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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往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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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进他的房间。
      那是百年前的模样。
      这百年以来,他不曾问过他的消息。
      这百年以来,他以为自己忘却了他。
      可是再回首,心仍然在痛。
      宇桥,抱歉。
      我知道你怕孤单,却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黑暗之中,将近百年。
      宇桥,你知道吗,现在我已经有了能力,来保护你。
      所以,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1

      当许孟哲对韦祺祥说:“祺祥,你可以回川陀了。”的时候,韦祺祥正看着尼罗河上的金黄色的夕阳。
      粼粼的河水被阳光染成金色,也为韦祺祥的脸镀上了一层黯然的颜色。
      他想了想,然后笑道:“我回去干什么呢?”
      夕阳的余辉已经将他的脸烤得有点疼痛,有轻微的灼伤的感觉。韦祺祥转身拉上了窗帘,微笑着看着许孟哲。

      “我回去干什么呢?”他又重复了一次。

      “催眠的效力只有一百年。”许孟哲说,“你不会伤害他了。”
      然后他看到那个男人一愣,继而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韦祺祥一把抓住了许孟哲肩膀,用因为兴奋和激动而嘶哑的嗓子说道:“我没听错对不对,我可以去见他了,对不对!”
      看到许孟哲点头,韦祺祥大笑了起来。
      “天,我不敢相信,我还能再见到他。”他喜不自禁地笑着,看着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许孟哲却只有哀伤地看着他。
      韦祺祥笑着揽住了他的肩膀,摇晃着他,大声说道:“你能相信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说他会不会忘记我,会不会把我赶出来,会不会已经有了新的爱人……”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么快乐,快乐到许孟哲不忍心去打扰他。

      然后,许孟哲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说道:“祺祥,自从你走了以后,他一直都没有醒来过,直到现在。”
      他看到韦祺祥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直到深不可测。
      “……什么意思。”他轻声问。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许孟哲诚恳地说,“沉睡,就这么简单。”
      韦祺祥抿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人,许久之后,终于说道:“好吧,沉睡,就是沉睡。”

      打理好了非洲这边的事务之后,韦祺祥登上了驶往川陀的飞机。
      他无法忘记许孟哲对自己说的话。
      祺祥,救救他。
      右手轻轻的覆上心脏的位置。那个地方仍然在跳动,如同人类一般,所以也如同人类一样,心,还是会痛。如刀割。
      痛中,却还有一丝甜蜜的酸楚。
      D,我回来了。
      宇桥,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走。

      出人意料的,前来迎接的人居然是亚洲区现任督察萧立扬。
      回去路上并无太多话语。萧立扬不想说段宇桥现在的情况,他不忍心;韦祺祥也不愿问那个让他牵挂了那么久的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害怕。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长廊上,腐旧又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仍然是那熟悉的幽暗的狭长的走廊,两侧是新奇的怯怯私语的新面孔。过了这么多年,这里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前面那个拐角,就会出现一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然后他会看着自己,穿越百年的时光。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萧立扬终于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祺祥,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轻声问道,“要知道,事情会比你想象的糟糕得多。”
      韦祺祥点头。雕花繁复,繁复如他复杂的心情。那扇门如此沉重,沉重到沉淀了百年的勇气,也无法让他有勇气推开。
      然后萧立扬轻轻地推开门,打开了灯。
      韦祺祥只觉自己被这灯光灼痛了心脏。那个他思念了许久的人就躺在那里,不过十步之遥,却有百年之远。
      他心中有声音在疯喊,宇桥,宇桥。

      他幻想了无数次他们的重逢,那张俊美的容颜,在梦中被他用眼用手用唇用心描画了无数次,直至深入骨髓。他幻想,自己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紧紧地拥抱他。然后他颤抖,回头,瞪大眼睛。他希望他会喜极而泣,他希望他会伸出手紧紧地抱住自己。
      他希望,他可以说,祺祥,我好想你。
      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脚步却那样沉重。
      他一步步走到床边,屏住呼吸低头凝视着那个人。泪盈于睫。
      宇桥,你是用了多少年的时间,才可以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宇桥,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可以让自己沉睡了这样长的时间,足以让人绝望的漫长。
      他的指尖颤抖着碰触他的脸颊,雪白的,即使是吸血鬼也没有的雪白,如一张纯净的白纸,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得清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每一根血管的走向,红色蓝色紫色,淡淡地印在苍白的皮肤上,如纵横交错的网,网住了疼痛的心。
      他抓住他本就纤细此刻更加脆弱的手腕,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终于落下。
      血红的泪水在他的手腕上蜿蜒着流下,浸透了衣衫,点滴落在床单上,斑斑点点似心头滴滴落下的伤。

      萧立扬轻声说:“有人说他是假死状态。可是我觉得不是。假死的时候会积蓄力量,可是他却在消耗自己之前的力量。”
      韦祺祥嘴角牵动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力量总有耗完的时候,那时候呢,会怎样?”
      “也许进入真正的假死,”萧立扬苦笑,揉了揉酸酸的鼻子,“也许,就灰飞烟灭了,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

      两人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
      他们都曾见过他风华正茂的年岁,他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绚烂夺目的存在。

      宇桥,怎样的伤,才能让你沉睡至今,无法醒来……

      “许孟哲对我说……他只是沉睡……只是沉睡……”韦祺祥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他伸出手,捏了捏段宇桥的脸颊,“他没说,他会消失……”
      萧立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忍悲伤,捏住了韦祺祥的肩膀。
      “祺祥,”他说,“也许,也许他是一直在等你回来……也许,也许他只是休息一下……他会醒过来的,相信我,他会的,相信他,他可以。”
      韦祺祥在段宇桥床边跪下,虔诚地亲吻着他的掌心。

      “他可以,他当然可以。因为,他是段宇桥。”

      他痴迷地看着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梦游一般的说道:“立扬,让我们两个独处一下,好不好。”
      萧立扬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贴的关上了门。

      如死一般的静寂。这样的静寂之下,韦祺祥都无法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他坐在床头,轻轻地将他扶起来,让他依靠在自己怀中。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他。
      “宇桥,我又可以用双手来拥抱你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用仿真右手缓缓地摩挲着他的肩膀,“这只手是有温度的,你感觉到了吗?”
      “宇桥,”他扳正了他的身体,捏住了他小小的下巴,好像这样就可以强迫他看着自己,“我回来了,你看到了吗?”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低头,亲吻着段宇桥毫无血色的唇。
      那是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触感。过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忘记过属于他们的点点滴滴。

      也许是一种情不自禁,他动作轻柔地解开他的衣领,褪下他的睡衣。
      这世上原来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渴望,去拥有一个人,去占有一个人。
      哪怕,他不知道。
      哪怕,他感觉不到。
      韦祺祥虔诚地亲吻着他的脖颈,锁骨,胸口……他抱紧他,他想温暖他的身体。

      “宇桥,”他轻声叫道,声音嘶哑,“你能叫我的名字吗?”

      没有回应。
      他沉睡的面容恬静安详,像一个真正无助的娃娃。
      那么美丽的存在。
      那么伤痛的存在。

      韦祺祥定定地看着他,手在颤抖,肩膀在颤抖,最后,连声带都在颤抖。
      “段宇桥!”他抓紧了他的肩膀。
      那么柔弱的重量。

      “段宇桥,我回来了啊!”他摇乱了他的长发。漆黑如子夜的发散乱在段宇桥的肩膀上。
      那么凄楚的美丽。

      “他们不是说,我回来你就会醒。”韦祺祥近乎哀求地看着段宇桥紧闭地双眼。
      对,那双眼睛。睫毛那么长,那么漂亮。
      他曾经爱死了这双眼睛。明亮,清澈,锐利,眼角上扬的小小弧度中却有妩媚在。
      这双眼睛,他看不到,看不到那熟悉的神采。
      也可能,下一秒,下一分钟,下一个小时,明年,下一个十年,甚至下一个百年,都看不到了。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看到了。

      “你醒一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或者,你看看我……”

      “宇桥……”

      2

      萧立扬很善解人意。他对韦祺祥说,你把段宇桥照顾好,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韦祺祥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本来,他也就没有什么工作的心情。

      这里换了一批新人,那些原来认识的人早已经不知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也许有一天会回来,可是韦祺祥却希望,他们还是不要回来好。
      他怕他们问——
      ——宇桥醒了么?
      ——啊,还在睡啊。
      ——可怜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无人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面对那张沉静的,英俊的,却惨白至令人发狂的脸。

      他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走进段宇桥的房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
      他守在门外,轻声对每一个关心段宇桥的朋友说:“他不会喜欢你们看到他那个样子的,别让他难过。”

      是,段宇桥不会希望别人看到他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的沉睡的样子。
      他是骄傲的孩子。
      骄傲到,即使一无所有,也要维护尊严。
      骄傲到,即使一无所有,也要张狂的笑。
      骄傲到,即使一无所有,也要睥睨众生。
      无人比韦祺祥更了解他这种骄傲,无人比韦祺祥更顾及他的感受。
      他不要别人怜悯同情,不要嘘寒问暖,不要一堆人围着他,问他是否需要什么。
      他只要一个安静的角落,养伤,休息。

      可是,他又那么怕寂寞。
      他会害怕自己一个人,怕自己一个人面对孤独寒冷的梦境,怕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去。
      握住他的手,韦祺祥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具日渐衰弱的身体中涌动着,绝望而又坚强的挣扎。
      他在挣扎着醒过来啊。
      如果当他睁开双眼,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世界是一片漆黑,那么陌生,那么茫然。
      他是骄傲又脆弱的孩子。
      矛盾,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怜惜。

      还好,韦祺祥并没有将自己与世隔绝。
      总会有好奇的孩子来问他,段宇桥是谁,他在哪里。
      那时,韦祺祥只是微笑,再微笑,却笑而不答。

      也许是这个时代的问题吧。失去了信仰,科技又停顿不前的社会,出现了大把浮躁的少年少女。新增的孩子里面也不乏这样的毛躁份子。
      骄傲自大,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荣光。
      无人再记得孙协志王绍伟是怎样的人,王仁甫的名字也在岁月的风化中淡去。那一段光辉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
      相信,也不会有人希望它再归来。

      “可是,宇桥,日子还得过下去啊。”那夜,韦祺祥帮他洗头发的时候,由衷地感慨道,“当初,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啊。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相处方式,只要不影响到我们,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喜欢段宇桥的长发流过自己的指尖的感觉。
      他不喜欢机器人用冰冷的机械肢体去碰触那个孩子过于脆弱的身体,所以事事都亲历亲为。
      他用毛巾轻轻地擦干段宇桥的头发,然后在他散发着清香的唇边落下一吻。

      “宇桥,”他轻声,忧伤的说道,“这个时代,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时代了。你能习惯吗?”

      他将那个人抱在怀中,静静地聆听了一会儿,然后叹气。

      韦祺祥的新工作很好笑。居然是教育那两三只新生的小鬼。
      他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成为吸血鬼。”

      “因为,好玩。”
      “因为很酷啊,居然真的有超越科技的存在。”
      “因为人类的世界太无聊了,所以想当吸血鬼看看。”

      韦祺祥不禁莞尔。
      这样幼稚的理由,原来也可以成为理由啊。这样的孩子是谁挑选进来的?
      原来世界已经可以这样游戏人间了。
      曾经的那些撕心裂肺的挣扎,在他们看来,也很好笑吧。
      关于这栋大楼,该从哪里说起?
      从孙协志,王绍伟?那太遥远了。
      从王仁甫开始?
      有人说:“哎,不如从段宇桥开始。”
      那些小鬼瞪大了眼睛,毫无畏惧的看着韦祺祥,碰触他的禁忌。
      其实说是小鬼,很多人事实上比韦祺祥当初还要年长,所以看上去像是朋友的聊天,而不是教学。
      韦祺祥想了想,微笑着说:“我们还是从王仁甫开始好了。”
      他们失望,继而不屑。
      于是有人嘲讽地说:“也对啦,一个把自己弄到半死不活的人的故事,应该也很蠢才对。”
      一霎那,屋子里面一片静寂。
      韦祺祥缓缓地直起身体,逼视着那个口出狂样的孩子。
      那个高大的男子想逃,却被韦祺祥直接提了起来。
      韦祺祥说:“你信不信,我让你半死不活。”

      那是他的神,他的信仰,他的灵魂。
      他不许任何一个人这样说他,这样侮辱他的过去他的存在。

      回到房间,韦祺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紧了段宇桥。

      “宇桥,他们说你的故事很蠢。”

      “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傻的,但是听到他们这样不屑的说你,就是觉得很气愤。”

      “如果你这样是傻,那么孙协志他们,又算什么呢?”

      “他们为了梦想而坚持,为了那么虚幻的未来而努力,他们是不是更傻?”

      宇桥……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办法理解梦想这种东西了。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办法理解爱是怎样的感动了。
      宇桥,我们的一切,没有办法再讲给别人去听,因为他们不懂。
      孙协志,王绍伟,王仁甫的过去,也就这样散在风中,成为往事了。
      需要改造的,已经不再是吸血鬼的世界,而是整个人类世界……

      就这样,韦祺祥睡去。
      睡梦中,他看到段宇桥坐在自己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唇边有笑,眼中有光。
      那笑中有淡淡地嘲讽,却有那么多的温柔。
      韦祺祥听见自己欣喜的说,宇桥,你醒了?
      然后他摇头,叹息,转身离去。

      醒来,他的泪打湿了自己的脸颊他的发梢。
      就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此时此刻才会更加的痛。

      就这样,他和他一起生活着。
      他每天推开门的时候,都会希望有奇迹出现。
      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明天就会有奇迹的。

      然后,又是几十年过去,又是几万天。

      3

      其实,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傍晚。
      太阳一如往常的落下,月亮袅袅婷婷的走上天空。楼下的喧哗声愈来愈大,吵醒了正在熟悉的韦祺祥。
      又是新的一天。
      他一如往常的在段宇桥耳边呢喃:“宇桥,该起床了。”
      没有反应。
      他习以为常的下床,洗漱。再从洗漱间出来,却看到那个已经沉睡了百年之远的人瞪大了眼睛,侧着头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很漂亮,一直都那么漂亮。
      但是那只漆黑的右眼,却让韦祺祥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天,他终于醒了。

      韦祺祥冲过去,一把将那个虚弱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然后又拉远了一点距离,细细地看。他心中的喜悦几乎要冲破心房,从胸口跳出来。
      “宇桥……”他喃喃地叫着,又一次的拥抱他。

      然后,他看到段宇桥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尽是无措与纯真。
      他不认识韦祺祥是谁……
      他不记得……
      韦祺祥的狂喜被浇灭了一半。
      他看着那只漆黑如冷夜孤星的眼睛,笑容僵硬,却又复而灿烂。
      “没关系,”他说,“只要你醒来,什么都无所谓。”

      段宇桥醒来的消息,就好像是光一般照亮了整栋大楼,一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率先赶来的,自然是萧立扬。
      他抱着不亚于韦祺祥狂喜冲进那个房间,看到靠在韦祺祥身上的人,不由得露出笑容。
      神,你还是爱他的。
      段宇桥正喃喃地重复着韦祺祥的名字,这是韦祺祥刚刚告诉他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名字,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多少凝结在他身上的哀伤。他只是无意识的重复着,重复着那个熟悉的音节。
      看到萧立扬走进来,韦祺祥柔声说道:“宇桥,那是萧立扬,是你以前的朋友。”
      那个刚刚醒过来的人却像是闻到了什么危险的幼兽,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颤抖地将头埋在韦祺祥的肩头,呼吸急促。
      萧立扬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韦祺祥也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好抱紧了他的肩膀,不断的安抚着受惊的人。
      他是真的在恐惧,他怕每一个靠近他的人,他怕与别人的眼睛对视。

      医生说,他消耗完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就好像一个娃娃,被人掏空了里面的棉花,他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消失,几乎探测不到。
      他是一个新生的人。医生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新生的人吗?
      韦祺祥苦笑。
      他那个样子,连新生的人都不如吧。
      新生的孩子会对这世界有好奇,可是他却只有恐惧。
      醒来的段宇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缩在床的角落,将自己用被子裹起来,然后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任何一个人开门的声音都会让他紧张,瑟瑟发抖。
      他连与别人交流的能力都失去了,面对韦祺祥不断的提问,只有睁大眼睛,茫然而又无助。
      医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切的娃娃,只剩下一个美丽的外壳,却更加凄然。

      不过,醒来了,总是要比睡着好的。
      还好,他信赖韦祺祥。
      他只让韦祺祥一个人靠近他,他只对韦祺祥一个人微笑。
      他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面,像一件摆设品,只有韦祺祥回来的时候,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在韦祺祥拥抱他的时候,他会伸出手,抱住韦祺祥的肩膀,然后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叫着:“祺祥。”
      只是这样一点点温暖,就足以让韦祺祥感动了。

      他认真地教他,教他生活中的点滴,教他思考。
      他握住段宇桥的手,告诉他什么是难过,什么是快乐。
      他对段宇桥说,如果你开心的时候,就要笑。
      然后段宇桥怔怔的看着他,满脸疑惑。
      也许他想问,什么是开心,什么是笑。但是他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韦祺祥叹气,无奈的苦笑,揉乱了段宇桥的长发。
      “看来我应该先教你疑问句,是不是?”他说,“那好吧,你是想学中文的疑问句还是英文的疑问句,还是日语的疑问句?或者你想学阿拉伯语……”
      他自暴自弃地坐在床上,郁郁地看着段宇桥。

      他的眼神仍然纯洁,纯洁得像一头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鹿,湿润的,无瑕的,充满了纯真和依赖,却对这个世界一片茫然。
      出人意料的,那个对世界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露出了淡淡地笑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韦祺祥的脸颊。就像韦祺祥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知道这是一种充满了怜惜和爱的举动,他知道韦祺祥爱他。他只是说不出来,说不出来那种喜欢,那种开心。
      他不是一个娃娃,他也是会开心会难过有感情的。
      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有感觉。
      还能,奢望更多的东西吗?
      即使再怎样困难,也要坚持的走下去。

      韦祺祥无奈的笑,抓住他的手,轻声说:“好像,疑问句的确比较难,我们换个东西来学吧。”
      似懂非懂的回望着他,段宇桥微笑,伸手抱住了韦祺祥。他将头紧紧的贴在韦祺祥的胸口,好像在听他的心跳。低沉缓慢的声音,撞击在鼓膜上,进入大脑。然后,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聆听。
      犹豫了半晌,韦祺祥伸出手,环上了他的肩膀。

      他一直在问自己,他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完整的,强大的,忧伤的段宇桥?
      韦祺祥,你爱的,是那样的段宇桥,不是吗?
      所以面对这个白纸一样的人,你才会那么迫切的期望他可以学会你教他的所有东西,你才会那么迫切的希望他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聪慧,敏锐,爱钻牛角尖……
      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忘记过去吗,你不是一直希望他不再忧伤吗,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可以单纯一点快乐一点的生活下去吗。
      现在,他忘记了过去,为什么你又希望他恢复了呢?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韦祺祥听着来自自己的汹汹控诉,无言以对。
      段宇桥在他怀中,沉沉睡着,眉目恬然。
      他在睡着的时候,会不会绝望的发现,自己的思维正在一点点的变迟钝,记忆正在一点点的离他远去,直到最后他的过去变成一张白纸,思维完全停顿。
      现在的他,会不会因为这样的自己而痛苦?
      还是说,痛苦都是旁人的,他自己不知道,也不理解,甚至对那种痛苦无动于衷。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疼啊……

      韦祺祥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点点的教他怎样与自己交流。
      可是他们所面对的困难,并不仅仅是交流。

      段宇桥的双脚因为常年卧床,已经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韦祺祥只好带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始学习怎样迈开双脚。
      他在他怀中颤抖着,满头大汗。
      而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回忆抹掉。
      忘记曾经的那个段宇桥吧。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拥有关于他的回忆都是那么痛苦……
      韦祺祥扶着他,一步步的向前走,却别开头了,不忍看他痛苦的表情。
      就是因为知道曾经的他有多强悍,才愈发的对比着现在的他有多脆弱。
      情何以堪。
      “休息一下吧。”韦祺祥温柔地抱住那个满身大汗的人,摩挲着他的肩膀,带着鼻音说道,“这种事情,不用急,不用急……”
      他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鼻尖发酸。
      他伸出手,细细地擦着他额角的汗水,又替他拨好挡在眼前的长发。

      宇桥……

      他在心中叹息。
      悲伤已经无法言语。
      一双冰冷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脸颊。
      韦祺祥愣愣地看着段宇桥,抓住了他脆弱得好像一握就可以折断的手腕,流泪。
      然后他听到段宇桥说:“你在哭?”
      那个孩子一般的人抬起头,纯洁的看着韦祺祥,然后缩回了一只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鲜红的泪水,像鲜红的心。
      “这是眼泪么?”他举起手,问韦祺祥。
      被问的人只有轻轻点头。
      “你为什么要哭,你很痛吗?”他皱了皱眉头,如同在问太阳什么时候毁灭一样难以理解的问题。
      韦祺祥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因为这里很痛。”
      他知道他不能理解这种感觉,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住的想对他倾诉。他想说这种心疼是多么的痛,痛到无法呼吸。
      他看到段宇桥迷惑的望着自己,纯洁得像一只幼小的白兔。
      段宇桥用另外一只手按在胸口,轻声说道:“原来这里也会痛吗?”

      原来,心也会痛吗?

      他抬起头,又问:“这里痛的时候,也可以哭吗?”

      然后,韦祺祥看到有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
      他只觉得有刀狠狠地划过自己的心。
      “怎么了。”他惊慌失措的捧住那个孩子的脸,不断的擦着他的泪水。
      他最怕他哭。
      那泪水好像不是段宇桥的泪,是韦祺祥的血。
      “不知道……”段宇桥低声说道,“只是,每一次看到祺祥的表情,这里都会很难过……”
      韦祺祥望着他流泪的眼,终于按捺不住心疼,低头吻了下去。
      他亲吻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颤抖着,痒痒的。
      他吻他的唇,柔软冰冷,毫无防备。

      他在为你哭呢,韦祺祥。
      心中有个小小的喜悦的声音在说话。
      他在为你哭呢。
      他在心疼你,你知道吗?

      4
      有很多人对他好奇。
      好奇他的过去,他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也有很多提防他的人。
      担心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秘密,担心他对自己不利……
      自从他醒来,对于韦祺祥和段宇桥的关注,就从来没有少过。似有似无的靠近还有打探,来自元老会的,来自美洲欧洲的……
      终于,有一天,有人按捺不住担心,对韦祺祥说:“你让我们知道他究竟好不好,我们就不再来打扰你们了,可以么。”
      他说得很巧妙。
      他究竟好不好。

      韦祺祥却在心中冷笑。
      你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究竟坏不坏吧?
      看看他是不是还记得那些过去,看看他还有没有足以与你们抗衡的力量,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说那样,被掏空了灵魂……
      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狼狈!

      “不。”韦祺祥说。他无法忍受将段宇桥带到他们面前,接受他们好奇的怜悯的审视的目光。
      萧立扬却说,你越隐瞒,他们的疑心越重。
      韦祺祥咬牙切齿,将段宇桥的手握得更紧。
      “祺祥,很痛啊。”段宇桥轻声叫道,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自从醒来,他就那么怕痛。轻轻的碰一下都会让他皱起眉头。韦祺祥微微松了松手,却仍然不容分说的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扯向门外。
      他走得飞快,段宇桥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踉踉跄跄的被他拉着走。
      走廊两侧一扇扇门被打开,一双双诧异的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
      “你们看到了没有!”韦祺祥失态地将段宇桥拉到自己怀中,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苍白与脆弱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看到了吧?看清楚了吧!”他声嘶力竭的大吼,“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他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变成了一个废人!”
      你们不是一定要确认吗,不是一定要将所有的一切弄清楚才罢休吗!
      你们不是一定要亲眼看到他瞎了一只眼睛,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奔跑,没办法抵抗精神力的打击才罢休吗!
      那现在,你们满意了吗?
      你们有多少人记得段宇桥当初的风姿,有多少人记得他扬了眉骄傲又凌厉的样子。
      你们庆幸,开心是不是!
      看到他这样脆弱这样狼狈,你们是不是满足了!
      无人可以理解韦祺祥心中的悲愤与不甘。

      他感觉到,段宇桥在发抖。
      那个孩子一般的人努力地想将自己藏在韦祺祥身后,不去对视别人的眼睛。他害怕,害怕与别人的眼睛对视,害怕那种强大到足以再次摧毁他神经的精神力。而在这个地方,随便哪一个人,都有这种力量。
      你能体会到那种压迫感吗?
      危险无处不在,却没有实体。
      韦祺祥一把将他扯进怀里,将他的头紧紧的压在自己的胸口,哑着嗓子说:“看到他这个样子,你们满意了么?满意了么!”
      无人回答他。
      轻轻的将已经恐惧到全身僵硬的人抱起来,韦祺祥沉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所有人默默地为他让开一条路,渐渐散去。
      段宇桥微微扬起头,看着他的下巴。
      “祺祥,我是一个废人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问,今天的天气怎样。
      韦祺祥脚步却凝滞了。
      他踢开房间的门,将段宇桥轻轻放在床上,拉上了被子。
      “睡吧,明天再告诉你。”他突然觉得不胜厌倦,不胜疲惫。好像所有的信仰与坚持都在此刻坍塌。

      他第一次离开段宇桥,重新走进外面的世界。
      如果再不出来,他几乎要崩溃了。悲愤,哀伤,痛苦,绝望……
      他站在大楼门口,望着眼前的万千灯火,只觉胸口有一阵莫名的疼痛。
      这已是个陌生的世界,陌生到他不再认识,陌生到他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孩。就好象,段宇桥去面对他的世界。

      他苦笑。
      所幸,借酒浇愁,是亘久不变的解忧方法。所以酒吧这种东西,无论哪个时代都少不了。
      其实,他并没有走得太远,只是在大楼的一层而已。
      那个酒吧,王仁甫呆过,段宇桥呆过,自己也是熟悉到不行。
      他想,这段时间,总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有人惊慌失措的来找他,他也没觉得会有多大的事情。
      直到那人磕磕巴巴的说:“段宇桥被元老会的人带走了。”他才惊起。

      萧立扬面色惨白的看着那个房间,指尖颤抖。
      为什么已经见到了他变成那个样子,你们还是不信。你们准备怎么办,拷问他?问他知不知道元老会的秘密,问他知不知道一些不应该他知道东西?
      他回头,看到韦祺祥同样惨白的面孔。
      “为什么要把他抓走。”韦祺祥问,声音颤抖。
      “看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一切。”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韦祺祥近乎暴怒的扯住了萧立扬的衣领,双目尽红,“你明知道他忘记了一切,却还是让他们把他带走,你明知道他害怕,却还是……”
      萧立扬垂头,无言以对。
      韦祺祥突然疯狂地敲眼前的门,似乎要破门而入。
      有人不耐地探出头来,冷冷说道:“你干什么。审判还没有结束。”
      “我只要说一句话。”韦祺祥抓着他的肩膀,声嘶力竭,目眦尽裂,“如果你们敢伤害他,我会要你们百倍偿还!”
      那人嘲讽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合上了门。
      韦祺祥愣住,心猛地抽痛了起来。
      他不够强大,他不够说出这些威胁的话。
      如果是孙协志,如果是王仁甫,如果……
      ……是段宇桥自己……
      他突然觉得无力。
      “哈……”韦祺祥靠在墙上,惨惨地笑,“我都可以想象他们对怎样对他了……”
      他缓缓地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如果,一场审问,以判定这个人有罪为前提,你会怎样做?

      既然已经有罪,无论怎样的辩词都会被判做是狡辩。这种方法让你无法开口,那就换一种,知道你说出来他们想听的话为止。

      段宇桥被关在那个房间里面,三天。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会遭遇些什么。
      萧立扬与许孟哲两边联系各路关系,却因为下命令的是元老会,不得不停止。
      第四天的傍晚,门终于开了。
      那些人铁青了脸走出来,目不斜视的离开。
      韦祺祥望着大开的房门,却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他进去,会不会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段宇桥,会不会发现,其实他已经死去,会不会……
      浓厚的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麻木了嗅觉,也麻木了心。

      他行尸走肉一般的走了进去,去寻找那个被自己当成珍宝一样守护着,却被人不断的践踏的人。
      满地凌乱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绊了韦祺祥一跤,差点让他摔倒。
      他看到段宇桥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孩子。
      他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好。
      那宇桥,你要怎样解释你紧皱的眉头,你要怎样解释你已经被血染红的衣服,你要怎样解释你身下血红的床单……还有这满地的刑具……

      其实,只要用精神力扫描一下你的大脑就可以吧。只不过他们也怕摧毁你,所以才用这么原始的方法。
      他们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问你你听不懂也无法理解的问题。你无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们,却被他们理解成挑衅和不屑……
      他们是不是用这把枪打穿过你的胸口,看着你痛苦的无法呼吸,然后狰狞的摇晃你要你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们是不是用根绳子吊着你的锁骨,吊在天花板上,哈……你看,还有你的血渍在上面呢……

      韦祺祥已经手脚冰凉。
      然后他看到段宇桥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直起身体,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突然惨叫了起来。
      韦祺祥惊慌地抱住他,却不小心直直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面。
      那一只仅存的右眼,没有光彩,仿佛瞎了一样涣散着,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他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放过他了。
      严刑拷打没有结果,最后,他们还是使用了精神力。
      哈……
      你知道对于没有一点精神力可以抵抗的人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吗。
      好像有东西从赤裸裸的神经上刮过,一次又一次……
      痛晕过去了吗,晕过去也只是一秒钟,因为很快又会醒来……

      韦祺祥好像被烫伤了一样推开了那个遍体鳞伤的人。
      他愣愣地看着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嘶哑的,断断续续的惨痛的呼声,茫然了。
      他已经无法动弹,因为他自己的心也已经痛到无法呼吸,痛到麻痹,痛到连灵魂都游离到躯体之外,附着在天花板上,冷冷的看着自己和段宇桥。
      似在嘲笑。
      韦祺祥……

      他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他听到萧立扬声嘶力竭的说:“韦祺祥,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啊,让他睡去,让他休息……你知不知道其他人碰他会让他精神崩溃,韦祺祥!”

      “韦祺祥,你想看着他死吗!”

      灵魂似乎被狠狠的推了一把,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韦祺祥伸出自己冰一般的手,轻轻的抱住了段宇桥。
      他的身体像是紧绷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韦祺祥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的口,堵住他的惨叫。
      他怕得将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的响,突然狠狠的咬破了韦祺祥的唇。
      韦祺祥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用力将他压在床上,用自己的身体去铺平他的身体。血从他和段宇桥唇角流下,与泪水混在一起。
      段宇桥终于安静了下来,瞪大了惶恐的眼睛看着韦祺祥。
      “祺祥……”他说,虚弱的声音却像一把刀子,“……我好痛……我全身上下都在痛……”
      韦祺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柔声说道:“傻瓜,你在做梦,你知道吗,你在做一个噩梦……其实,我们现在在一个很漂亮的房子里面,房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郁金香和玫瑰,宇桥,明天的听说是阴天,我们可以出去散步,去看看邻居家的小狗……宇桥,你一定会喜欢那条小狗的……你知道……他的……眼神……和你很像……哈哈……”
      他看着段宇桥终于禁不住疼痛与疲倦、闭上了眼睛,快乐的叙述终于变成了失声痛哭。
      萧立扬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
      恍惚中,他只听到韦祺祥喃喃的,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宇桥,我带你走……离开这里……”

      5
      当那一纸赦令到来的时候,段宇桥仍然在沉沉地睡着。中间他偶尔会醒来,却只有几秒钟,看到韦祺祥还在自己身边之后,又疲倦地闭上眼睛。
      他的信赖却只让韦祺祥觉得讽刺。
      拿着赦令来的人是许孟哲。
      他站在段宇桥床边,将赦令递给韦祺祥,说:“你可以带他走了,去你们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韦祺祥面无表情的接过那张纸,仍然默默地看着昏睡的段宇桥。
      “你们……想去哪里?”许孟哲试探着。
      “……去法国。”韦祺祥轻声说道,温柔地捏了捏段宇桥的脸颊,“他不是一直想去吗,但是林尔奇从来没陪他去过……我陪他。”
      许孟哲松了口气,拍了拍韦祺祥的肩膀。
      “那个拷问过他的人,那天对我说,他一直喃喃的叫着你的名字。”
      扯了扯嘴角,韦祺祥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想我去救他,可是到最后,我都没有出现。”他淡淡地说着,握紧了段宇桥的手在自己唇边摩挲,“……我一直都没有出现……”

      出发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没有同任何人告别,韦祺祥拉着段宇桥,连行李都没有带,就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飞机。
      他们住进老式旅馆,那种宽宅大院的民家一样的旅店,而不是小小的像公寓一样的酒店。
      他是打算要在这里常住的。

      法国白天的天空是碧蓝的。明亮却不灼热的阳光可以让他们两人在阳光下漫步却不至于被烧伤。
      他紧紧地抓住段宇桥的手,看着他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广场上从身边跑过去的孩童。他们手上都拿着五彩缤纷的气球,像一团团鲜活的颜色从他们身边跑过。广场上洁白的鸽子被他们惊起,飞了一天一地,像一场童话里的梦。
      他看着段宇桥扬起了嘴角。
      “好美,”他说,“祺祥,那些东西好可爱。”
      说着,他伸出手,有一只纯白的鸽子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鸽子,是一种鸟。”韦祺祥在他耳边说着,突然抑制不住恶作剧的心情,轻轻地咬了口他的耳垂。
      “祺祥?”他抓着鸽子,回过身,莫名的看着那个心怀不轨的人。
      呃,好啦,我知道你不懂什么叫做调情……
      韦祺祥笑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不顾旁人的目光,低头深深的亲吻他。段宇桥手中的鸽子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不属于他的温情,挣扎着飞走,扑着翅膀飞到太阳里面去了。
      他的气息冰冷而柔软,在韦祺祥的挑逗之下渐渐急促。韦祺祥蓦然想到他们曾经的吻,段宇桥像个老到的猎手一样诱惑着自己。而现在,却像个生涩的孩子。
      他突然觉得得意。

      “哦,该死的。”韦祺祥后退了一步,抓紧了段宇桥的肩膀,警惕地看着身边不住瞄向段宇桥和自己的人,“我得把你关起来才能避免这些目光吗?”
      他拉着段宇桥向路边的珠宝店走去。
      “祺祥?”段宇桥疑惑地跟着他走,不由得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买戒指。”
      “戒指?”
      “就是告诉别人你是有主人的一种东西。”韦祺祥胡言乱语的说着,十指交缠着握紧了段宇桥右手。
      “我不想去。”段宇桥难得露出撒娇的表情,停下了脚步。
      韦祺祥歪头看着他,不由得皱了眉头。
      长进了啊,居然知道拒绝了。
      “为什么不想去。”韦祺祥坏心眼的问。
      段宇桥迷惑地摇摇头,抿紧了嘴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地方。或者说,不是不喜欢,是有一点小小的羞涩还有不甘心。
      韦祺祥摸了摸下巴,想着:难道是因为我看上去太想要把他卖掉了?
      “那好吧。”
      他突然将段宇桥抱了起来,大步向珠宝店走去。
      “祺祥,你要干什么!”
      “买戒指啊。”韦祺祥毫无羞愧之情地说着。

      以这样的状况闯进珠宝店,店员小姐们不由得目瞪口呆。
      将段宇桥放在沙发上,韦祺祥按住了他的肩膀,对店员们微笑:“哎,难道你们这里不卖东西吗?”
      “卖,当然卖。”被他的笑夺去了神智,店员们忙不迭地说道,“请问您要买什么。”
      韦祺祥举高了自己与段宇桥紧握的手,答道:“戒指。”
      店员们立刻将各式各样各种品牌的戒指送到了两人面前。
      段宇桥似乎有点被吓到,不由得向后缩了缩,扬起头怯怯地看着韦祺祥。后者却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
      有人看出来段宇桥异于常人,不由得开口:“这位先生,似乎……”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对上段宇桥晶亮的纯净的眸子,不由得噤了声。面对这样漂亮的孩子,这样美丽的眼睛,即使有些缺憾,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韦祺祥笑了,揉了揉段宇桥的长发,轻声说道:“其实,他变成这样子,是因为在一场车祸中要救我……”他语气哀恸,情真意切,听得一干店员眼圈泛红。
      再无人追究段宇桥过于纯真的眼神,和他失明的左眼。
      韦祺祥似乎玩上了瘾,拿着一只只戒指一个一个的试。红宝石的,蓝宝石的,钻石的,黄水晶的……
      段宇桥好脾气的看着他将稀奇古怪的戒指套满了自己的手指,弯起了嘴角微笑,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被珠光宝气照亮了眼睛,还是因为眼中有光。
      因为是帅哥,所以店员们也份外热情,耐心的看着韦祺祥活宝似的试戒指。
      最后,看到段宇桥实在是有些累了,韦祺祥终于挑出了从一开始就看好的那一款卡迪亚的经典款式。
      他将戒指套在段宇桥手上,细细端详,不由得露出温柔的笑。
      “不如在这里求婚吧。”有人说道。
      “求婚?”段宇桥皱了皱眉头,莫名的看着韦祺祥。
      韦祺祥刷了卡,干干地对店员们笑:“还是算了。”
      说罢,他拉着已经快要睡着的人上了车。

      老式的家庭旅馆总是有这样的好处,柔软的地毯,大大的壁炉,还有可以让人缩在上面的躺椅。鲜花随时都有,在窗台上,桌子上,点缀着古朴的世界。
      段宇桥是真的累了,整个人缩在躺椅上,盖着毯子浅浅的眠着。壁炉中烈烈的火焰映红了苍白的脸,跳动的火光使得他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
      房门轻轻的打开,又轻轻地阖上。
      韦祺祥拿着刚刚买回来的玫瑰花,悄悄地走近躺椅,停下。
      “宇桥。”他叫道,微笑着看着他迷茫的睁开眼睛,看向自己。
      “你回来了?”段宇桥说着,坐直了身体。
      韦祺祥突然单膝跪下,将玫瑰花递给段宇桥。
      对于他给自己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拒绝,段宇桥接过花,随手放在桌子上,诧异的问:“你在做什么。”
      心中有隐约的挫败感,韦祺祥又拿出了戒指,认真地说:“和我结婚吧。”
      “结婚?”段宇桥更加迷惑,“什么意思。”
      …………好吧,我承认我搞这样一出是很无聊的举动,但是是真的很好玩啊……
      韦祺祥心中默默想着,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结婚就是说两个人一辈子都可以在一起。”
      段宇桥想了想,问道:“那是不是说,如果不结婚,两个人就不能一直在一起了?”
      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韦祺祥忙不迭的点头。
      “那好吧。”段宇桥认真的说,神色恳切,“那我们结婚吧。”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往自己陷阱里面掉,韦祺祥心情大好的拍了拍自己口袋里面正在录音的手机。
      如果哪一天,他突然想起来,然后反悔了,就把这录音放给他听,让他狡辩都没有余地。
      虔诚地将戒指套在他的手上,韦祺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睡吧。”他将段宇桥抱到床上,柔声说道,“明天,我们去别的地方。”

      走遍了韦祺祥能想象到的每一个地方,他们最后去了日本。
      段宇桥曾经住过的房子经过了几次翻修,居然还在。除了一个房间租给了一个留学生之外,其他房间都还空闲着。
      韦祺祥租下了剩余的所有的房间。
      段宇桥极其喜欢内庭的那一颗樱花树。粗壮的树干占据了大半个院子。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樱花开得正美。一团团的粉红色的花瓣自风中涌来,落了他一身,像个精灵。
      那天,他痴痴地站在树下,扬起头望着那一树樱花,沉醉痴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发梢,湿润的清透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着。然后他回头,对韦祺祥微笑。
      他说:“祺祥,我喜欢这个地方。”
      就是因为这个笑容,这个句话,韦祺祥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屋后有山泉,清凉的水声终年潺潺。这样的地方,也难为可以保留到现在。

      他喜欢睡在榻榻米上,枕着韦祺祥的胳膊,缩在他怀里。好像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是韦祺祥的怀抱,还是这个原本就属于他的家。
      韦祺祥突然觉得遗憾。如果当初段家没有被炸毁,那么那里,也许是最好的定居地。宇桥在那里,应该会很安心。
      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正坐在廊下,微笑着看着段宇桥坐在池边,将脚浸在池水中。徐徐的流水打湿了他的和服下摆,他却毫不介意。
      傍晚的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他突然有一种想把这一切拍下来的冲动,便回房去拿相机。
      再出来,段宇桥已经不见了。
      韦祺祥心中一紧。
      他已经习惯了段宇桥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段宇桥。
      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人。
      内庭突然有笑声传来。
      他怀着微薄的希望,悄悄地走近,却只看到一群留学生在院子里面笑闹着,吃着烧烤,喝着清酒。
      微一偏头,他便看到他的段宇桥坐在角落里面。有一个留学生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他听到他用温润的声音问道,“他们不会欺负你的,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他看到段宇桥微微歪了头,疑惑又犹豫地看着那个学生。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你是中国人吧?”那个留学生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段宇桥的脸颊,微笑,“怎么像个瓷娃娃一样。”
      他干脆一把拉起了段宇桥的手,将他拉起来。
      “走吧。”他说,“不要怕吗,又不会把你吃掉。”
      韦祺祥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王仁甫啊……
      他突然想哭。

      他决定要在这里住下了。
      一直住下去。
      一直住到,他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即使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一直住到,他们可以幸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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