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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琼花密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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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晨,张姑娘意外上门来找——我以为上次说错了话,她是再也不会理我了。
一开门,见她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青菜,我不住扶额一笑请她进屋。她竟又红了脸,大踏步走进屋子,却是小心翼翼地将篮子一放,接着又旋风似的冲出屋子,拦也拦不住。
我果然是说错了话,惹恼了这位姑娘——大概是“女大不中留,张伯快管不了你了,相中哪家少爷记得告诉我,大哥帮你把关”云云。
那晚张伯突然来敲门,问我有没有见着张蒨蒨,说她一大早出门,到那会子还没回去。
我边穿衣服,边应声叫张伯不要担心,一定会将张姑娘毫发无损地找回。
出了门,月更凸,再过几日就是月圆。
一路踏过竹板石桥,经过河边茅店,穿过那片被称作“风林”的寂寞之林,最后,在一个荷塘旁边找着了那位低声抽泣的藏满心事的姑娘。
此时,荷花还没有开,月色还长。我缓步走过去,低声喊了句:“蒨蒨——”同时单手轻轻拍了拍女子微微颤抖的肩头。
她猛然抬起头来,莲容失色,哭声更甚,“曲大哥,我,我……”
我便这样弓着腰,一边轻拍着,一边柔声询问:“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又不早些回去,张伯得操多少心?”
她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可是我……我爹不知道我的心事……曲大哥也不知,我却知曲大哥的心事——”
心头微微一震。我的心事?
我想了想笑着说:“傻丫头,我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心事?何况一个大夫就算有心事,也不能把自己憋出病来,是不是?倒是你,你有什么心事?若是方便说说,大哥便竭力为你去办。”
张姑娘支起瘦小的身子慢慢推开我的手,面向树林,风就那样吹了过来,风干了两行清泪。“曲大哥,你……你心里,是不是喜欢那位龙姑娘?我见你这两日心神不宁,莫非是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这心事竟像是一道晴空霹雳,震得我六神无主不知该作何回答。
喜欢么?龙明漱是个冷心冷情的江湖杀手,我即便一时喜欢了她,她也绝不可能为一介布衣留下,纠缠太深只会为彼此招来祸患,全无半点好处。
我无法回答张姑娘的话,但我清楚地知道,做为一个大夫,对于那种有心病的病人,自然是满心好奇不舍放过。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喜欢”。
后来听到的,便是张姑娘的叹息。她在月色下、在池水前喃喃自语,满腹的委屈。“也是,喜欢一个人,不过是以他的痛苦为痛苦罢了……”
我站在她身后,竟也形容不出“喜欢”是什么,也看不清她的眼泪。或许就像张姑娘说的那样,以其痛苦为痛苦,也其喜乐为喜乐,设身处地,孤枕难眠,便是喜欢了。如此看来,喜欢该是一种十分卑弱的缘分。
再过两日,满月。
距离龙明漱上次离去,已有整整一个月。
我送走一个又一个病人,见过一批又一批怪人,可是龙明漱,好像真的消失了。那夜,我独自坐在茅屋顶上,赏月赏了一个通宵。
第二日,天照样晴好。
李大爷从小池塘那边的小河上挑回来好几担水。他那一小方田地里的瓜果长得正起劲。
又来了一个病人。病人的脸被火灼伤,正化着脓水,四肢也被烧得厉害。
我盯着他周身的装束,颇有异域之感,然其眼睛十分古怪,像是没有眼珠似的。
“你这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我这么问他。
他苦大仇深地瞪了我一眼,忍着疼痛没答话。
再细细瞅一眼,他的腰间竟拴着一块雕刻着花纹的令牌——琼花密令!他竟是石中书的手下!
在乡野这么久,要忘记江湖中的事却实在不容易。索性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江湖仇怨便也多年不曾寻上我,琼花密令就更与我无关了。
不过,石中书此人江湖人称“血手珠玉”,闻名扬州,富甲一方,然其实则为江湖暗杀组织龙头回梦楼之楼主。石中书生性暴戾,阴险狠毒,从未对对手和目标心慈手软过,所以,这道琼花密令一旦发出,必定要有人死去——目标,或者持令者。
琼花密令是要命的令牌,丢了这令牌却更要命。
前几日的傍晚我在风林里捡到一块一模一样的,到了第二日,便有人死在那里。到底是谁杀了他?还是,只因丢了令才被石中书派出的死士所杀?
我并非故意捡那令牌,但那人丢了令就更不应该。没有法子,我只好找个地方将他和那块令一起埋了。
如今这个人的令牌还牢牢挂在腰间,须得小心翼翼帮他疗伤并加以提防,免得又弄出个死人来。
“干\你这一行不容易。” 他吭了一声,竟还有力气说话。
“干\你这一行也不容易。”我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琼花密令。
他即刻心领神会,挣扎着将令牌塞到中衣里去了,半天才闷着头支吾了一句:“尤其……是遇上我这一行的。”
这话意味深长,我却懒得琢磨。“呵,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不易,幸运之人毕竟只在少数。”
我转身去拿化脓粉,上次用剩下的,这次全都用在他身上也未必够。
之后,我刚准备出门去采药,床上那人忽然抬头向我问了个问题:“你见过一个叫‘龙明漱’的女人么?”
蓦然停住脚下,我将手按在门栓上,一动不动,“龙明漱?不认识,你找她做什么?”
“我要杀了她。”
呼吸一滞,不想另一只手早已握成拳。
“哦?是谁叫你来杀她?你要是可以讲得再通透些,或许我可以帮你留意,毕竟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好消息坏消息总能不胫而走。”
“哼,自然是楼主要杀她!她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以为跑路装死就可以逃得过去么?”
他仿佛突然有了活力,而我突然地想,要不,不治这个人了。转念一想,终归给了钱,理应治好他。虽然他这般傲慢无礼,狂妄自大,说了诸多龙明漱的不是,眼下却还是我的一个病人。病人大都是值得医者同情的。
只不过,龙明漱到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难道她也丢了琼花密令?石中书会给个什么活叫她去做?她的洞庭遗月剑虽冰冷锋利,可万一遇上比她更强的高手呢?
我心绪混乱地出了门,张姑娘也正好出门。一问,却是要随我去山上采药,说是张伯怕我迷路才叫她来的。其实我来此地已有三年,对周边的地势又怎会不了解?只是活到这个年纪,也实在不好意思同小姑娘计较什么。
上到半山腰回头一望,小屋掩映在绿柳人家之中,可谓茅檐低小。那风林也很小了,那荷塘更小,再过些日子,荷花就要开了罢。
终于看到了在找的药草,张姑娘竟比我还乐,三下两下往她那个不大的背篓里装,可她采挖得又实在心细,深怕坏了药材的根和叶。
有时我甚至会想,她是个太好太好的姑娘,真诚又机灵,知道有些话不能问便终究什么也不问。只是这般的恩德对于我这样的人,于情于礼都偿还不起。
“天快暗了,你先回去,路上小心些,不然张伯又该担心了。我再往上走走,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药材……你放心,我会顺着原路回去!”
碧草伏于风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姑娘这才抬了脸,略略一点头,在山风中浅浅一笑:“好吧……曲大哥,回去之后我将东西搁你家屋檐下,自个儿记得取。万事小心些!”
之后,她背着背篓慢步走下山去,我才转过身叹了一口气。
再往上五十来步,就是一个小坡,凹下去的地方草色蓊郁,其间布满了异色零星小花,然而花间,仿佛是个人形。快步走进一看,这黑色簪花罗衣——
龙明漱!
我有些慌张地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还好——她还活着。
半捞起人,浑身遍布血渍,翻过身来,连脸上都是血迹,一股久违的江湖血腥气即刻扑向我的眼鼻。她到底在这里趴了多久?回梦楼还在不停地追杀她么?她又为何这般地不要命!一颗心愈加地乱,却已然来不及多想。趁着天色渐暗,我必须隐匿行迹将此人带下山去。
小屋是不能去的,因为那里有人铁了心要杀她。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看上去危险,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龙明漱醒来时,天又下起了雨,仿佛天气真会因着人的心情而转变。她的确有心事,可只要她不说,我便永远不会知道。
我希望她说,我想治她的心病,或许这样做会使我装有和其同等分量的心事,但我终归是个大夫。“这几日最好不要动用内力,也最好不要出门。有个扬言要杀你的人现在就在我那儿,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警惕性很高,应是个常年杀手,你最好避一避。”
“嗯。”龙明漱坐在窗前,只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其他的。她乌黑的发如瀑落地,背影单薄可怜,我将一件薄衫罩在她肩上,然后走出屋子。撑开伞,伞外的世界都是细细密密的雨。
走出李大爷家的院子的时候,李大爷披着蓑衣还在收拾石桌板凳。看来他的风湿是好不了了。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是二十年的笑忘春。
这酒最初来自杭州,据说很暖人,喝一口是暖,醉一场也是暖。李大爷上了年纪,受够了人世的苦楚,当然喜欢喝这种酒。我还记得他说过,夜饮此酒三百杯,便可尽数忘却年少之荒唐,情义之伤痛。
人的伤痛,多是人带来的,故而我想,李大爷的心事便是尘封在这笑望春里。他和我一样,都曾是江湖人,做过江湖梦,后来梦醒了,除了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剩下。
执着这些终归没有用,但李大爷可不止会种瓜点豆那么简单。如此,将龙明漱安置在此,我才放心,才能放手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