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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卜算子 ...

  •   久在官家摸爬滚打的人都知道,这圣意最是难揣测,因此萧疏良虽是下了天牢了,却仍有宰相的名号,保不定哪天就出去了,天牢里虽无人与他亲近,也没人怠慢他,吃好喝好,没事儿还和狱卒耍耍嘴皮子。
      “元大人。”
      萧疏良正眯着小酒,一边往嘴里夹花生米,闻言抬起头,元一问带了两个下属往这里走,他直了直腰板,顺势坐正了些。
      元一问停在他面前,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根据萧疏良对他的了解,元一问必定是那副对谁都一样的死人脸,永远秉公办事,当朝六亲不认的典范。
      “萧大人位高,下官不能不亲自来,以防有差错。萧大人没有下诏狱,就还是要刑部彻查,还请萧大人不要为难。”元一问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来,像个规章制度的传话筒一样,还真是毫无感情。
      萧疏良点点头:“这是规矩,我明白,走吧。”
      狱卒打开牢门,萧疏良跟着元一问的两个下属,元一问跟在后头。
      元一问在桌案前坐下,拿过手边的文书一本本摊开,萧疏良站在大堂中央,这和当年卢肇的地牢不一样,好歹是刑部,开阔敞亮,也没那么阴森。
      “下官在朝堂上也目睹了萧大人下狱的一点过程,萧大人请讲一下,这记载病症的纸是怎么回事,还请如实回答。”
      “那是我拖魏翰林魏良公去太医院写来的,写的人是张太医,张光潜,当年跟随蔡太医知晓一些症状。”
      萧疏良知道,面对元一问他不能讲假话,只能把能讲的挑出来,而避免谎话。
      元一问免了刀笔小吏,低头飞快记下萧疏良所讲,抬起头:“大人为何要那份单子?”
      萧疏良眯着眼一笑,目光却幽幽的没有一丝笑意,飘到元一问眼里:“元尚书清正廉洁,秉公办案,刚正不阿,难道就看得起这一朝昏聩庸腐之人吗?”他倒不是有意要夸元一问,只是觉得以元一问的个性,未必就没一点自己的心思,哪怕不会想自己这么精于算计,但是元一问不笨,虽然有些一根筋。
      果然,元一问闻言没有再急着发问,把笔搁在一旁,深深地盯着萧疏良。
      良久,元一问才开口:“皇上提拔官员不同于前朝,常常有破格提拔,萧大人便是首个,还有一些朝廷肱股之臣,即便年轻却也得到重用,下官做事不愧于天地父母和自己,但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远不如萧大人魏翰林这样的才子,不过三十过半……”
      “元尚书不必妄自菲薄,德以配位,无愧于心,本该是如此的。”
      萧疏良打断他,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旁边站着两个小吏,他不敢保证是不是周潮的人,元一问有没有被盯上。果然是元一问,凭自己一问就猜到这么多年的内情。
      “具体的原因,我暂时不方便说,并不是刻意隐瞒,还请尚书见谅,时机到时,自然会说。”

      魏楚从宫里出来,在长安城随意逛着,买了点小吃路上消遣,又站在路边看艺人表演,据说是西域传来的新舞,第一次演,里里外外围了十几圈人,魏楚也只能站在旁边的酒楼上远远的看,还险些被挤掉下去。
      舞娘美艳绝伦,眼眶深邃,不是周朝美人的纤细婀娜,很是丰腴,穿着胡人有些暴露的衣裙翩翩起舞,反而有风情万种的意味。周朝这些年与外面交流的多,民风开放,人们渐渐喜爱上异域文化。
      魏楚正看得出神,被一个人撞了一下,那人在他手上一捏,转身便走了。
      他猛然感觉到不对,一摸袖子,果然。

      一封书信没了。

      魏楚拨开人群冲上去,一面喊着“捉贼”。人们被舞娘迷的团团转,哪里顾及得到他?跟着来的只有寥寥两三个,那人越跑越快,很快在转角处失去了踪影。
      魏楚弯腰喘着粗气,文人身板儿受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一时开始猛咳,满脸涨得通红。
      身旁的人安慰了他几句就走了,魏楚扶着墙站稳,锤了锤胸口,气得一甩袖子靠墙瘫倒,抱着头埋在胸前。
      然后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慢慢扬起了嘴角。

      过了许久,魏楚才站起来,晃晃悠悠一路回到朱雀门,向守门的士兵亮了下腰牌,回了宫中。
      进门时他用余光扫了眼身后,一个矮小的男人影藏在街坊房屋间,随机没入了人群。他认出那是周潮的人,但是没有腰牌他进不来。

      魏楚已经让人送信给元一问,里面备言他舅舅在外放贷、强抢民女、侵占田产的诸多事情,还随信附上了苦主的状子,一并送去,这些都是他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搜罗的,然后让快马送入京城。
      想必明天开始,元一问那里要好好热闹一下,反正萧疏良还关在刑部大牢里,他不用担心什么,只需要安安心心做他的书记官,跟周潮时不时插科打诨就行。
      魏楚回了自己的住所,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懒散坐在书桌前翻看,看了一会儿,实在静不下心,把书扔在一边闭上眼睛。
      从看见那个舞娘起,他就开始心神不宁,脑袋里一刻不停地浮现一个女孩将胭脂在脸上慢慢化开,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算起来,从燕宫离开卢肇,也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他从卢肇走入京中,从竹林烟雨走向了皇城瘴气,清楚地算着自己走了几步,还有几步,可对于燕宫,他却除了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记得萧子期说过,他能保证在西部的关卡燕宫可以畅通无阻,并且有人护送,可万一她出关了呢?万一她真的埋身于黄沙里,又有谁能找得到她,万一她有什么闪失呢?京城的大臣只要他想,什么都可以知道,到了燕宫,他连信都不知道要寄到哪里去。
      西出阳关无故人。他总算懂得了。
      魏楚一口气叹了很久,到后来他都有些头晕,才又吸了口气,呼吸不稳了一下。
      会好的,都会好的,慢慢来,一步一步走,不用急,不用担心,向着你要的方向去,都会好的。
      魏楚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靠在椅背上,歪过头。

      “哥,你在干什么?”
      魏楚抬起头,燕宫站在他身旁,微笑着看他。
      他知道这是梦,低头笑了笑。
      燕宫移步到他身后,将两手放在他额角,慢慢地用指尖按摩。魏楚顺势闭上眼睛,似乎在梦里,都可以感受到燕宫指尖的温柔。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
      “公事。”
      “哥现在是做官的了,变得很忙吧?也不来看看我。”燕宫听起来半是撒娇半是嗔怪。
      “我找不到你,你也未必想见我。”
      “你现在和萧大人一起了,他是很厉害的人,哥哥自己要小心。”
      魏楚点头:“他确实厉害,但是放心,他不会害我的。”
      “哥向来教我,在罗笙楼要处处小心,不能害人但不能不防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哥这么相信萧大人呢?”
      “我不是信他,我是信他的‘道’,而愿意一条路走到黑,他不走了,我可以继续。”
      “哥真的这么坚定?”
      魏楚“嗤”的笑道:“怎么,不像我?”
      燕宫停下手立住:“是不像,哥哥只会相信自己的东西,可是萧大人和你一点也不像。”
      “他若真的和我一模一样,我反倒要防着他了,我不喜欢有第二个自己。”
      燕宫拍了拍他的肩膀,魏楚侧过脸,看着燕宫慢慢倚在他桌上,眼眸里干干净净的。
      “哥哥,你不是不喜欢第二个自己,你是容不得别人不顺着你,难道不是吗?哥从来容不得哪里不如意,因为哥永远都是会赢的。”
      “燕宫,我……”
      魏楚被呛住了,喉咙传来一股真实的窒息感,他两手捂住喉头干涩、断断续续地呼吸,眼前越来越模糊,意识正快速远去。

      “咳、咳咳咳……”
      魏楚睁开眼,什么事也没发生,房门关着,书还摊开在桌上,并没有人进来过。
      只有窗外,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了。

      次日,中书省收到了元一问的一封请罪书,自请削官降职,要求有司严办其家属侵地伤民一事。
      中书省早已被萧疏良清理成了铜墙铁壁,密不透风,周潮的手伸不进去,只知道元一问递了奏折,心里没有底。
      魏楚送走一个来访的庶吉士,刚到集贤殿外,就见一个身影躲在殿外的大门后。他认出那是户部——周潮的人。
      来人拱手行礼,直接道出了来意,魏楚也早有预料,引他到远离集贤殿路上。
      “我经之前一事,已与中书省断了不少联系,幸好殿里有人为向周大人表明诚意,告诉了我一些听闻的。”
      来人低下头:“大人请讲。”
      魏楚:“元一问递上了折子,要求皇上治罪,并让严查他舅舅孔道正的事情,下官认为,周大人不如趁此机会举荐刑部的亲信,以调查为由,暗中以金钱拉拢,让孔道正反咬元一问,将其打为萧疏良安插刑部的同党,萧疏良这些年确实也帮扶过元一问不少,孔道正能不能脱罪这个不重要,只要把元一问拖下水就可以了,这样,大人在刑部也要顺手些。”
      “可是孔道正本身无官无职,侵地就足以诛九族,他怎么会信?”
      魏楚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他既然敢在元一问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儿,大难当头了,周大人施以援手,他能有这脑子不来抱住吗?他要是聪明也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在下明白了。”

      魏楚把人送走后,看着地上积的厚厚一层雪,垂下眼帘,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有什么事不妨出来说。”
      魏楚走到大殿门口,话音落下片刻,路尽头转出来一个人,魏楚连忙躬身施礼。
      是梁轩。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梁轩示意他起身,似乎对魏楚发现自己有些不满,皱了下眉头:“你是怎么发现本宫的?”
      魏楚张口就道:“殿下是龙子,自然与常人……”
      “你以前是萧子期身边的人,怎么学了这副样子?倒怪不得跟了周潮混。别废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梁轩虽自己也为方便而一嘴巴套话,却是听不惯这些。
      魏楚眨了下眼睛,眼角处显出一条线,还未让人察觉就消失了。“雪地上有脚印,不过微臣本来也只是猜的而已,可是刚才,还有我带他走的时候,听到声音了。殿下还要感谢微臣呢,若不是微臣将那人向反方向引,殿下早就被发现了。是在等微臣吗?”
      梁轩撇了撇嘴角,他在魏楚面前总有些不自在,就像刚认识萧疏良那会儿一样,总是向他发脾气,好像在这两个人面前,自己永远是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小孩儿。
      梁轩:“你为什么要投靠周潮?”
      魏楚挑了下眉毛:“殿下就这么直白的问了?”
      梁轩“哼”了一声,一扬下巴:“反正你魏翰林也能猜到我想说什么,没必要拐弯抹角。”
      魏楚点点头,但是不答话。
      太子殿下有些不悦,话音重了起来:“满朝谁不知道我与宰相交好,萧子期又是父皇的重臣,你倒去投靠周潮,莫不是要与当朝做对?”
      “殿下言重了,微臣是皇上钦点的状元,自然忠于皇上,忠于太子殿下,可宰相是乱臣,微臣为了江山社稷,不能不多着想一点。”
      梁轩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握了下,在掌心掐出印子:“我是太子,我若是去为宰相开脱,你说父皇信我,还是信你?”
      魏楚蹭了蹭上嘴唇,笑道:“殿下不会去的,因为殿下知道,前朝太子是皇上的心病,这件事情,您是无能为力的,为萧大人求情,会害死他的,到时候还会连累殿下您。”
      梁轩被他说中,一时失语,半晌才吐出了一口白气。
      “他当时和我说,给你一点时间,我们可以信你。”
      魏楚站在集贤殿的牌匾下,从台阶上向梁轩行礼:“殿下难道真的信我吗?殿下与我,是一路人……都不是轻易就信人的,不是吗?”

      周潮的动作果然很快,他立刻让朝中亲信举荐刑部里的耳目接管元一问的事情,而渭宗因为元一问向来秉公办事,又在知道的第一时间上书,并没有苛责,只是让他禁足在家。

      萧疏良坐在地上,牢里阴暗,地上的干草堆和被褥久不清洗,在落雪天散发着一股发霉腐烂的味道,不经引人想象。墙上开了个小小的窗户,日光从铁栏间透过来,却没有一点暖意。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自己今年恐怕要陪蛇虫八脚一起守岁了。来年说不定还得给虫奶奶磕头喊孙子。
      元一问走后,刑部被周潮的人接管,萧疏良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一日三餐水准急剧下降,好在狱卒平日里和他有些交情,到这会儿虽然冷淡,也没有马上就不认账,对他还是和颜悦色。
      “大人,您的信件。”
      萧疏良回过头,一个小吏扒在铁门上,蹲着用气声和他说话,萧疏良走过去拿过书信,小吏便一溜烟的跑了。
      他坐在床上,封面上是一列清秀又带着点锋利的字,有些好奇地拆开,一字一句地看。
      “多日不见,萧兄自然也不安好,牢里阴冷,留意寒暖。如今一切顺利,不必挂念,左丘兄言,记衣记食,不可消瘦……一差人在相府打点,愿到年末,可共守岁。”
      写的很短,字里行间还不忘了调侃他,没一点兄弟义气。瞧着都像左丘瑕写的。
      萧疏良给气笑了,扔在桌上,良久拿起来又了一遍,翻过来,发现藏了一行小字。
      ——欲将新晴雪,换来年。
      “……小子。”
      萧疏良的眼眸在阳光下反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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