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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谁洗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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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宋慈《洗冤集录》
元一问年轻时候,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做个仵作,天天往大街上、衙门跑,过去跟一群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爷挤着凑热闹。像个杆子一样杵在人群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河南府的元家虽然算不上官宦大家,从元一问他爹元老爷开始往上数却一直有在当地或朝中为官的,大到出了个御史大夫,小到数不清的县令亭长,陆陆续续一两百年,皇帝轮流做,元家官不断,因此在方圆几百里也有点名气。
堂上有官吏认得元一问,远远看见他伸着头好几次,便去告诉元老爷,说令郎这几年也是读书有成,我见着老往官府跑,或许是有点想法,不好意思讲,您老当年人脉也广,要不帮衬一下?元老爷一想,儿子这十年寒窗的也差不多了,二十几岁该找个官做做了,便去问元一问,有什么打算。
不问还行,元一问这名字起得好,一问就问出问题来了。听到“仵作”两个字,元老爷当即气得眼前发黑,被大夫人二夫人两个人死死架着没倒下去,好在二位夫人体格健壮,元老爷才稳稳当当站在儿子面前。
仵作是什么?最早只有贱奴才干的事情,弄得全都是那些腐尸烂肉,前朝那个宋慈算最有头有脸的了,几十年也才混了个提刑官,这几年势头好,名气传到西洋去了又怎么样?仍然算不上体面官职。
元老爷当然不会答应,父子俩较劲较了十几年,元一问禁足元老爷气得吃不下饭,后来这一家子亲戚都来劝了,兄弟呀,你这只有一问这一个儿子,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是吧?我看,不如就让他去个几天,说不定就碰了壁了呢?
终于,亲戚们在两头轮番又劝了那么十几天,元老爷同意让元一问去了,而元一问只有一个月试水,混不下去就算。
元一问是有些爱较劲,有时候像个愣头青,可真要把他扔过去当仵作了,还真有几把金刚刷子。跟着老仵作学得快,用起来灵活,跑场子也不畏缩,师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位卑没关系,有点家底在,在衙门也混得风生水起。照着这样子,元老爷这辈子别再想让儿子上岸了。
过了一年半载,元一问凭着天赋已经站到了河南府的仵作巅峰,元老爷在院子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让下人把这一年烧的香拜的佛收拾收拾,处理了。夫人们立马跪倒在脚边,哭天喊地的“老爷啊!使不得啊!”在这鬼哭狼嚎间,上天终于被感动了。
元一问背着褡裢出现在了大门口,表示不会再做仵作了,要做个体面文官。元老爷惊喜之下,一口气还没回来,元一问马上提出了新要求。
“爹,娘,孩儿想娶安平坊的赵氏女,还请娘为我找个媒人,去说亲。”
元老爷决定对这个独子放任自流了。
赵氏女去年许的人,没过门丈夫溺水死了,是个望门寡,完全还可以另择夫婿。巧的是元一问正好跟着师父去验那溺死鬼,便认识了赵氏女。
赵氏女长得不像中原女子,骨架子小,眉眼淡淡的,打开了木石心元一问的情窍。可是仵作虽然每次工作完,都会用特制的香料薰衣,难免还是引人想象平时干的什么活计。元一问有托人去试探过,赵家只听是仵作,一万个不肯。
元一问的一根筋,总算成全了元老爷,为了心中美好的姻缘辞去了官职,抛弃过去,“重新做人”。
元一问投身科举,娶到了赵氏,赵氏温柔,小家碧玉却不计较,一家子和气,都喜欢这个新媳妇,元老爷到头来,终于可以不再记挂什么了,挑了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扔下了这曾经从不让人省几天心的儿子。
而元老夫人虽然不说力壮如牛吧,身子骨还是好得很,除了元老爷刚过世那几天茶饭不进,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其他时候就让下人搬个摇摇椅到后院子里一个人晒太阳。
入朝后事情多了,元一问做事又兢兢业业,顾家就少了,明面上他还是个木头,其实心里挂念元老夫人,常常依着母亲的性子,又年节时照顾着他那个舅舅孔道正。
这一照顾便出了事情,孔道正在外赌钱,输光了钱赖账,转头搬出了他这个侄子,元一问一开始还帮他垫上,到后来见孔道正屡教不改,反正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汴州,就此了断了关系,却不与元老夫人讲。
他是如何也没料到,孔道正如今还敢打着他的幌子,甚至要拿他谋福。
侵地历来就是重罪,死刑或者流放发配,都是断了后路的结果,就算自己多年来勤恳刚正,难道孔道正的脏水就泼不过来?他最是了解这个舅舅,不择手段的事情做的多了。
“老爷,孔道正快到京城了,现在在城郊的驿站歇脚。”
“知道了。”元一问摆摆手,下人离开了。
“喝些茶吧。”赵氏打发了丫鬟,自己端过茶壶站在桌边。
元一问把壶放在桌上,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先生今天还是留了一会儿,这两个孩子,他一直教的很好啊。”
赵氏点点头:“做姐姐的会照顾弟弟,弟弟也知道体谅姐姐。”
元一问沉默了一会儿,嘲讽道:“母亲也照顾弟弟,谁知道这个弟弟这样混账!”
赵氏低下头,元一问很少在家里这样骂人。“老爷不必太过动气,侵地是大罪,圣上让老爷禁足,是知道老爷的为人的。”
元一问叹气:“三省六部,坊、司、寺,宫中内官,我不过刑部尚书,圣人知道几个为人。”
“那……那位萧大人呢?前几日,老爷不在家,有个姑娘上门来,不肯进门,只说有事可以遣人去相府,那姑娘并不像个婢子,也不似寻常闺秀,我想,是萧大人派来的人吧。”
“萧大人?如今刑部被周潮的人接手,我虽是尚书却禁足在家,他被关在牢里不通音信,连府邸周围也必定有周家眼线,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如何帮我?萧子期身边并无女子,那姑娘想必是周潮的人,等着抓我和宰相互通的证据。”元一问笑了笑,不当回事。
赵氏对这些朝廷党争并不明白,只是听元一问说着,妇人家对这些男人家的事情听了也管不了多少,坐在旁边就只是时而微微笑,时而又蹙着眉。
“回来了?事情如何了?”
左丘瑕晃荡着一坛老酒,相府不像往日那样灯火通明,只有他桌上的烛台,还闪着明亮的光晕。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色身影大步闯进来,抄起左丘瑕手上的酒罐子就先往嘴里倒。
来人带着斗笠,斗笠上还罩着一层黑纱,穿着一身夜行衣,腰间的佩剑柄上沾着几缕红褐色,浑身的戾气。
喝够了,才摘下斗笠扔在桌上,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是个女子,剑眉星目,高挑笔挺,眉眼间透着几分英气和杀伐,不施粉黛,蜜色的皮肤,一点没有寻常女儿的样子。
“从元家离开后就去城外蹲着了,今天早上才蹲到人,这不,立刻就给你大爷赶来了。”
女子在左丘瑕对面盘腿坐下,解下佩剑放在身旁,拿起备好的筷子就端着碗狼吞虎咽。
左丘瑕一笑,把菜往她那儿推了推:“看你这样,饿了几天了?这吃相一点没变。”
女子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
“你过几日有空再去元家看看,我估摸着是没人信你。”左丘瑕往嘴里夹了个花生米,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信我……我干嘛还再去?”女子嘴里塞满了饭,说起话来有点含糊不清。
左丘瑕:“算我求你的,要不是我京城的人手都散出了,再给我个胆子也不敢让姑奶奶去替我跑这个腿啊是不是?这事儿呢,也是萧疏良托我办的,他人在狱里不方便,怕孔道正那没什么限度的人要拿元一问家里怎么样。你说呢?好妹妹?”
女子听到最后差点一口饭给恶心吐出来,强憋下一口气瞪着他:“要不是看在萧疏良的面上我现在就给你头上那个痰盂摘了,你信不信。”
左丘瑕马上装怂,举双手道:“我信,我能不信嘛!”
看她算是默认了,左丘瑕才放下心,喝了一口酒,咂咂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听起来底气还不太足。
“长烟,师父也走了那么多年了,你……”
“我吃完了,休息去了。”女子突然放下碗,拿起剑站起来往门口走。
“李长烟!”
左丘瑕也站起来,女子站住脚,侧过一点脸:“有屁放?”
左丘瑕摸了一把胡茬,刚才有些激动,马上克制住,低低地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回来吗?”
“江湖庙堂本不可通,我这辈子都不会做梁家人的走狗的。长烟没了,以后别再叫了。”
说完她推开门,风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左丘瑕垂下头,慢慢坐回去,又拿起了酒壶。
魏楚正要关上门,却见一只脚抵在门框间,一抬眼,竟然是江照生。
有多久没见了?魏楚也记不清了,薛涛笺处刑的那会儿?还是再往前一点。
明明是同窗,如今却像是路人一样,不闻不问,突然看到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江庶……”
“魏楚,不让我进去吗?”
魏楚的眸子微微一闪,手撑着门框,僵在门口,似乎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他回过神,这才手足无措的让到一边。
“你没必要那么紧张的……以前在书院里也没少闹过矛盾,不过你本来也比我大点,懒得和我多烦,怎么现在,居然有了隔阂了。”
魏楚还没来得及点上灯,江照生站在黑暗里,声音还是那番少年模样,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魏楚没有回话,只是转身关上门,靠在门背上。
江照生:“我也不知道宰相那什么事儿……但是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东西很多,并不止是这方寸之间的小事,我有时候都摸不透你在干什么,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就好像你站在我身边,人却在千里之外一样……”
许久不见,江照生为何会来找到我?之前薛家确实有借助与他,但是之后便没有再联系,会是周潮的人吗?不会,我表明效忠于周潮,这么试我也没有什么作用。
“……好歹一起读书这么多年,楚兄,别再躲着我了,成吗?我也不问你那些事,咱就像以前一样相互做个伴儿。”
魏楚侧过脸,熟悉了黑暗,能大概看见江照生的轮廓。
会是渭宗吗?别人眼中我就是萧子期身边的叛徒,渭宗会怎么觉得,帝王之心,不可能那么简单,如果是他倒也有几分道理,真的是他,江照生也不可能违背圣意。
“我在云广书院读书那么多年,你算是我最好的兄弟了,如今大师兄在硕医馆,也就楚兄跟我呆的近一点。这偌大的皇城,我也不想一个人过啊。”江照生埋下头,听起来有些委屈。
魏楚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魏楚:“我……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就擅自用你的名字,是我做的过分了,不好意思再来找你。如今正是风云变幻,我怕连累你。你是我同窗,也不可太亲了。”
“那我……”江照生扯住他。
魏楚眯起眼,微微一笑:“你慌什么,我又不是失忆了,以前在一起怎么样我都记得,我不让你找我,不是因为不念旧情。”
我这样说应该没有什么疏漏,即使直接这样记下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江照生咧开嘴,熊一样搂过魏楚:“那以后又可以吃连翘她娘做的点心了!”
魏楚点上灯,又和他在桌边聊了好一会儿以前在卢肇的事情,江照生才哈欠连天的走了。
魏楚把自己圈在椅子里,睫毛投下的阴影,慢慢地把眼中的反光吞噬了。
孔道正在驿站歇了一天脚,就被押送至刑部审问,并对刑部列举的罪名,几乎没有一丝狡辩的全部认了下来,期间也未曾牵扯他人,关押大牢,听候发落。
三日后刑部复审,孔道正翻供,直言受其侄元一问暗中威压,恐在刑部受其害,此前不敢供出,如今死期将至,牵扯九族,无可掩饰,这才在复审翻供。
刑部上书弹劾,御史台谨以孔道正口供做文章,仍请求渭宗仔细彻查真伪,刑部以身为青天心系百姓为由步步紧逼,渭宗多疑,元一问革职入狱,太子梁轩受命亲查此案。
“太子殿下虽然常常临朝听政,可并未获得过什么实权,怎么偏偏在此时,受命查案?东宫与相府素来来往密切,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魏良公,你认为呢?”
周潮摸了摸胡子,转头眯缝着眼看魏楚。
魏楚蹙着眉立在一旁,紧低着头并不答话,周潮又别过脸去,良久见他没什么反应,刚想开口数落,魏楚眉头稍一松,舒展开来。
“太子殿下查案,确实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可坏事不能变好,总能化小的。”
周潮:“直说便是。”
魏楚作揖:“自古以来,东宫论公论私,不能与朝臣过分交好,这不是法典的明文规矩,却是那龙椅上人的心病。圣人爱子情深,也不会无厘头猜忌,固然无法借此对东宫做什么,却可埋个种子,早晚用的上。”
“如何埋?”
“全力帮助太子殿下,给他行个方便,弄点萧子期受的冤,面子上过得去,两方都好交差,然后再拿萧子期开刀,让这冤情越洗越黑,太子办事不力,或许有包藏祸心之举。”
周潮枯瘦的手指像鬼爪子一样在脸上挠了挠,松弛的皮肤扯出好几条沟壑,越发显得脸上只剩下骨头。
“魏良公真是人才,这锦囊妙计……倒是一套一套的……”周潮的语调像哼曲子似的抑扬顿挫,魏楚听出不对味,勾了勾嘴角,双眉舒展着给周潮行礼,微微笑着。
“是大人抬举。”
周潮撇了他一眼,带着随从走了,示意下人送客:“我自会找人去卖这个便宜,魏良公有心了。”
魏楚抬手拂了拂鬓角的头发,眼角和嘴角,都慢慢地垂下去。
元一问革职,自然与平民无异,和萧疏良关的远着,但作为“黑手”,又不能和孔道正关的太近,好在刑部的牢房最是气派,三个人好不容易有缘聚在一起做个“患难兄弟”,却是天涯海角,除了共同呼吸大牢里的同一股浊气外,就是吃同一个大锅里出来的冷菜饭。
萧疏良照样蓬头垢面做他一个人的大爷,元一问没吃过牢饭,但见许多人吃过牢饭,也受过苦,呆在铁栅栏里就是行动不便吃喝不好,别的也没啥问题。只有孔道正,小官宦家庭养出来的娇贵子,老来更是家里一群人伺候的老爷,整日叫苦连天。
他是周潮的棋子,周潮的人却也没必要把他当尊佛供着,久而久之狱吏不眠心烦,孔老爷的日子也就不太好过了。
“我是受了冤屈的!你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你们这是欺压百姓!动用私刑!”
孔道正挨了一棍子打,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几日下来,狱吏已经懒得和他计较,撇下他走了。
“孔老爷子,受苦了。”
孔道正从臂弯里抬起一双小三角眼,幽幽的看过去,一个瘦高的人站在铁栏外,听声音像是个年轻公子哥儿。
孔道正爬起来,过去扒住栏杆:“你是何人?”
年轻人的脸看不清楚,只听出一丝笑意:“我是周大人的下属,特来探望。”
孔道正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从栏杆间伸出手想抓住年轻人的衣摆,可惜年轻人站的远,他捞了个空。
“我全部都会按周大人说的做,只……只要大人能保我平安!”
年轻人:“我不过小卒,不能跟你保证,但是我家大人一定会全力以赴,前提……只要你按着大人的意思。”
年轻人低下头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大人知道你受苦,特意从宫里然后我带来的跌打损伤药,我话传到了,告辞。”他转身又给狱吏一人塞了点碎银,“大人不会忘了你们的忠实的。”两个狱吏纷纷堆上笑脸道谢。
孔道正见狱吏也是周潮的人,与年轻人相识,马上抢过瓶子在伏在地上磕头,感恩戴德地送走年轻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