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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一夕动如参商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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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晤的眼前只剩下血红一片。
是堂青的血,飞溅到了一丈开外的他的脸上。
钟晤不想让泪水模糊视线,但他已经绝望到无力挣扎了。
他看着堂青像一件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翠竹色的衣袍染满殷红的鲜血,像一丛盛开的龙爪花。
他看着堂青的胸膛渐渐没有了起伏,血也渐渐流干,只剩汩汩细流渗进衣领。
钟晤趴在地上,无声地哭了。
汪墨费劲地割了好一会儿,直到堂青完全死透了,才松了口气,坐在地上,干巴巴地笑出声来,道:“死了,他死了!”
方晟贪婪地盯着堂青,道:“啧,这个白白净净香香软软的,啧啧啧啧,绝了!绝了!”
“是嘛?爹爹想吃吗?”汪墨“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一脚把堂青踹到了玄武湖里,灿烂地笑着,小鸟一样地扑向方晟,道:“那我们把他洗洗干净再吃吧!”
“蠢货!”方晟一巴掌打飞了汪墨,怒吼:“来人,赶紧把他捞起来!他的魂魄呢?怎么不见魂魄出来?”
方沉吟冷冷地说:“我们这种修鬼道的人,满手鲜血、造孽无数,怎么还会有完整的魂魄?难道你还指望自己有来世,能再投胎做人?我劝你不如现在大口呼吸几下,说不定还能回收点新鲜的。”
“什么?!”方晟大惊失色,原地焦躁地转了几圈,朝方沉吟怒吼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是你全家,你们全家都得要害我!!”
方沉吟笑道:“那你杀了我呀?或者要不然,来打伤我试试?我们现在的联系更紧密了,说不定你夜里情情爱爱的时候,我也能陪你一起快乐一会呢,哈哈哈哈!!!”
方晟抓着头发,拉起倒在地上的汪墨,搂进怀里,狠狠地掐着汪墨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方沉吟:“方契阔呢?那个玩了我这么多年的方契阔呢!老子要把他炖粉条!”
方沉吟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呵呵~我们还有十年可周旋呢,不着急。不如现在重新认识一下。在下西谷瑾,见过方晟舅舅。”
方晟怒吼道:“我问你方契阔呢?!他居然一直都是你的人?”
“是啊,”方沉吟笑道,“我只跟他有一面之缘的时候,他就成了我的人。后来,我们还配合成功,十分默契,诓骗你给了他权利地位,放他出去斩断你的人脉财路,最后甚至连军权都交出了一半。噗——哈哈哈哈!!!”
方沉吟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跟怕死唉!方晟啊方晟,四十年了,你还是能被方泠的阵法吓得魂飞魄散,被西谷家的人耍得团团转!哈哈哈哈!!”
方晟如饿虎扑食般扑向方沉吟,目眦尽裂地瞪着他,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却不敢用力。
方沉吟笑吟吟地打开凌霄扇,靠近自己的脖子,道:“不如我自己来?”
方晟恶狠狠地喘着粗气,青筋暴起,浑身战栗,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渐渐地松开手,恨恨地盯着方沉吟,又问:“方契阔呢?”
方沉吟揉了揉脖子,咳嗽了几声,扇着扇子,笑道:“就在后院,你找他也没用。晟王爷啊,你久居蓬莱求续命之法,是否早就忘了关心天下局势?”
方沉吟踏进堂青留下的血泊,玩着脚下血水,道:“如今北宋实力强胜,随时可能跨江袭来。漠北军节节败退,已经驻守在江南城边。而他们的命脉,握在我手中,已经为我是令。大理南境那边,得靠您脚下那位,看样子他也不会是你的人。江南的军权在陛下手中,岭南的一半军权已经给了方契阔,如果你现在想收回、或是干脆发兵同我们打一场——这结局还不如我们现在就一起自刎,同归于尽罢了。”
方晟听完,便挤出个笑容来,谄媚地说:“好侄儿,我们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方沉吟皱紧眉头,露出看到脏物的表情,道:“好舅舅,我劝你还是早日回岭南休养生息,维护好我们的舅侄关系,最好继续做到‘父慈子孝’,我和陛下才能继续‘兄友弟恭’。你我二人的性命身家,方能两全呀。”
方晟剜了方沉吟几眼,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方沉吟抱拳笑道:“晟王爷走好,我们十年后见。”
身后,方晟的侍卫已经将堂青的尸首捞了起来,放在海棠树下。
汪墨摸着自己头上的玉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钟晤终于吐掉了嘴里的布团,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哭道:“你杀了你亲弟弟……你怎么可以……他是来救你的,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杀了他……”
方沉吟平静地答:“这十年来,我对他够好了。”
方契阔从后院走来,行礼道:“侯爷。”
方沉吟侧头问:“湖烟呢?”
方契阔答:“跑了。”
方沉吟“嗯”了一声,道:“不必追了。”
方沉吟路过钟晤和汪墨,往前门走去,吩咐道:“钟晤将军受人蛊惑,妄图刺杀晟王。虽行为有谋逆嫌疑,但其一心为国,绝无谋逆之意。你将他压入地牢,再将前尘往事一并禀明圣上,听候发落。”
方契阔答:“是。”
他走到堂青的尸身旁,面无表情地问:“要把他洗洗干净,送去后厨吗?”
钟晤破口大骂起来:“方契阔你个神经病!方沉吟你个XXX!!你俩才是好兄弟一家人!你们给我离堂青远……唔!!唔唔!!”
汪墨把披帛塞进钟晤口中,道:“钟将军,你太吵了。”
方沉吟沉默了一会,道:“挂到城门口去曝尸三日。公告全天下人:被狐妖蛊惑的鬼道妖人抓住了,已处决。私底下,再跟那些找寻亲人尸首的,被狐妖屠戮满门的,还有在武试大会上有死伤的江湖门派们传信,说朝廷已经替他们报仇了。”
方契阔答:“是。”
钟晤在地上愤击栏杆,直到堂青的血慢慢地蔓延到了他身边。泪水一滴一滴地融进堂青的血里,钟晤躺在地上,再哭不出一点声音。
海棠花点点落下,缀在他身边。耳边有风拂过,有人们嘈杂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天地骤然间变得很小很小,只有这一摊血泊这么大。
钟晤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今夜竟无月也无星。
他也不再觉得悲伤、疼痛、愤怒、仇恨,浑身痛楚在某个顶点里全部相互消融,散漫成空洞洞、白茫茫的一片荒芜。
忽如身轻远行客,路过人间不自知。
钟晤无力地躺着,任人把自己搬运起来,扔上马车,又扔下台阶。有时候眼睛看得见,有时候连意识都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见,钟晤也不再在意。
已经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钟晤躺在地牢底下,像行尸走肉一样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见天日的日子,牢房的门才轰然打开,有人喊他出去。
出去……做什么呢?
钟晤没有动,也懒得动,直到被狱卒八抬大轿地抬出了营牢大门,看到在门口等着接自己的钟克,才想起来自己是谁。
钟克行礼道:“少将军!陛下免了您的罪责,命您继续驻守南境。您应该接到圣旨了吧?”
钟晤有些茫然,费了一些劲儿才会想起来,刚才好像是接到了的。
但他懒得去听。
钟克叹了口气,道:“三个月了,幸好南境局势未变。您留下的帮手非常得力,只是那位老道长最近也离开了。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钟晤无力地重复着,道:“不知去向了。”
钟克欲言又止,长长叹息,不再言语。马车一路行至城门口,钟克下车送行,好像又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但钟晤也没有听清。
他抬头望向城门口、金陵城三个大字的方向,像根木桩子般伫立了很久、很久。久到钟克坐立不安地要告辞了,钟晤才开口问:“钟将军,三个月前,城门口上,是不是挂过一个……”
钟克脸色一沉,低声道:“是苏堂山庄的叛逆弟子堂青。”
“苏堂……山庄?”钟晤瞪圆了眼睛,怔怔地问:“为什么?他不是没有身份吗?他不是早就被狐妖吃掉了吗?他已经放弃了那个身份,为什么你们还要说那是苏堂山庄的堂青?!!”
钟克被钟晤巨大的反应惊了一瞬,旋即恢复镇定,答:“因为是苏堂山庄的庄主堂承,亲自来收的尸。或者说,他不惜忤逆朝堂,同小侯爷大打出手,在城外打了一天一夜,最后抢走了悬在城门上的尸首,带回姑苏安葬。”
见钟晤垂首不答,钟克又道:“听说堂庄主已将他烧了,无碑无墓,朝堂也没法去寻。”
钟晤轻笑一声,道:“好。烧了好。他终于自由了。”
钟克松了口气,又道:“小侯爷为您准备了骏马和一队兵士,您可以尽快……唉?!您去哪?将军!”
钟晤御马奔驰,让风沥清身上的污浊之气。金秋十月,枫叶如火,烧彻江南。钟晤一口气奔驰出好几里地,直到金陵城的声音完全消失在耳边,才想起回头看它一眼。
最后一眼。
很快又要立冬了。上一个立冬日,他还在跟半路结缘的奇怪道士在姑苏的山洞里打架,为一个不明身份的苏堂山庄小学徒而踏上寻妖之路。
当时的三人还各怀鬼胎,彼此防备,偶尔暗中算计,经常直接动手。而今此景,恍如隔世。
钟晤驾着马,继续向前奔驰,向一个冥冥中仿佛会有一丝希望的地方而去。
几日后,钟晤抵达巫山之下,黑水之畔。明明是干燥的寒冬时节,黑水湖面上却黑雾缭绕,浓郁蔽日,月光无法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这一大片黑雾之上,那棵巨大的榕树也只露出了半个脑袋,映着霜雪般的月色,依然郁郁葱葱。
钟晤循着上次来的路,找到堂青和湖烟跳崖的地方,发现现在的黑水已经和上次的大相径庭。
钟晤临风而立,心头微动,对着黑雾轻唤了声:“堂青?”
许久之后,除了些许山涧鸟鸣,没有其他任何回音。
钟晤蹲在崖边琢磨了一会足迹,又去稍远点的树林里查看了一圈树枝树干,接着一头扎进了黑水里。
黑水之下的视野居然比水面上要好得多,但明明在岸上看着觉得不是很远的湖心岛,钟晤却在水下游了一炷香的时间也都无法触达彼岸。
直到筋疲力尽之时,钟晤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岸边绕圈圈?
黑水之上,有人布下法阵,阻止外人接近!
钟晤欣喜若狂,却怎么也游不出这片四处鬼打墙的水域。他只好拔出血珀弯刀,试图凌空劈砍几下,看能不能斩断某处法阵的阵脚,然后再憋足了劲儿地放声大喊:“湖——烟儿——啊——!!!啊呜啊呜啊呜……”
每喊一嗓子,脚下就猛然一沉,接着喝下几口湖水,像是被上次束缚过湖烟的水鬼现在也在拽他。
钟晤一边用刀在身边乱挥,一边双脚乱蹬、狠狠地踹开拉他的水鬼,然后一窜一窜地冒出脑袋,大喊:“湖——烟儿——啊——!!!啊呜啊呜啊呜……”
“吵死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上空传来,钟晤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双翅如树的庞然大物正向自己砸来。
未等钟晤挥刀反抗,那只大鸟就猛地落到了钟晤的头上,把他摁进了水里。
霍姑在钟晤的头上蹦了蹦,试了试手感,偶尔跳一跳,躲开钟晤挥舞的弯刀。
霍姑用喙啄了啄翅膀上的羽毛,又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用爪子揪了几下钟晤的头发,羡慕地说:“好丰盛的头发,软软的,手感不错,真令妖嫉妒。”
水里冒出了一连串的泡泡,霍姑低头一看,只见晚临的小脸出现在水中,正皱着眉头,用唇语说:“快——放——过——他!”
“唉~好吧好吧,我可爱的小晚临。”霍姑满脸慈爱地点点头,接着恋恋不舍地拽了几根钟晤的头发,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钟晤终于钻出水面,呕出几大口水,咳地几乎吐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一冒一冒地窜出水面,朝霍姑挥刀怒吼:“你他奶奶的给老子下来!!你下来!!”
晚临急忙拽着钟晤,朝霍姑挥挥手。霍姑轻笑一声,盘旋了一圈,同晚临依依惜别,然后便冲出黑雾,直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钟晤缓了许久,才发现在水下撑着自己是晚临。
钟晤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接着绽放出欣喜若狂的笑容,问:“是晚临?是晚临吧?真的是你,真的是小晚临吧!!”
晚临眼中含泪,笑着点了点头。
钟晤捧过晚临的小脸,仰头“哈哈哈”地笑了出来。四个月了,钟晤第一次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他仰头大笑,用胳膊捂住眼睛,道:“能再见到你们……可真好。真好。”
晚临摇了摇钟晤的衣袖,也仰头露出和乖巧笑容。
钟晤笑道:“就知道是湖烟的手笔,好厉害的阵……等等,刚刚在水下拽我的不会就是你吧?”
晚临哭丧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点点头。
钟晤当即捂住脸,难为情地说:“对不住对不住!!这这这这谁想得到啊……”
晚临围着钟晤笑,灵活地游了一圈,好像她生来便是一尾鱼一般。
晚临拉着钟晤,指向了湖心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