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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故人 ...

  •   后院,是一处自成规模的小四合院,平日若有前往敬香的贵人累了,便在此间饮茶、休息,因此陈设不似寻常僧舍那般简陋。精棉细布、垂帐纱幔,并案几香炉、贵妃软榻,布置虽清雅,却也有几分人间烟火气象。

      此间亦为智通禅师礼佛之处,我跨过那顶以蔷薇花攀延修饰的拱门,不禁笑道:“禅师乃世外高人,礼佛之所却这般舒适,倒不似传闻中的苦行僧,以身尝苦,终证菩提。”

      智通嘴角一扬,不然道:“佛乃大智大慧大仁之人,世人觉悟,皆可成佛。而修行之法甚众,非关乎四周处境,关乎内心己见,是否有澈透了悟之时。夫人若愿修行,金谷繁华之地,亦可为清修之所,又何必固执佛堂清静?须知佛在心中,不必往他处寻觅。”

      “大师佛理深刻,言语机智,非绿珠能及,绿珠脱不了这凡人俗念,尚有一事欲问究竟,不知禅师可愿透露天机。”

      “夫人既言天机,老衲非不愿,乃不能矣。”话虽如此,智通禅师似已窥破我的心事,末了又加上一句,“世人烦恼,多因执念而生,夫人慧根深种,心思细腻,本无须老衲多言,然身处顺境已久,多有蒙敝之时。老衲唯有一语,说毕,夫人自然明了。”

      “何语?”我不禁追问,压在心底的那个愿望日益深切,日复一日,我向神佛祈求的,不过是能诞下一儿半女,以报石崇之情,延石府香火。

      “夫人为人慈悲善良,若能放下心中执念,今世必然圆满。”他不肯多说,言语中结局非喜非悲,而这个圆满,实在难以理解,究竟何为圆满?不知是否连高僧大德,也想不透澈。我有些糊涂,担心之余,又有些释怀——若果然能得圆满,是否比单纯的喜悦更加完美?

      说话间,已至内院当中,展眼瞧去,这小小的院落并无他人,我看向智通,他微微笑道:“里间已备好茶点,夫人稍作歇息,老衲外间伺候。”

      “大师~”我回身唤他,只见智通禅师的僧袍随脚步掀起,一阵风,夹带着飞雪而过,他极快的顺石径一转,便出了这个目测即可观全貌的小小内院。

      故人,毕竟是过去之人,乍然既未见,便也未系于心上,只是一心盘算着洛阳的集市,集天下之物,丰美异常,可惜今日飞雪始终不停,只怕未必热闹。又想起妩娘,怀有身孕,六月有余,眼看便将生产,令人羡慕不已。被檀郎扶为侧夫人,于潘府中地位越发显贵。眼见儿女绕膝,她的神色更加矜持了,常常斜眼一睨,倒比杨氏还多几分威严与高傲。

      只是我与她渐行渐远,此时再见面,除了对面问安,竟无其他言语可以寒喧。而杨氏,虽一般和蔼可亲,但眉目间渐多愁思,常常便走神呆愣,看向檀郎时,目光越发落寞。

      这便是世间情爱吧?以为长久,终不长久。想檀郎与杨氏两小无猜,情义深长,至如今,也生了间隙,再回不到初时的甜蜜心悸,越是用力,越是力不从心,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纱纸,想要靠近,却始终只能模糊见其人影,岁月时光久矣,连那人影亦显憔悴。

      有时我不禁会想,也许妩娘是聪明的,而且真正快乐,因为恒儿,她便有了立足之地——血脉传承、骨肉相连,毕竟不同于男女情爱,至老有倚,终究也是一种无奈的幸福。

      思绪纷纷扰扰,繁杂理不清始终,我避开满天的飞雪,躲进温暖的里屋,一回头,却见案前一面铜鉴内,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大红色的皮袄上,落满久久不曾化去的飞雪,面颊被腮边的风毛翻领所衬,生生把鹅蛋脸衬作瓜子脸,显得尖巧灵俐,少几分温柔妩媚,却多了几分娇艳精致,与往日有些不同。

      我走近了些,看清自己鬓边带着的红珊瑚缀饰,还有漆黑的长发、散乱了几缕披在额前,被雪花浸湿了,拂开,便是一道水痕。华丽的狐毛风帽下,是一张美丽妖娆的脸,端得唇红齿白、肤腻如脂,连自己,也有些怔愣,不自觉,抬手抚向腮边的细腻。

      我有些陌生,因为禅院的内室铺陈再精细也有限,淡雅的房间里,站着一个盛装艳丽的女子,多少都有些突兀。定睛打量鉴中的自己,不知何时,记忆中青涩稚气的丫头长大了,过了二十岁,才是一个女子盛放之时——眉目如画、眼眸似星,红唇微启,形如菱角……眼波流转间,多少韵致暗暗流露;身形一动,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貂袍,也隐约可见身段玲珑、婀娜有致,再不似少年时单薄瘦弱、短小无形。而面颊红润,目光含笑,分明是沉浸于欢愉中的少妇,如花般绽放,似叶将繁茂。

      这铜鉴,如同他人之眼,透过其中,便能窥出平日查觉不到的细微。我从来不知自己可以这样妩媚柔和,我从来都觉得被俗物缠身,总不能释怀,其实不然,其实我如被雨露滋润的莲花,娇羞间含苞欲放,不经意,便沉浸于天地的恩宠当中。

      石崇便是我的天地吧?那华美的金谷园便是我俩厮守之所,我不是从前的丫头了,也不是初初入园时心惧胆小的绿珠,如今的我,更像一位侧夫人,时日久了,连神情也带了些贵人的娇矜。

      屋外风雪有渐强之势,偶尔刮起窗前的帘帐,便可见天地一片灰暗,天阴越沉,此时反而不若清晨时明亮,虽已将近午时,天光被阴云遮敝,屋内也暗了下来,如同黄昏时的明魅,令人无端慌乱。

      才欲回身唤烟霞时,门吱哑作响,有人跨进了内室,我只当是智通禅师,笑着回头道:“烦劳禅师……”

      话只到嘴边便咽了下去,来人不是智通,那身形高大而又欣长,身着牙白色长袍,进得屋来,将雪帽一抖,笑盈盈站在我面前。

      我呆住了,虽然屋内未点蜡烛,光线暗沉,但他的样子我又怎会忘记,虽然从前未长开的眉目,眼下有了些成熟苍桑的影子;虽然从前尚单薄的身量,如今却欣长健硕……似乎一切都变了,但又未必,他眼神里的那点固执与狠决还在,嘴角一弯,长目入鬓,似檀郎般儒雅,但下巴处坚毅的线条,却又让人觉得冷酷。

      “秀……”我喃喃开口,末了,又忙俯下身去,垂首道:“绿珠不知孙御史于此间拜佛,惊扰之处,望御史见谅。”

      “绿珠怎生这般客气?”他伸手欲扶,我侧身躲开,前尘如梦,如今他再不是我身边的近身护卫,乃是堂堂朝官,私下会面,诸多不妥,便不怕人言,又怎生了得。

      孙秀一窒,自嘲笑道:“从前在绿珠身边时,尚无这般多礼,如今吾亦在朝为官,怎么绿珠反生嫌隙?”

      他直唤我的名字,态度不似往日恭敬,反而气度娇奢、咄咄逼人,果然是得宠的朝臣,再不似从前幼弟般依赖于我。微一稳神,侧身道:“孙御史如今贵为皇上宠臣,绿珠只是石府侍妾,不敢放肆。”

      “如此说,当年绿珠言将秀视为家人之语,乃是玩笑?”他挑高了音调,似责问,又似嘲讽。

      “不。”情急出口,乍一回身,不妨孙秀站得近,我几乎撞到他怀里,忙稳住脚步,仍垂首辩解,“从前言语,绿珠不敢忘矣,何况御史几次救绿珠于危难,此等恩德,绿珠长记于心。”

      “长记?”孙秀冷笑数声,走至窗前,看窗外满天飞雪,似欲将人世吞没。“夫人享尽专宠,又怎会把故人放在心上?而前尘往事,俱已……俱已过去了。”说时叹息,那背影坚强到有些孤独,我不忍回首他的往事,曾怎样屈辱,今日一见,心下凄楚,竟有些哽咽。

      “好歹都已过去了,这往后,御兄前途未可限量,重振家风,指日可待。”

      “重振家风?绿珠以为吾当年是为重振家风?”孙秀鼻中轻哧,兀自道:“吾孙秀何人?孙家就算显赫,尚不在吾眼皮当中。”

      “自然,御史人材了得,前程未可限量,或可超越先人。”

      “绿珠~”他打断我,猛然回身,神色焦急,似有万千话语,末了,却只是摇头叹道:“秀常记昔日之情,凡绿珠所言,从未敢忘记半分。”

      我们中间隔着多少年?连我有时候也会糊涂,不为年代深远,却是这前后境遇太过不同,让人恍然两生之久。如今孙秀就站在我面前,他的容貌绝美,比檀郎犹胜几分,可他的目光狠厉,让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我向后退了数步,喃喃道:“御史……”

      话才出口,他的目光已复杂起来,纠结着痛苦、怨恨与忿忿,扬声道:“秀唤绿珠名讳,却不想绿珠待秀这般生分。”

      “御史,此乃规矩,不可逾越,绿珠位份虽低微,终究是石府侧夫人,已嫁作人妇,与朝官相对,又怎能直呼其名?还请御史莫逾矩而行,强作难处,令人难堪。”我回身,不欲再看他犀利里隐着悲伤的眼神。

      此话说出口,只当孙秀会动怒,疏不知,他反而沉默了,良久,久到听得见那风声在小院里来回劲吹,几阵过后,外头似安静下来,我往窗缝间瞧出去,风停了,雪未停,慢慢飘成洁白美丽的雪花。

      “石府侧夫人?”孙秀终于开口,又是一句反诘,不屑笑道:“富甲天下的石侯爷、石常侍,绿珠可知朝内风波起伏,如今赵王之势日见昌隆,不知哪天,那金谷园便换了主人。”

      “孙秀!”终忍不住厉声喝他,每常听到有人对石崇不敬,我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的身家性命,便是我的,如今我与石崇生生相连,又怎能独善其身?又怎忍他果真不能长久?

      “往日之事,绿珠铭记于心,未敢忘矣。而朝堂政事,绿珠不懂,更不愿懂,今生唯愿得伴季伦,永不分开,唯此而已。若有人欲陷害于他,绿珠无能,不可保家人周全,但求生可同裘,死亦同穴,如此便足矣。”

      “绿~”他的目光渐冷,不是狠,只是绝望。我突然有些明白孙秀的情义,也许并不如我想像中,只是姐弟那般简单。

      多少年了,乍然明了,连自己也觉心慌,深看他一眼,急往屋门而去,却听他唤道:“绿珠,秋时生辰,秀送去贺礼,为何退了回来?若果真尚记往昔恩情,又如何这等疏远,连礼皆退。”

      礼?我想不起来,我只能想起那夜迷醉后,与石崇的缠绵,在金银花架下、在天地之间,忘乎所以,只记得他深情的眼神,如星辰般,闪着微光,将我二人点燃。

      细细追忆,那夜似乎有一太监送来贺礼——一只精美的锦盒。而我,尚未打开,早已忘记。

      见我不答,孙秀冷冷笑道:“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说时,往袖中取出一件物件,趁我不备,硬塞到我怀里,嘴角一挑,目光突然柔和起来,“放心,无论何时,吾总保绿珠周全,无论何时,吾愿常伴绿珠身侧。”

      不待我答,孙秀转身而去,留下一个骄傲却又寂寞的身影,消失在那天的茫茫风雪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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