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23、天机

　　我搬回了凤雏宫，太子连着几日不曾登门。若是以往我乐得清静，如今我竟然有些惦念他，像家人之间的。

　　我差人过去打探，方知太子真的被我过了病气，他不愿让我知道。

　　我缝好了太子要的纨素亵衣，为此他磨了我很久，虽然当时没有答应他，又如何能拒绝，正好探病时一并送给他。

　　小夕捧着锦袱随我进了坤鹏宫，寝殿门口巧遇奉药宫女，宫女向我请安时我随口问：“殿下服过药了？”

　　宫女穿得过于单薄，嘴唇有点发紫：“回娘娘，太子殿下看书时一向不喜人打扰，这碗药奴婢已热过一回，正要端进去。”

　　我摸摸药碗是热的，于是道：“给我吧，我来服侍殿下。”

　　宫女顿时如释重负，万分感激道：“多谢娘娘！奴婢告退。”

　　我端着药进了外间起居室，打开盖子闻了闻，与前几日我服的药气味略有些不同。太子饮食一向专人试吃，今日我接下这差事，少不得为他做一次试药婢。我浅尝一口不是很苦，有一点淡淡的腥味，太子矫情，服药得哄着才行。

　　我端药进了太子卧房，他一身天青家常装束，闲闲地倚着迎枕看书，一见我进来唇角勾起，眼里能拧出蜜汁来：“还是让你知道了？快过来，想死我了。”

　　我白他一眼，然后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含笑温柔道：“太子殿下，奴婢服侍您用药。”

　　太子摆出更舒服的姿势，斜睨着我：“你要喂我，不然我不吃。”

　　我无奈道：“好好，喂你，就你矫情。亏得你生在帝王家，这要生在民间，一定是个泼皮无赖、混世魔王。”

　　他“咯咯”笑起来，若画的眉眼一笑颠倒众生，气质却是与生俱来的孤高清贵，即便是我，每日望着这张脸，有时还真是不能够淡定。

　　我舀起一匙药，却觉得手臂无力竟然举不起药匙，紧接着嘴唇发麻呼吸困难，药碗脱手落在床上。

　　太子察觉我的异样，握住我的手：“铃兰，不舒服了？”

　　我惊恐万分，口齿不清道：“太子，我刚尝过你的药，难道药有问题？”

　　太子顿时色变，厉声喝声道：“来人，快宣太医。”太子立即下令，缉拿送药的宫女，所有宫女太监一律不准行动等待盘问。

　　太子乱了方寸，将我抱在怀里，心痛道：“痛得厉害？忍一忍太医马上到。”

　　坤鹏宫顿时乱了，我只觉得宫人走马灯一样穿梭，腹痛如刀绞，排山倒海般袭来，我蜷缩着痛到无法呼吸。太子因惊惧变得扭曲的脸孔，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心里尚且保有一丝清明，我知道死亡不期而至，周围的纷扰渐行渐远归于静寂。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我踏着五彩祥云，自由飞翔在无垠的天空，风指引我飞到九重天，一位仙姿卓绝的玄衣男子，背身立在巍峨的大殿高阶上，似乎在等着我。

　　我飘飘然落下来，对着男子的背影疑问道：“神仙？”

　　男子回过身来，天人之姿、天籁之音：“仙字，可以去掉。”

　　我哑然失笑，神自负的样子，颇有点太子的做派。

　　我恭敬道：“您是何方神明？我为何来此？我死了吗？”

　　他面无情绪道：“还是这般混沌，我竟是做了无用功？我明明赋予你先知之明，指望你堪破、看破，浊世红尘如镜花水月，到头来皆为一场空。”

　　我茫然摇头：“您在说什么？我们认识吗？还请神为我指点迷津。”

　　他手里把玩着一红一青两枚雀卵大小的果实，星子般明亮的眼眸沉静地望着我：“你，本是雪域圣母的一滴情泪，圣母应劫归于混沌，泪滴裹挟圣母不灭的精神，随风堕入凡间最后化作铃兰。铃兰洁白无瑕幽香沁脾却是毒花，寓意“情乃欲罢不能的迷人毒酒，食之断肠”。年年四月铃兰静候在风中，吸食爱而不得的情泪，缘浅情深的叹息。轮回万世终凝练成魄，一朝投入爱花成痴的皇后腹中，皇后生女铃兰，就是站在我面前的你。”

　　我更加糊涂了：“我是铃兰？还是铃兰是我？”

　　“问得好，你是铃兰，铃兰亦是你。”

　　“我们认识吗？我们见过吗？”

　　神微笑：“应该算认识？你出生不久我见你，不久前我们又见过。”

　　我绞尽脑汁，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神。

　　“你既然来了说明与我有缘，我欲渡你成仙，红色的这枚果实甘甜可口，食之可祛除凡人浊气，身轻如羽化身成仙。”

　　“说了这么多，我究竟有没有死？”

　　神眸中露出些许遗憾之色：“性情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你还没有死，你的生魂飘在了这里。”

　　我若有所悟，我的魂飘出来，我的人还在下面，原是这样。我盯着那枚青果问神：“那青果呢？青果有何功用？”

　　神淡然道：“这枚酸涩青果，食之可回到你最想留驻的人身边，不过仅有短短十数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你便无影无形，你要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

　　我走向神，神张开手掌，红果光泽诱人，青果青涩无光，我正要伸手，神握住手掌郑重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帝星不堕轮回，而是飞升，人生一世弹指一挥，你要仔细想清楚再选。”然后他又张开手掌。

　　我含笑对神道：“多谢神的指引，我有未尽的心愿。”

　　我拈起青果，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果然酸涩无比。

　　神对着我浅浅一笑，并没有悲天悯人，只是遗憾道：“可惜啊！情泪因情而生、终须情解，你去吧。”

　　神在我额头轻轻一抹，我从云端坠落，我惊呼一声睁开眼，我又回到太子寝殿，床边坐着的，居然是我日思夜想的十三爷。见我醒来，他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现笑容。

　　“铃兰，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十三爷的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我使劲揉揉眼，不知是幻还是真：“梦没有醒？是你吗泽？”我声音喑哑，听起来好怪。

　　他激动道：“铃兰，不是梦，我是泽。”

　　小夕、文佩闻声过来，一人握我一只手，痛哭流涕一叠声道：“神明保佑，天佑公主……”

　　我此时恍然，我中了毒，我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我除了酸软无力喉咙疼痛，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我清清嗓子：“泽，你几时回来的？”

　　他坐在我对面，静静的望着我：“铃兰，你昏迷了五日，我昨夜回来的。”

　　“泽，扶我起来，给我水。”

　　他想抱我但终是放弃了，他小心扶起我，为我垫上迎枕。宫女端过水来，他吹一吹一勺一勺喂我，我吞咽疼痛，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知为什么，我如果不是面对十三爷，我脑海中他的形象，永远是那个笑起来像花一样灿烂的腼腆少年，如今他失去了往昔的笑容，我看了觉得好心疼。

　　我喝完水，他袖中取出帕子为我拭一拭唇角，我见帕子已经旧了，改日为他多绣几条。

　　“是皇帝下诏要你回来？”

　　他摇头，眉峰轻蹙轻声道：“我听到你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当即日夜策马狂奔，只为还能看你一眼。”

　　我不禁担心道：“守边将士擅离职守是大罪，泽，你别是闯了大祸。”

　　太子卧房里，除了小夕、文佩，还有各司其职的宫女，十三爷欲言又止，望着我轻描淡写道：“没有关系，父皇不会要了我的命。铃兰，我来看你是经过七哥允许的，我得进宫向父皇请罪了，我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着。”

　　他起身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定要来看我，我有话对你讲。”

　　他点头，外面已传来太子回宫的喧闹声，我放开他的手，他对我笑笑，转身离开。

　　太子风风火火跑进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在我耳边呢喃：“铃兰，你终于醒来了，吓死我了。”

　　“你倒是轻着点啊，我让你勒得快上不来气了。”

　　他松开我，搓着我的手道：“快，动一动，让我看看。”

　　我打掉他的手，没好气道：“你有点正形好不好？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你不要再胡闹了。”

　　他将我揉进怀里，轻抚着我的背自语：“太好了，太好了，手足能动应该是好了。”

　　我很诧异：“太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双手托着我的脸，顾左右而言他：“你这病西子，到比往日平添几分柔媚，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我沉下脸，赌气背对他躺下不再理他。他亦躺在我身后，搂着我道：“铃兰，你中了河魨之毒，下毒的主谋是六哥，本来是针对我的。”

　　我翻身坐起，震惊不已：“六王爷？怎么可能？为什么？”

　　太子长叹一声：“不说也罢，你该进食了。”

　　太子命宫女在床榻上摆了张矮桌，特为我准备了梅花粥，鲜藕粥，山参鹌鹑汤，桂枣山药汤，四样清淡的粥饮。太子手执调羹喂我，我要自己吃他就是不让，他喂我粥，不是撒我身上，就是胡我脸上，我终于发现，太子是我命里的克星。

　　他不愿谈起骨肉相残的残酷，但是纸包不住火，我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六王爷霈、八王爷瑾、九王爷燮、十王爷鸿兄弟四人，与同谋发动宫廷政变，计划毒杀太子、威逼文帝退位均告失败，如今他们身陷囹圄但等文帝发落。

　　我无意中的介入，成为破坏他们计谋的变数。如果我没有出现在太子服药的时辰，如果我没有亲为太子试药，后果不堪设想。那日，奉药宫女提前服下了可以稍作延缓的解药，她试药后，仅须撑过一刻，太子便会服下毒药，她的使命就已完成，太子的命必定休矣。

　　河鲀是一种带有剧毒的鱼，肉质无比鲜美，身体多部位有毒，尤其卵巢肝脏毒性为最，无色无味剧毒无比。我仅仅浅尝一口，便差点要命，亏得药碗里尚有不少残留，太医给马服下，观察马中毒的症状，太医判断是鲀毒，果断为我灌洗。若非救治及时救治得当，我命已绝。我的命是保住了，可怜的马儿却毒发毙命。

　　皇位真的好可怕，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泉霈，居然做出如此狠毒的事来，实在令人意外。我忽然觉得太子好可怜，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东宫险些失去主人。

　　东宫的建制，相当于是皇太子的小朝廷，太子由六位导师辅佐，另有多位侍从官。东宫设詹事府，总管东宫官吏和政务，设左春坊，负责侍从归谏，右春坊，负责文书启奏。左春坊又下设崇文馆掌管图书经籍、司经局掌管校刊经史。又设专门负责太子衣食住行的典膳局、药藏局、内直局、典设局、官门局。另设家令寺，率更寺，仆寺，负责东宫具体事务的执行。

　　总之东宫官职庞大繁多，官员侍从众多，这么大的机构只服务于主人皇太子泉宸。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太子的安全是重中之重，然而六王爷轻易攻进了这个庞大的机构。

　　太子这几日一直在清洗东宫各级官衙，偌大的机构保护着一人，下毒者尚且有机可乘，可想这个机构运作并不安全可靠，存在极大的漏洞，并且是险象环生，太子心情变得极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