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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玄机 ...

  •   洛阳的冬天,寒冷无比,北风一刮,残余在枝头的枯叶便落于泥土,树木唯余青灰色的枝桠,朱漆的栏杆依然鲜艳,雕龙画凤也同样富丽,然而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淡灰色,一切景致浸于这写意的泼墨画中,便少了些热闹繁华,多了些凄清况味。连大地也慢慢冰封,踩在脚下,硬如青石,仿佛所有生命都冻结于此,等待来年春风的吹拂。

      金谷园中的婢女从奴皆换了冬衣,厚厚的棉袄、挡风的精布,纵如此,每逢阴冷天气,寒风过时,犹难以抵挡,人人缩头拱肩,越发显得人小衣厚,急促行于园间,不若夏日从容。

      我却独爱这洛阳的冬,期盼天气一阵冷过一阵后,终有一天,起床推窗时,外头已是白皑皑的冰雪世界。

      每年初雪,我总带着几个随身侍卫与婢女,前往洛阳城中浮屠寺拜佛祈福。今年也不意外,石崇上朝时,我便与之同往城中。马车外,雪花尚飘,一夜功夫,已积得数寸,放眼望去,四周旷野为白雪所覆,极远处,与灰色的天际相连,分不清何为人间,何为天上。

      石崇闭目养神,对此景像早已习惯,唯有来自南方的我,自到洛阳,年年见雪,还是忍不住雀跃欢愉。

      掀开车帘一角,带进一阵寒风,吹凉了马车中的暖炉,鼻头一痒,忍不住连打几个喷濞,引得石崇道:“看了数年,绿珠竟还未看够这雪景?”

      我嘻嘻一乐儿,手指远方道:“听闻佛陀往西方而来,但不知西域贫脊之地,可也同晋朝一般景致。”

      “绿珠也言贫脊,又怎可同晋朝相比?”

      “然如此贫脊,怎还教化得出西方圣者?往东传教,有日益昌盛之势。”我其实对这些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只是见石崇懒散,找些话头引他开口。

      果然,石崇无奈睁眼,看向我摇头道:“绿珠禀性谦和,偏偏爱寻根问底,己身已如牡丹盛放,却总改不了这孩子脾气。”

      “每每询问那浮屠寺中老和尚,总是故弄玄虚,将西方诸佛说得神乎其神,吾只知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并未有此教传入,难道彼时便无神佛庇佑?”

      “这话该从何说起?但凡鬼神,总是信便有,不信便无。此教初传入中土,并未引起太多关注,民间亦不过零零落落几名信徒,难成气候。直至东汉永平十年,明帝夜梦金人飞行殿庭,次晨问于群臣。太史傅毅答说:西方大圣人,其名曰佛,陛下所梦恐怕就是他。明帝即遣中郎将蔡愔等十八人去西域,访求佛道。蔡愔等于西域遇竺法兰、摄摩腾两人,并得佛像经卷,用白马驮着共还洛阳,并建白马寺供奉。此后,方渐兴盛。绿珠常去浮屠寺,也颇有些年代,其中智通禅师,为朝中诸贵人推崇,听闻,精通佛法,可通古今。”

      “古今?此禅师吾亦见过数面,却只谈些佛理,并不妄言过去未来之事。既季伦如此说,只怕有些本事,待吾今日试他一试。”我笑着挽住石崇的臂腕,看他清淡的眼神慢慢浮出丝丝笑意。

      “绿珠莫要顽皮,当心得罪高人,上天降罪。”

      “高人虽高,非上天矣;绿珠虽顽皮,非无度矣。季伦记得下朝便来相会,吾二人于集市中一逛可好?”

      天气虽冷,兴致却高,不经意也感染了石崇,他笑且颌首,命车夫加鞭而行,转眼,已至城门。

      洛阳城,乃天地之中、天子所居,自三国鼎立,纷扰乱世以来,武帝一统天下已有数十年,今民生渐稳、耕织渐复,百业虽不似汉时兴旺,究竟也比魏、蜀、吴时昌盛几分。洛阳城集天下之富,城门宏伟,气度非凡,我与石崇自东门而入,他叮嘱得数句,又吩咐随从好生护卫,自往朝中议事,我便前去东城一隅,拜佛敬香。

      沿路俱是民宅,富贵些的,便以青砖筑成,四角飞檐、门廊刻花;寻常些的,也有一个小小院落,白日大门敞开,伸头便可见其中孩童玩耍、主妇忙碌;就算那等极贫穷的,因在天子脚下,太过寒酸有碍观瞻,便也有瓦屋草舍半间以避风雨。比起博白家徒四壁、衣不敝体的贫苦人家,要好上许多。

      浮屠寺座落于洛阳城边,倚一处小山包而建,虽在城中,但地偏人少,平日人烟罕至,唯初一、十五,善男信女前往敬香,方有些热闹。其余日子,不过几个小沙弥并一个老和尚智通打理此寺,心静人闲,那智通禅师便往各处寻些繁花盆景,精心养植,倒比别处长得繁茂,香火一薰,更添了几分世外仙气,□□清幽、寺钟悠长,每每来此,便忘乎岁月时光,恍惚间,只觉已远离尘世,莫名心安。

      今日亦然,既非初一、十五,禅寺唯有智通长老陪着我理佛上香,香炉前轻烟渺渺,绕花了人眼,人心,却如尘埃缓缓落定,神思淡泊而从容。

      小沙弥于一旁诵念佛经,敲打木鱼,我抬眼瞧去,见那宝相庄严,而侍佛的沙弥不过五、六岁模样,双目低垂,口内含含有词,耳大唇阔,倒生得一副福相。不由称赞:“禅师行修日深,连所收小徒天姿亦甚聪颖,佛经艰深,却能背得如此流利,可知前生宿缘,今世命定。”

      智通禅师笑而摆手道:“夫人有所不知,徒儿虽熟背佛经,孰料不过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当不得一回事。”他说时摇头,无奈却又带些宽容,果然是个慈悲长者,难怪这寺内多半小沙弥皆是无父无母无家无命的孤儿,被智通禅师收留了来,几年间,也有十数位之多。

      “禅师说笑,此时要他们既明佛理道义,又能通背经文典藉,实属为难矣。”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小沙弥几眼,不由想起数年前夭亡的骨肉——若还在世,也四岁了,与这小和尚差不多大小,只是缘份浅薄,不知此年此月,他轮回至何处?有怎样的人生?是否也富贵安康?

      才一怔愣,智通禅师似有所明,引着我往屋外而行,那雪花尚飘,如飞絮满天,纷纷扬扬,挂在我的发端眉梢,竟不化去,而呵气成雾,迷茫了双眼,人在雪中行,未免有些恍惚。

      浮屠寺古木参天、曲径通幽,虽比不得金谷园景色怡人,但小巧精致,另有动人之处。值此隆冬时节,白雪覆地、寒风彻骨,行于不大的禅院中,看禅房青黑色的瓦片与雪相衬,青白醒目,着实令人心爽神怡。

      皮质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嚓嚓有声。我极喜欢这别致的声音,唯有冬天,才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须臾功夫,脚底便粘上雪层,踩集成冰,硬的有些咯脚,却便有丝丝欣喜从心底缓缓而生。

      “夫人看这雪花,与去年有何不同?”行走间,禅师突然回身问我,玄青色的僧袍卷起飞雪几朵,我兀自低头看自己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顺着小径蜿蜒,稍愣方道:“绿珠凡夫肉眼,看万物变化皆不大,唯人情最难把握,世间常多物是人非之事,人间苍桑尽,却等不来物换星移。”

      “夫人天姿聪慧,见人见物往往细微,老衲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禅师但讲无妨。”我看他眼中笑意犹在,却又带几分玄机,不由想起石崇之语,接道:“听闻禅师博古通今,绿珠早有所愿,欲请禅师指点则个。”

      智通禅师笑了,面容越发显得慈祥悲悯,双手合什道:“此言定为石常侍所说,然老衲虚名在外,却并非世间所传那等神通。”

      “禅师客套,谁人不知这洛阳城中达官贵人、皇亲显戚皆奉禅师为大智慧者,知前知后,看透人世辗转波折。”

      “知前知后这般神通,老衲却是没有,不过于此禅院静心修行,颇看得些是非道理,身于红尘外,自然更豁达些。”

      豁达。这话仿佛许久都没听见了,而从前,常有人言我豁达,诸事如风,不萦心上。却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事也开始沉重,思前想后,落了人间俗套,想改,亦不能够矣。

      思及此,不由轻轻叹息,那老禅师耳目皆聪,对我微一颌首,缓缓道:“夫人言人世苍桑,人心易变,孰不知世间万物皆有轮回,人命如此,国运,亦如此。”说时一顿,继而道:“那富贵看似长久,繁华怎忍抛却,其实,也不过鉴中花、水中月,待得醒时,繁华如梦矣……”

      这话透着玄机,我半懂不懂,平日并不愿深究,今见他似有所预料,忍不住问道:“禅师突言此语,定有些原故。绿珠虽知富贵难以长久,但不知可有何法,能保此生安稳,不受风波侵扰。”

      话才落,智通禅师笑而摇头,手执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禅师~”

      “夫人执念,需知人生于世,便如滴水溶入江海,微不足道,而江海有变,水滴又如此自保?吾亦为汝、汝亦为吾,二者合一,岂有不受世间侵扰、常保富贵之法?”

      “依禅师之意,富贵难久,恩宠有度,绿珠之福竟将尽矣?”我始终不敢将这话题扩而至石崇,甚至金谷园,年龄既长,得失心便重,如今我所在意者,非己身,却比己身更重更沉,只要顾念石崇、睿儿与炜儿等人,便失了往昔豁然,不能轻松面对。

      智通禅师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引着我,往一处山径攀沿而上,那山势并不陡悄,平缓开阔处,只见洛阳城东一角,人间烟火,其实也近在咫尺。

      “夫人来自乡间,看惯河流山川,当知水到渠成、季到花开,万事自有道理,无须夫人挂碍。”

      “绿珠愚顿,似明而非明,禅师既言万物皆有定数,人于其中,难以自保,又何来尽人事、听天命一说,不如随波逐流,由他去吧。”

      “夫人,汝看那晋朝江河,地广物饶,风姿卓越,可能想像不过数十年前,这片河山饱受征战之苦,民不聊生,国弱族衰。大汉几百年兴盛强大,也经不起数十年战乱纷纷。”智通禅师忽尔论及国运,指点人间,眉目便显悲凄之色,不待我答,接又叹道:“罢矣罢矣,老衲终是一介俗人,心系太多,不能终正成佛。”

      “禅师,家国大事,绿珠不懂,绿珠但明寻常百姓,唯祈求一个国泰民安,且管不得这天下由谁人来坐,且天下人来人往,未有定数,若想在乱世中求一安稳,恐怕唯有凡夫俗子,欲求越少,越易自保其身。”

      我思而接口,引得那禅师回身瞧我,双目一蹩,半晌,方频频点头,反复道:“此言通透,夫人果然慧根深种,纵身陷温柔奢迷之乡,质本清洁,心自清明。”

      说时不再多言,右手一让,将我让至山坡下内院,笑道:“这厢有故人为夫人备了热茶,还请夫人移步相见。”

      “故人?是谁?”

      他不答,眉目一笑,话中又有玄机,“故人,乃过去之人。过去之人若还有未尽之缘,便亦为现在之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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