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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求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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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道正死了?”
元一问刚被刑部放出来,潇潇洒洒往家门跨,猛一回头,瞪着眼睛,吓得小厮一个哆嗦,忙低下头抖抖索索地应道:“也……也是今早上才知道的,说是畏罪自/杀了。”
元一问:“不可能,他既然有胆量到京师来咬住我,就肯定是有了准备,怎么会平白无故就畏罪自/杀?”
见小厮苦着脸,一旁的贴身侍卫示意他下去:“老爷为难他也没用,他也不过是传个消息。”
元一问摆摆手:“我不是想为难他,只是这孔道正,怎么就突然死了?”
侍卫顿了顿:“孔道正如今已害老爷禁足家中,若是翻案成功了,老爷可就更是受了不白之冤,整个元家可都要被牵连,如今他死了,不正是好?”
元一问默然良久,只是叹了口气,收了收衣领往里屋走,侍卫自行退下了。
“方便不是白卖的,但是不能要元一问还,明白我意思吗?嗯……你就这么去跟他讲,原话,他能明白。”
长安城某个街坊小巷子的角落里,靠着两个年轻人,一人戴着黑纱斗笠,一人生得玉面书生样子。
戴斗笠那人捏了下下巴,一哂:“左丘瑕让我帮你,你倒差遣的利索。”
对面也笑,拱手道:“辛苦李姑娘了。”
听到被称作姑娘,那人“哼”了一声:“论年龄,我估计跟你老娘也就差那么一点儿,叫什么姑娘。”
“李姑娘难得玉人,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姑娘论的不是年纪,是一颗真心。”
“行了行了,就凭你这张嘴,我就给你使唤,权当是听你好话的赏钱,我可告诉你,我不是在帮左丘瑕,那家伙跟我没关系,我帮的是你和萧疏良。下次叫我李无计就行了。”
“谨遵李无计姑娘。”
李无计知道拿他没什么办法,扶了扶斗笠,纵身一跃,从墙头翻过去了。
“太子殿下。”
魏楚从集贤殿里出来,远远看见梁轩在和几个学士交谈,径直走过去,躬身行礼。
梁轩愣了一下,几个学士见魏楚像是有事,便自己离开了。
见魏楚仍旧弯着腰,梁轩方才和颜悦色的脸一下阴沉下来,努力平复着气息:“魏翰林这是有什么要事?”
魏楚不抬头:“孔道正之事,殿下可知道?”
梁轩冷笑了一声:“你都知道,我会不知道?你是觉得……是我干的?”
魏楚:“孔道正畏罪自/杀,元一问脱身洗冤,重掌刑部,萧宰相重审,尚书有冤,宰相亦有冤,当放。其背后小人居心叵测,构陷朝臣,当彻查。这事情,对太子殿下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梁轩挑了挑眉毛,摸着腰上的玉带,指腹摩挲过凸起的金线绣样,这条腰带是渭宗在他弱冠时赐给他的,要儿子常带着给他看,因此梁轩把这条玉带保护的很好。
既赐之,可收之。
且不管魏良公说的是真是假,确实是大部分臣子会揣测的,父王会怎么想?
梁轩浑身一凛,前不久自己受命调查孔道正侵地一案,如今人已畏罪自/杀,他要如何自处?
他来不及再理会魏楚,转身就叫上一直侯在集贤门外的侍卫,向朱雀大街奔去。
“太子殿下!”
门吏还没来得及通传,梁轩已经到了大堂,暂管刑部的官员认得他,忙敛容拜见。
梁轩在跨进大堂的前一刻收起脸上略显慌忙的神色,调整好气息,搬出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太子模样。
那官员机灵,早猜到他所为何事,扑通跪下倒伏在地:“孔道正死在狱中,是臣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梁轩皱起眉头:“此事事关我朝廷命官,岂是责罚就有用处?孔道正的死因,可有派人查了?”
那人抬起头:“臣已着人调查,孔道正乃是中毒而亡,仵作刚呈上了结果,似是……饭食过敏。”
“过敏?”梁轩示意他起来。
官员躬身:“过敏就是吃了某些东西……”
梁轩摆摆手:“本宫知道。就只是过敏?”
官员:“症状确实像是过敏,况且昨日狱中的饭食里,确实有可能过敏致死的,只是常人一般无碍罢了。”
梁轩还想再问什么,虽说这过于简单,却又合情合理,问无可问,要怪只能怪刑部没有事先考虑到孔道正这精贵身子,可这又哪那么容易想到的。按理说,孔道正不该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莫非真的是畏罪自/杀?
“那……”
“太子殿下!殿下让微臣好找,竟在此处。”
梁轩回过头,魏楚气喘吁吁的弯下腰行礼,额头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汗。眉头微微蹙在一起,显得很担心的样子。
官员看到,立刻眯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莫不是有急事,却还要亲自来刑部,微臣实在是惶恐、惶恐,我朝能有这样凡事亲力亲为的东宫殿下,是圣上和天下百姓的福气。”
梁轩对着皇宫方向一拱手:“都是父皇圣明,教导我等一干皇子要为百姓做实事,不可行尸位素餐之事。”
进门前被梁轩遣开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到梁轩身后,梁轩侧过脸,见那侍卫摇摇头,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回头道:“此事事关重大,刑部切记不可怠慢,谨慎调查,有结果便派人告知本宫。”
刑部官吏们跪下行礼,魏楚径直跟上梁轩。
“殿下查到了什么?”
梁轩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孔道正死前几天,都没有外人进过刑部。只有元一问,前几日抓进来审问,是今早放回家的。”
“那么殿下觉得呢?是内鬼吗?”
侍卫早已备好马车,扶梁轩到车上,梁轩一手掀着帘子,弯着腰:“此事便不劳烦魏翰林关心了。”
魏楚也不自找没趣,立在路边行礼,送梁轩的车架远去。
魏楚回到集贤殿,正遇上王公公,魏楚躬身施礼:“王公公。”
王公公正是一头的汗,看见魏楚,忙拽住他:“魏翰林,你可真是让咱家好找!皇上正要见你呢!快跟我走吧!”
“见我?”魏楚快步跟上王公公,老人家看着瘦小,走起来健步如飞,魏楚不得不大步流星往前走,生怕跟丢了。
魏楚这个官职,本身便是作为皇帝顾问的存在,只是这入职之后大大小小的事,加上自己资历尚浅,渭宗还一次都没有传过他。
梁庄是在自己的寝宫传的魏楚,魏楚到时,老皇帝正喝着茶,在罗汉床上与一个道士下棋,魏楚猜,那个人便是问道官严衡玉了。
“微臣魏楚,叩见皇上。”
梁庄示意他起来,王顺搬了个小凳子,魏楚坐在梁庄边上。
“这也大半年了吧,朕还一次都没找过你呢,叫你在朝堂上做笔录,按理也不是你的工作。在集贤殿里干什么了?跟那帮老头子唠嗑?不能吧。”梁庄盯着棋局,“啪”落下一子。
魏楚低下头:“皇上取笑了,微臣常去藏书阁,学到很多东西,都是以前书院里没见过的。”
梁庄抬头看着严衡玉笑道:“瞧吧,还是怨朕了,现在的年轻人,心气儿高,翰林学士只能跑跑藏书阁,不高兴了。”严衡玉也笑。
魏楚摇头,笑叹了口气:“皇上莫要吓微臣,微臣哪里敢怨皇上。能够博览群书,也是幸事。”
“都看些什么呢?”
魏楚:“我朝的编年史,先秦诸子,有时也看看民间的话本。”
梁庄:“话本?什么话本?”
魏楚一愣,咽了口唾沫:“这……”
梁庄大笑起来:“朕不问、不问,哈哈哈……”
“那……”梁庄话锋一转,“编年史,看到哪里了呢?”
魏楚知道,这才是渭宗今日找他的目的,该来的还是来了。“只到群龙之乱后,皇上登基,公主远嫁,各方交好,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那萧疏良意图利用群龙之乱,祸乱朝纲,你又怎么看呢?”
“微臣入朝后,萧大人待微臣不薄,大人确实也身负才华,一腔抱负,微臣也是实在没有想到萧大人会有此二心,为了皇上和朝廷,才不得不做忘恩之事,报与户部尚书周大人,然而今日听说孔道正畏罪死于狱中,那么元大人一事,必定有冤屈,那么萧大人,是不是也……”
梁庄:“元一问向来清正廉洁,秉公办事,本身这事也不能全怪他,家有恶亲戚,又是天高皇帝远的。但是萧疏良,这是两码事儿,你是人证,那个太医院的单子是物证,他能有什么冤屈?朕只叹是这几年太信任他,纵容出了这等奸臣。”
严衡玉拿拂尘戳了一下梁庄的胳膊肘:“皇上,到你了。”
梁庄回过身,盯着一会儿棋局,落下棋子。严衡玉摩挲着手掌,一笑:“皇上下错了,这盘是贫道赢了。”
说着夹着一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便笑眯眯地开始捡梁庄的棋:“都是贫道的了,皇上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魏楚低着头,他能感觉到严衡玉时不时地瞟着自己。
“魏楚,你看看,刚才朕应该怎么下?”
严衡玉停下手,看着魏楚。
“回皇上,微臣不会下棋。”
梁庄摆摆手,严衡玉继续收棋子。“萧疏良倒是会,在护国御华山庄,跟他师父学了一手好棋。”
魏楚:“皇上认得萧大人的师父?”
梁庄:“算是认识,当年江湖上谁不知道秋无衣这个名字,我当年在边疆当王爷时,就听说过他,也有过一面之缘,真是俊才豪杰,这人最早是金陵人士,后来迁至江南一带,自成一派,名声却已传到塞北去了。”
魏楚还记得张大学士告诉过他,当年方从礼便是以渭宗的名义,去护国御华山庄,彼时的六绝山庄,取的药。渭宗是冲着他的名声去的吗?
魏楚:“名声并不能是全部,秋师父身为江湖人士,能得皇上如此赏识,想必也是自有真本事的人,不全靠虚名。”
梁庄摸了摸胡子,跟严衡玉又开始一盘:“他是有真本事,想必治国理政,朝中大臣有一大半得给他低头,流于江湖,可惜了。”
王顺过来换茶,魏楚起身接过茶壶,给梁庄和严衡玉倒茶,严衡玉向他点了点头,把杯子放到一边:“各有各的志向,皇上的志向是天下太平国家强盛,朝廷呢人才济济,人家的志向却不在这里,皇上不是秋无衣,不能说可惜。”
梁庄没接话,摩挲着掌心里的棋子。指甲磨着瓷质的棋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听说是宫里的风向变了些许,萧疏良被移到条件稍微好一点的牢房,加上一直有人暗中打点,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坏,只是毕竟快过年了,牢房里冷得很。
“小兄弟,有酒没有?去去寒,太冷了。”
萧疏良从铁栅栏空隙里伸出手,招呼坐在外面桌子边的两个狱吏,一个小狱吏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有是有,但是是没滤过的浊酒,大人怕吃不惯。”
萧疏良“啧”了一声:“装,这牢里的饭我不是吃了这么久,别那么小气,拿点来。”
小狱吏不太情愿地给他倒了一小碟,还不肯倒满,小心翼翼给他端过来,手也不敢抖,怕洒了一滴。
萧疏良:“干什么,你们现在吃个酒都这么节省,平常当班也不见得多么守规矩,不是照样大碗喝酒的?”
小狱吏咽了口口水,看了一眼坐那儿的同伴,艰涩道:“这以前元大人管的严,不让当班时候喝,顶多天冷了允许去买一壶酒,也要查,但是好歹就馋的问题……现在、现在是真的拿不出钱买酒。”
萧疏良有些诧异,抬起头:“不至于吧?就这、就这酒都买不起了?你框谁呢?大爷我也是道上摸爬滚打来的。”
昔日的大宰相此时蓬头垢面,脸上灰不溜秋,衣服是专供犯人穿的,关节处磨得起毛,确实有几分叫花子的模样。
坐那儿的狱吏道:“实在是新来的大人,把钱抓得紧,真跟一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这里要拿点钱,那里要拿点钱,说刑部这里要修缮,那里又要做什么,又说钱不该乱给,刑部要给官员百姓们以身作则,我看就是想中饱私囊。”
萧疏良皱了皱眉头,好歹是周潮手下的人,不见得真掉钱眼里去,这么上不了台面,刚上任就四处挖钱。一面又点头附和:“还是这位兄弟看得明白,头脑不简单,以后肯定要往上走的。”
小狱吏凑过来,一摇头:“不是,大人,这咱也看出来,那个新来的大人是真的不像话,大人您说是不,这样扣下来,咱年关怎么过,都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这真的不像话!”
萧疏良:“是是是,小兄弟也辛苦,大家都得养家,唉,我以前啊,就是想着,这不论是朝臣还是像兄弟们这样勤勤恳恳做事的官吏,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做得多,都是吃官家饭的,都不容易,拿着那点死俸禄,那就更不能克扣,不然寒了兄弟们的心。”
狱吏们:“大人说的是啊,大人在任那会儿,我们的俸禄真是从来没晚过,也没少过。”
萧疏良拍拍小狱吏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们自己讲,跟我讲,也就行了,要小心隔墙有耳啊,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也不容易啊!”
萧疏良一边语重心长,一边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好像以前官大压人的事儿没少干,那些老家伙们谁要跟他杠,他就叭叭叭给他们拿出官威来。
倒也怪不得梁庄当初跟他说,你有傲气,你骄傲,你也有才,这个是你的底气,有的时候朕也不得不服你,可是那帮老臣,不拿薛启说事儿,就比如张大学士那,他们谁没有点本事,都是为朝廷鞠躬尽瘁几十年的,你要让他们听你的,服你,你要拿出行动,你也要听他们的,不能让他们迁就你,他们凭什么迁就你?就凭你是宰相吗?你的宰相是我赐给你的,我能给你,就能拿走,他们会这么想,会看你犯错,会让你孤立无援,这不是一个宰相该有的样子。
宰相,上承天子,下启群臣。
魏楚走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梁庄和严衡玉的棋还没下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下,一会儿喝喝茶,一会儿让王顺端点糕点。
梁庄:“你看魏楚那小子怎么样?能用不能用?”
严衡玉慢慢把嘴里的红豆糕砸吧完,拿手绢抹了抹嘴,并不直接回答:“皇上不是很信得过那个萧疏良?”
梁庄一挑眉毛:“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衡玉起身稽首:“贫道若是失言,皇上也莫怪罪,依贫道来看,皇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怪罪过萧疏良,朝堂上生气倒是真的,但是没有怀疑过他,贫道说的对吗?”
“偌大个宫城,朕要真是没一个信得过的,可就真的是孤家寡人喽。”梁庄示意他继续说。
“之所以搞这么大动作,不过就是想让他远离朝廷,到外面,再去看这里面的局势,而皇上也能弄清楚,朝廷里到底有几股风。魏楚呢,皇上其实也并不在意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吧,因为您一早就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儿,皇上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
严衡玉的声音沙哑低沉,魏楚新科上殿那天,他也在,魏楚顶头应着星,但可不是坊间传的文曲星。
他没有告诉渭宗。
梁庄:“所以你的意思是?”
严衡玉:“皇上要给他机会,他还年轻,可能有时候行事还欠了点火候,您得慢慢去看,毕竟,这朝廷以后的顶梁柱,总归还是他们那群年轻人,要给他们丰满羽翼的时间。”
梁庄:“那你说,那颗陨落的将星,又是谁呢?”
严衡玉不答,目光移到窗口,似乎隔着千万宫殿,能看到皇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