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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世事两茫茫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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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通过了苏堂山庄的武学考试,被三师兄和五师兄摁着痛揍了一顿。老庄主居然也去看了他的比试,看的时候还笑眯眯,等比完了就立刻板起脸,批评堂青太会投机取巧,基础功不够扎实,得再加几个训练周期。
堂青自然不肯依,半夜抱着行李偷偷去追出城做任务的四师兄,和送完行回来的二小姐撞了个满怀。
二小姐笑得花枝乱颤,将身上的银两全部塞给堂青,还给他披了件羊绒斗篷,嘱咐他少给四师兄添麻烦。
堂青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跟着四师兄一起骑着骏马,奔驰出了姑苏城,听寒山寺的钟声越敲越远,辽远到像是前世传来的回音。他们四处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结交天下英豪,喝便天下美酒,顺便推销堂家的重剑。
凛冬,在漠北的狂风暴雪里,他们结识了独战狼群的钟慎之,和钟晤的好朋友钟良。他们都是漠北军少将军的麾下。
听说那位将军姓钟,名晤,字子卿,是大帅的儿子,原是天生将才,可惜近年染了病,只能退居防守线。
钟慎之虽然体格魁梧,武艺高强,还颇有些战场斗敌的谋略,是个作将军的好料子,却不知为何,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自己在军营里的真实身份,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独自带着朋友跑出军营。
但见他为人爽朗,眼神清亮,堂青调笑了几句之后便也不再为难他,四人就一同就着篝火,共饮烈酒。
钟良是个伙头兵,擅长烹饪,做的菜贼好吃。听说他爷爷在金陵城的胭脂雪楼里做大厨,堂青却依稀记得,那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
暮春,在大理的风花雪月里,他们结识了大理世子方中和他的花痴表妹。堂青一眼看去,还以为方中真是个绣花枕头,结果他原地起飞,表演了个御剑飞行,堂青才知道,原来他还是个从昆仑山下来的修道人。
虽然方中有修道的资质,有幸被带上山学了几年,但他在玄舂派里四处带坏弟子,又是帮掌事大师兄写情诗给小师叔,又是帮二师妹给某师兄递糕点的,竟然还开办了个夜间讲坛,教满山刚出家的弟子们唱《莺莺六幺》,学男女之事,解相思之苦。
于是果不其然,方中刚学完御剑飞行,就被秦沐赶出了师门,独自踏上回大理的返程——但等抵达大理时,他已经是一个车队了。
只见他左拥右抱,满身脂粉,带着一路上结识的满车莺莺燕燕,边吟风弄月边唱山歌地回了大理。那场面,真叫一个热闹。
连前去迎接的表妹都原地遁逃,逢人问起便说自己不认识这人,那天只是恰好去城门口买饵块吃。
堂承和堂青也只是路过,顺手帮他除了个意图劫财的小花妖,便被他热情洋溢地拽上马车,被好酒好菜和为边防军队买剑的承诺收买,一路在姑娘们的簇拥下被带到了大理。
这对从江南水乡来的师兄弟俩接受了几天几夜民歌山歌的洗礼,已经从刚开始听到时的面红耳赤和瞠目结舌,变成了后来听到什么样露骨的词都能无动于衷了。
临走时,方中和他表妹都赞不绝口地说道起金陵的小侯爷,说胭脂雪楼的酒菜是天下第二绝味,说小侯爷方沉吟是天下第一绝色。堂青听完笑得前仰后合,说咱沉吟哥可是文武双全的真汉子,他要是听了你这话,一定恨不得把脸撕下来挂在你头上。
沉吟哥,方沉吟,小侯爷——这个名字怎么忽然变得好陌生?
堂青不做他想,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堂承身后。他们走过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昆仑,渡过滔滔江水翻涌着的荆州,打过九头鸟,除过玄蝰蛇,整肃过在徽州府作威作福的县令和乡绅,还跟开封杨家的少庄主杨心远结了仇——不过只有堂青和他结了仇,堂承可差点跟杨心远他爹杨东篱拜了把子。
说起结的仇,堂青还十分委屈。他不就是说了个事实存在的八卦,惹满桌的杨家人笑到喷饭了吗?
那八卦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八卦,毕竟全金陵有一大半儿的皇子王孙小少爷,都给方沉吟写过情书。
他杨心远去金陵游玩时远远一瞥便春心萌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杨心远确实行动力了得,不仅写了情书,送了信物,还趁着月黑风高翻进西府里给人家朗诵情诗,最后差点被抓进大牢——不就是这点事儿嘛!
不就是在澄清了方沉吟的性别之后,杨心远羞愤到飞身就逃,结果一脚踏空、以头抢地,差点把自己给摔死嘛!
从荆州回江南的路上,堂青摸着自己鼻青脸肿、大了一圈的脑袋,愤懑不平地跟堂承说:“他也太小心眼了吧!大家都明白的,那可是方沉吟啊,谁能不喜欢呢?他怎么还跳起来打我!”
堂承咳嗽一声,压住笑意,正色问:“那他要是抖出你追求姑娘不成的故事呢?你气不气?你要理解……”
堂青眉飞色舞地说:“那他知道的故事肯定没我多!”
堂承:“……”
堂承:“算了,没残就行。”
堂青委屈地说:“离把他打残还差的远呢!我就拽了他一撮头发下来,又踢青了他的腿,别的都没怎么伤到他!他打架真厉害!”
堂承:“我是说你。”
堂青:“???”
早秋时分,金陵城里,方沉吟依旧忙忙碌碌,只留下个遥远的、温柔的笑容,就匆匆进宫了。堂承带着堂青去西府留宿,一起远远地望了一眼粉墙金顶的胭脂雪楼,嗅了嗅里面飘来的饭菜香味,堂青却一点也不想踏上前往湖心岛的游船。
只是当那游船靠近西府时,有歌女吟唱新词调的歌声传来,堂青才跳到屋顶上,想看一眼那个在歌女身后弹琴的人。
堂承惊讶地看着呆坐在屋顶上的堂青,忍住笑意,问:“我们家小公子这次,是喜欢上金陵城最会唱歌的晓风姑娘了吗?”
堂青摇摇头,道:“她身后那个弹琴的姑娘是谁呀?”
堂承:“听说叫秋容,也是沉吟救回胭脂雪楼的。”
堂青想了一会,摇摇头,道:“她不是秋容。”
堂承一愣,问:“你怎么知道的?”随即,他正色道:“阿青,苏堂山庄是禁止门下弟子出入烟花巷的。”
堂青跳下房顶,神使鬼差地往玄武湖走,喃喃道:“她不是秋容。她是谁啊?我想见见她。”
堂承转过身去,道:“我还有庄里的事要忙,别太胡闹。”
玄武湖的水冰凉彻骨,但游船已经越划越远,连同那个穿橙色罗裳的背影一起,即将隐没在湖心岛后。
“可我想见她……我想见见她!”堂青忽然着急了起来,顾不得冰冷,一脚踏进玄武湖,喊道:“等等!等等!”
但游船越开越远,越划越快,蒙着面纱的弹琴少女刚一抬头便被船舷挡住,连带着湖心岛也像沉没了一般地消失在云水濛濛的烟雾里。
堂青心急如焚,想回头找堂承帮他,却发现刚刚还在身后的西府也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堂青身处一片苍茫大海中,在前后左右上下四周都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空寂里奔跑、呼喊,却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越来越慌,越跑越快,脚下一滑便沉进了刺骨冰寒的水里,浑身如滚刀山,如针尖刺骨、万蚁蚀心。
他沉进水中,窒息呛水,咳不出声。可他想喊出一个名字,想去见一个人,一张心底里最想念的面庞,一个只要存在就让他觉得踏实安心的身影,一个无论面对任何事都绝不会背弃他的人。
——可她是谁啊?
——她在哪儿啊?
——她为什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堂青一边挣扎一边喊,喊着不知道是谁的名字,直到刺骨的海水灌满他的胸膛,直到世界在徒劳无功的寂静里湮灭如灰烬。
“滴答——滴答——滴答。”
世界的尽头,传来滴漏的声音。
堂青陷在黑暗之中,手脚发软,浑身疼的要命。像是被百蛊噬心,像是被千刀万剐,像是被碎尸万段。无法思考,无法说话,无法呼吸。
——这一刻缘何似曾相识?
黑暗中传来一个漠北大碴子的口音:“他怎么还昏着嘞?”
——这句话好像也曾听过?
堂青感受着,感受着□□每一寸肌肤的呼吸,每一根经脉的牵扯,每一滴血液的流淌。
世界上一刻还浩渺如烟海,轻易地吞噬了他这颗小小的尘埃;这一刻,又仿佛蚌壳中狭小又黑暗的洞穴,压不住他庞大的神魂。
堂青奋力地扒开这蚌壳,将黑暗的宇宙撕出一条裂缝,漏出一线光明。
两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松了口气,连日忧愁的脸上终于笑逐颜开,道:“终于快醒了。干儿子,一会儿叫什么?”
——是钟晤的声音。
他身边站着一个男童,男童怀中规规矩矩地抱着一叠天青色的衣服。男童答:“叫哑婆来看!”
钟晤一巴掌拍上小孩的脑壳,道:“我是问你喊他喊什么?!”
小孩吃痛地甩甩脑袋,严肃地说:“青叔!”
“对!”钟晤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在吃奶的时候,是你青叔拼了命才救回你这条小命!当初的小婴儿段毓文长大了,现在的你要怎么做?”
段毓文干脆嘹亮地答:“保护,青叔!舍生,忘死!永不,言弃!”
“好!”钟晤大力地鼓起了掌,一脸骄傲地摸了摸干儿子的脑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活脱脱一个大唢呐带着小喇叭,还没等堂青睁眼,就已经在模拟欢迎仪式了。堂青闭上眼,有点不愿醒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大梦初醒、恢复六识后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自己立刻聋了。
段毓文又问:“义父,青叔为什么有尾巴?”
堂青睁开眼,看向那个孩子。圆圆的小脸,水灵灵的眼睛,扎着乱糟糟的头发,几乎和段毓檀一模一样。可堂青记得,自己上次抱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哭闹的婴儿,差点丧命蛇腹。
钟晤兴奋地原地起跳,神采奕奕地凑上前来,笑道:“归邪?阿青?看看我看看我,还认得出我吗?”
堂青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听觉却异常灵敏。他看着凑向自己的大脸,苦笑道:“慎之……你好吵。”
“哈哈哈哈!!!”钟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震的堂青头顶的大树都落叶一片。钟晤笑道:“是堂青,还是堂青!”
堂青看向周围,发现自己身处一棵巨大榕树之中,身躯嵌在树洞里,四肢则像树枝和树根般生长。除了四肢之外,好像还有……一条灵活的大尾巴?!
堂青瞪圆了眼睛,看向自己身后,然后又看向眼前的钟晤。
虽然有相同的声音和音量,还有那双碧透的绿眼睛,但眼前的这只钟晤却——长着一头卷曲柔软的金发?!
段毓文倒是普通正常,但他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青叔!您醒啦!穿件衣服吧!”
堂青闭上眼,向后一靠,道:“不,我没醒,你别瞎说。”
段毓文迷惑不解地看向钟晤,后者又拍了一下小孩的脑壳,道:“是‘请更衣’!”
“噢噢噢!”段毓文恍然大悟,又端正地站好,继续中气十足地喊:“青叔!请……”
“闭嘴。”堂青忍无可忍地打断小孩,开口道:“可以了可以了,别嚎了。没想到地狱十八层里的惩罚是你俩,这太真实了,很有效果,我现在就想投胎。”
钟晤仰天大笑一阵,道:“什么地狱十八层,什么投不投胎的,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啊,你也活得好好的呢!”
见堂青的神情依然迷惑,钟晤转过身,扒开榕树层层垂地的枝桠,让天光倾泻进来。外面风和日暖,草长莺飞,正是阳春三月好时节。
堂青眯起眼睛,让有些许刺眼的阳光缓慢地进入视野,他看到一朵浅粉色的榕花在缓缓落下,便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它。
莹白如玉的掌心里,榕花像雪一样渐渐融化进堂青的皮肤,消失不见了。
段毓文后退一步,拽着钟晤的衣角,说:“义父义父!青叔出来了!”
“嗯。”钟晤却没有回头,只看向湖泊,道:“堂青,欢迎回来。”
堂青披上段毓文怀中的衣裳,踱步走出榕树的庇荫,踏上浅草葳蕤,露水满地的草地,走向湖心岛的边缘。
段毓文也跟着钻了出来,回身看着大榕树,惊喜道:“义父!榕树开花了哎!我第一次看到它开花!”
钟晤敷衍地点点头,道:“嗯嗯我也第一次见。”
段毓文惊喜地问:“是为青叔开花的吗?”
山风掠过,落红如雨。
堂青蹲下身,看着黑水湖面上“自己”的影子。
十分相似的面容,和眉间一道陌生的红印。
堂青凝视着“自己”的倒影,怔怔地答:“是……云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