。
新夫人没有生得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性子也清冷,平日里见了谁也算有礼,没什么喜好,唯独喜爱看书,殷梨亭便偶尔陪她谈谈诗词,读读老庄,相处起来也算融洽。
生活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和曾经想过的波澜壮阔半点儿不一样。
但是谁的日子不是这样呢?
风干了那些年少轻狂,爱够了天边明月,就叹息一声,回到地面上,踏踏实实地过平常的日子,而身边的那个人,也与从前爱恋过的半点儿不一样了。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呢?
水中月镜中花,得到了是三生有幸,得不到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变故出在三年后,他的殷夫人忽然一声不吭地回了娘家,那日清晨他醒来,桌上就只留了一封信。
信里的字迹一如当年端庄秀丽,只说是她后悔了,是她动了真情,不能再忍受他看她的眼神里永远隔着一层雾,便只求一纸休书,好聚好散罢。
殷梨亭这才发现,虽然她处处与纪晓芙不同,可是有一点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爱憎分明,爱与不爱都坦坦荡荡,没有一分一毫的拖泥带水。
他低下头,看见信纸上有干涸的水渍晕开笔墨,他慢慢地将那封信整齐折好揣进了怀里,什么也没说。
等到第三天耳边再没有人别扭地提醒他多穿点儿衣裳时,殷梨亭竟然生出了一点儿惆怅,于是他终于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好像他的镜花水月,已经牢牢地握在手里。
他抬头看看天上南飞的雁,忽然发现岁月已远,而自己,其实早已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了。
于是他日夜兼程赶去了那个小帮派,小帮派的掌门见了他没有生气,反而诚惶诚恐地给他奉茶,絮絮叨叨地说殷六侠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他没心思饮茶,只想见见自己的夫人。
夫人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裳,清清瘦瘦的模样,像是摇曳在风中的一朵兰花。
她坐在廊下绣花,绣工很好,细细的银针穿梭,丝面上就出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景色。
那上头绣的是桃花蘸水,绣的是江南春好。
他走过去,夫人收了笑,只静静地看着他,他拉过她有些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捂暖了,笑着对她讲:“夫人喜欢江南?那等到我得了空,咱们就去江南吧。”
夫人不说话,却也没抽回自己的手。
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给她看,女子的簪花小楷后,多了一行飘逸的飞白。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姑娘的眼底慢慢染上笑意,她低下头,将手帕已经绣好的另一半展开给他看。
一对鸳鸯悠然浮水,于花下交颈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