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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一夕动如参商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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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临的带领下,钟晤终于找到了湖心岛。他爬上岸,两眼一黑,瘫软在地,靠在燃烧的篝火旁,大口呼吸着没有黑雾的新鲜空气,良久之后,才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湖烟儿?”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叹息声,湖烟答:“嗯。”
钟晤禁不住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可找死我了。”
湖烟又“嗯”了一声。
钟晤又道:“怎么也不给我带个信儿?”
湖烟答:“不知道你要关多久。也不知道你刺杀晟王的罪名有多大。万一以后需要劫法场,也得先把帮手找好。”
钟晤笑弯了腰,道:“噗~哈哈哈!为什么不劫狱啊?万一要关很多年怎么办?”
湖烟干脆地答:“没那么大本事。”
钟晤又“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全然放松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看着大榕树葱郁的顶盖。恢复了安静的湖心岛上,两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们都没有再说些什么,甚至都没去确认过对方的状况,只是安心地待在原地,一同看着这棵生命力蓬勃的榕树,听树枝和树叶间细微的摩擦声,就已经觉得十分踏实。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他们彼此都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
钟晤轻声问:“湖烟?”
湖烟答:“在。”
钟晤酝酿了许久,才喑哑着嗓子,问:“堂青真的死了吗?”
湖烟毫无波澜地答:“嗯。他死了。”
钟晤转过身去,面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水和磅礴如巨兽的黑雾,将脸埋在阴影里,渐渐蜷缩起手脚。
又过了不知多久,黑水之上,黑雾之外,依稀渗透了些朝霞的色彩。天亮了。
钟晤又问:“湖烟?”
湖烟答:“在。”
钟晤顿了顿,问:“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湖烟的声音平静如水,答:“我们去见方沉吟,他单独嘱咐了我几句奇怪的话,之后便将我支开了。”
钟晤无奈地说:“怎么他让你走你就走了啊?唉算了,不能怪你。他毕竟是堂青最信任的人。”
湖烟道:“因为我无法拒绝。他让我去见了一个人,一个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的人。”
钟晤沉默半晌,道:“是方契阔吧。”
“嗯,”湖烟说,“他本来的名字,叫柴长赢。”
钟晤道:“他就是你丢了多年的亲弟弟。当年在狐仙庙被秦沐掉包,被晟王当成西谷家次子抓走的那个小孩。”
湖烟道:“嗯。他和我坦诚布公,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和方沉吟的考量。以晟王的实力,你、我、堂青,再加上方沉吟、方契阔和我师侄,哪怕再加上堂承,我们合力都没法杀了方晟,所以他和堂青之间,必然要牺牲一个。而且,岭南晟王府的势力还为昭国所用,哪怕是为了稳固江山,方沉吟都不能动他。”
钟晤咬牙切齿地说:“鬼道……是捷径,也是丧尽天良,必无来生的路。方晟杀妖取内丹,杀修道人取魂魄,其中还包括了……你师父。”
“我知道,”湖烟黯然神伤,说,“现在,还有我师侄。”
钟晤闷气了一会,恨恨地说:“行吧,行吧。要么是堂青他亲哥,要么是你亲弟,所作所为还都是为了我们同样的一份家仇国恨?合着,到最后,这一路算计我们仨的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能去寻仇。”
湖烟沉默了,钟晤摆开四肢,躺在地上,干笑了几声,绝望地说:“那我算什么啊——我们三个到底算什么啊?棋子吗?工具吗?方沉吟他到底把我们当什么啊!哪怕是对堂青,他都一点选择都没有给他!为什么啊?为什么!他不是堂青的亲哥哥吗?他不是从小到大最疼堂青的人吗?到底为什么啊!!”
湖烟答:“因为他想让堂青活下去。”
钟晤愤懑道:“是他杀了堂青!还说什么活下去?!”
湖烟答:“他想让堂青……永远地活下去。”
钟晤不可置信道:“什么意思?”
湖烟从怀里拿出那只失去了光泽的醉卧花丛麒麟玉坠,道:“临走的时候,长赢把云曜的另外一半魂魄、那件狐皮袄子和他从灵隐寺方丈眼中取走的一颗狐狸眼珠,都给了我。最后他嘱咐我,一定一定要拿到这块玉坠。”
钟晤眼睛顿时亮得发光,他坐起身,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堂青、堂青的魂魄没散对不对?!”
湖烟答:“嗯。他是方灵的儿子,平生没杀过人,也没吃过别人的魂魄,所以他的灵魂完整干净、没有裂缝,不会散。”
钟晤欣喜若狂,问:“那他现在在哪儿?能出来见我们吗?”钟晤福至心灵,转身一头扎进水里,只看到晚临像条小美人鱼一样在水底四处游荡,引魂鱼成群结队地围着她转圈。
湖烟摇摇头,道:“不行,他受伤太重,醒不过来。”
钟晤坐起身,急切地问:“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唤醒他?他的魂魄那么厉害,在半死不活、无知无觉的身体里都能活十八年,我们也肯定能救活他吧?”
湖烟长叹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现在想来,原来从我们三个在胭脂雪楼相遇开始,这一局从头到尾,我们各司其职,各引其路,为的就是今天。”
钟晤诧异道:“今天?”
他扳着指头,算了算日子,道:“十月十五,下元节?”
湖烟娓娓道来:“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百无禁忌,神仙下凡历察众生,最适合普通人求福祉,修道者历雷劫。所以经常会是……一些大妖的祭日。
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地府之门敞开,宽赦百鬼,最适合游荡世间的魂魄最后一次体会人生,然后安下心来,好好去投胎。
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
钟晤一骨碌爬起来,跑向湖烟。后者依然穿着湖蓝色的衣裳,像以前的堂青一样,躺在榕树的树杈上,看着榕树树杈里透进来的朝霞之光。
湖烟道:“水官解厄,校戒罪福,为人消灾,为修道者查明善恶,开通天之路,是最适合修道者飞升成神、位列仙班的日子。据《道藏经》和
《酉阳杂俎》的记载推断,衡岳真人和钟离先生应该都是在今日得道成仙的。”
钟晤听不太懂,他甩了甩脑袋上的水,欣喜地问:“是不是用方契阔给你的那些东西,就可以让堂青成仙?”
湖烟摇了摇头,还未作答,榕树上便掉下了一个人来。
挂了满身树杈和树叶的秦沐稳、准、狠地砸到了钟晤身上,自己也被随后坠落的桃木剑砸中了脑袋。
秦沐晕晕乎乎地爬起身,道:“哎呦哎呦,我没睡过头吧?来得及吗?”
憋着火的钟晤一把把他掀翻在地,爬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压着怒气,闷声道:“我说呢,这熟悉的味儿!不是拜托您帮我守着大理,抵挡灵族吗?”
穿着一身堂青做的新道袍,却依然脏兮兮、臭烘烘的秦沐坐在树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嗐!我算过了,那灵族今年风水不好,大招使不出来,我估摸着最快也得明年才会琢磨着给你使点跘子。”
钟晤抱着臂,气汹汹地讥讽道:“呵!我还不知道您这么能掐会算呢!”
“客气客气,”秦沐挠了挠关键部位,又揪了揪小胡子,一副混不吝的样子,道,“要不回头,我也给军爷算算姻缘吧?要不您总把心力搭我内不成器的徒儿身上,怕是会断了桃花啊。”
钟晤愣了半刻,随即七窍生烟地怒吼:“关你屁事!!”他绕着榕树转了三圈,瞄了湖烟好几眼,后者却摩挲着手中的麒麟玉坠,眉眼间平平淡淡,看不出什么神色。
钟晤刹住脚步,气不过地又吼道:“您还是给算算,您那不成器的傻徒弟该怎么才能救回来吧!”
“算了算了!急什么,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冲儿冲儿得吵死个人。”秦沐从头上逮出个虱子,优雅地用兰花指弹进了火堆里,发出一小声“砰”的炸裂声。
钟晤旋即软下声来,问:“您已经有办法了?”
“有啊!早就有了啊!就等今天了啊!”秦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拿我俩的命换不就成了嘛。”
钟晤的血顿时冷了下来,道:“什么?我……俩?”
湖烟道:“我和七师叔。”
钟晤顿住半刻,随即结结巴巴地说:“不行……不行!这怎么行!你,为什么是你们两个人??我,我也可以,我们平分?我把我的寿命分给你们,小时候有个癞头和尚说我能活很久的!我们一起活下去不行吗?”
湖烟将玉坠放在心口,靠在树干上,平静地说:“还记得我分析歃血阵时说的话吗?这尘世间,没有一种生的创造和延续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凡人成家生子,男子付出精气神,女子付出健康,需去鬼门关里走一趟。天神女娲造人,随后天降惩罚,漏雨成海,使生灵涂炭,女娲、伏羲、神农等上古神明为救众生而神力衰竭,最后和夸父一样化为山川河流,消失在了天地间。”
湖烟跳下树,道:“我们想换堂青的生,就必须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力给他,才能让魂魄苏醒,重回肉身。”
钟晤红了眼眶,拍着胸脯,道:“你个女的你换什么啊!况且你走了,堂青他一个人怎么活?用我的换,我可以!”
湖烟摇摇头,问秦沐:“七师叔,你杀过人吗?”
秦沐耸肩道:“平生只有一人想杀,还打不过。”
湖烟点头道:“好。你换堂青,我换云曜。”
钟晤指着秦沐,懵懵然地问:“为什么?又关云曜什么事?肉身,难道要堂青用他的肉身……”
秦沐又弹出一只虱子,翻着白眼,道:“怎么?我这身子骨不行啊?不行你来啊?你个满手鲜血的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就杀人无数,你能换个屁换。”
“我?!我……”钟晤垂下头,颓丧地说:“我是将军,上阵杀敌,有错吗?”
秦沐拍了拍他的肩,嬉笑道:“没错,当然没错。你守护一方百姓,一生杀人无数也护人无数。而我这种人,自己都活不好,更是一个人也救不成。要是最后还能有这点用处,也算是老天开眼了。”
钟晤问:“你们要怎么做?”
湖烟将四件东西放进榕树树洞里,道:“修道者历经七劫方能飞升,雷劫应是云曜的最后一劫。可惜阴差阳错,害他错过了飞升的时机,成为被人利用、为祸世间的妖物。今日,玄舂派弟子秦沐、湖烟,愿以命魂相偿,了人间劫难。”
秦沐松了松筋骨,道:“行嘞行嘞,那你先来吧,我压阵。”
“什么?”钟晤顿时心慌手抖,伸手想去拦湖烟,又不敢拦,只能不知所措地拽着秦沐,慌得大汗淋漓下,反复地问:“等等,什么开始了,你们刚刚点了什么阵?湖烟要做什么?”
秦沐不耐烦地说:“以狐皮袄子为本,以那颗在灵隐寺看了几十年佛经的狐狸眼珠子为药引,借力这棵黑水之树,能重新长回云曜的妖体肉身,恢复他的全部妖力。而云曜初次化人所复刻的身体,就是在巫山佛寺出家的小和尚,堂青的大伯父,西谷珩同父异母的大哥。那具身体,应当能与堂青的魂魄血脉相连,融为一体。”
钟晤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见过云曜的人都会把堂青错看成云曜。”
秦沐又道:“用湖烟的命,换云曜的魂魄重聚、命途重启,之后他便能神魂离体、羽化飞仙,而这具妖体肉身就可以留给堂青。我换堂青复苏,让他在云曜的身体里慢慢生长回人型,之后他活个千年万年的应该都不成问题。小钟晤,说不定你下辈子都还能遇见他呢,哈哈哈!”
“真的?!”钟晤眼睛一亮,接着又赶紧锤上自己的脑袋,摆手道:“不,不行不行,湖烟等等!!”
湖烟拔出怀若剑,干净利落地刺进自己的心口,声音依然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面,道:“不必等了。”
钟晤禁不住失声喊道:“湖烟!!湖烟你!!你……你们……”
钟晤苦笑着喃喃道:“就算来世……他最想见的,也不会是我啊。”
湖烟拔出怀若剑,已然站立不稳,便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一抔心头血洒进了榕树树洞里。
秦沐捡起地上的昆吾刀,念咒起阵,风随雾起,动满树青叶落木萧萧下。
风越来越大,吹灭了灼烧热烈的篝火。天光被繁茂的榕树和愈加浓烈的黑雾全然挡住,三人旋即被黑暗笼罩。
良久,湖烟突然嗤笑一声,道:“他毁了堂青的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现在却要为他谋求永生。”
黑暗里,湖烟潸然落下两行泪来,哽咽道:“我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