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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心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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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内烛火轻熏,殿外却风声鹤唳,隐隐有大雪压顶之势,一如在座众人的心思,暗流涌动。
姜柏奚挑高了一侧眉头,似是没料到越帝会在此时就贸然提起这件事,靳鞅不动声色盯着手中的杯盏,长孙祈沐顿了一下,若无其事般放下筷子,凤眸直直看向越帝,纤薄的唇瓣紧抿不语。
上首几人均无人应声,景染感觉到德钦老王爷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敛了敛眉。在座其他人也眼观鼻,鼻关心,俱是一副屏息凝神的样子。
越帝居高临下,将众人的反应收尽眼底,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在烛火跳跃下闪动着精睿的光芒,见无人应声,再次开口道:“甘丘和乌荔送来的国书上只是大体言明了属意与我青越联姻,且指定是看上了德钦王府的世子,却未曾具体言及人选和缘由,不知姜太子和靳长公主可知一二?”
姜柏奚嘴角往上勾了一下:“世所周知,我甘丘子嗣单薄又无宗室,这联姻自然是要连与本太子的,难不成还要将世子嫁与我父皇不成?”
众人都噎了一下,对这位姜太子张扬不羁性子的体会又高了一层,姜柏奚压眸扫了一圈儿,不以为意地继续补充道:“况且,本太子已经住进德钦王府多日了,在座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想必用不着本太子再多做补充了吧?”
越帝眸光压了压,又转向靳鞅:“靳长公主又意下如何?”
“我乌荔子嗣虽称不上单薄,可也远不如青越繁盛。靳鞅身为长公主,身后只有两个皇妹,且尚年幼,不足婚配。”靳鞅也语气淡淡,却让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听她补充道:“况且世子乃是我的同门师兄,本公主自小便仰慕非常,愿遂父皇旨意,接世子回国,修我乌荔与青越百年之好。”
姜柏奚轻轻哼了一声,侧眼瞄了一眼德钦王府的方向。
如此一来都算是正式表明了态度和立场,越帝沉默了一瞬,似真似假地朝德钦老王爷笑着试探道:“德王叔可算是教养有方,一个世子便将朕的一众皇子都给比下去了。”
“皇上可是折煞老臣了,老臣这些年无用。保不得爱子周全,令其早早丧命,又护不得独孙康健,使他年幼便病体孱弱,几近夭折。多亏送入岳麋山,得无回道长看顾和教管才保住此独苗,老臣不敢过多祈盼,只求他能一世平安喜乐便也心满意足了。”德钦老王爷闻言站起身,不急不缓地回道,声中隐隐掩了自责和苦痛。
“……”景染眼角一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这老头子真不愧饱受世人尊崇,既无声驳了越帝的试探,化低了越帝对德钦王府的猜忌,又博了众人的同情,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果然殿内众人均想起来为青越立下赫赫功劳的德钦王府如今竟然只余一个独苗了,若是再送走和了亲,自此之后德钦王府便后继无人了啊!这不正好顺了越帝想一直铲除德钦王府的心思?即便这样德钦老王爷依然高风亮节,而皇上却在得了便宜还卖乖?
越帝脸色一滞,压下眸中深黑沉吟道:“德钦王府和老王爷的劳苦功高,朕谨记于心。朕可以允诺,若世子当真为我青越和了亲,等将来有了子嗣,可则其一人回青越,继续继承王位便是!”
“老臣谢皇上隆恩,不过老臣还是那句话,祈求她顺遂平安便是。”德钦老王爷又向越帝行了一礼,态度却是耐人寻味。
越帝眸色更加暗沉。
景染心下翻了个大白眼儿,这老头子真是将演技运用的炉火纯青,不仅三两句摘干净了扣下来的欲加之罪还反将了越帝一军。越帝一生削藩集权,这下反倒被逼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怕是得呕得吐血。
长孙祈沐蜷在袖中的小指动了动,扫了眼越帝极力忍耐的风雨欲来的神色,又转向景染,清透氤氲的眸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挣扎欲出。
“既然姜太子和靳长公主同时属意世子,而世子确然只有一个,众位爱卿有何主意?”越帝继续沉声发问,眸光落到左右相身上:“左相和右相乃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二人便先说说。”
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到左右相身上。
“这……”左相向来明哲保身,如此一锅搅不清的浑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下去趟的,连忙起身为难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怎敢拙见,这还是得看皇上和德钦老王爷之意。”
“朕若能决断还问你作何!”越帝叱了左相一句,似懒得理这只老狐狸般又转问右相:“明相以为如何?”
左相连忙垂下头,叫苦不迭,甘丘和乌荔的国力皆要强盛于青越,无论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而今摸不准皇上的意思,景染的身世又隐秘特殊,他如何敢贸然妄言。
右相祖上三代为相,门风倡朴,为人厚直,认真沉吟半晌方道:“臣以为和亲之事,我青越愿意送出世子便已显诚意。至于姜太子和靳长公主既然同时有意,不若交由她二人自己决断便可。”
越帝心下满意,点点手示意右相坐下,又看向姜柏奚和靳鞅:“姜太子和靳长公主也看到了朕之为难,朕自有诚意与甘丘和乌荔共结永好,可也不能把世子劈成两瓣不成?如若不然的话,朕的一众皇子今日都在此处了,虽及不上世子十之一二,可也都是拿得出手的。你二人若能瞧上,朕立即赐封为一等和硕恭亲王,以天子之礼赐婚!”
景染眼底一寒,越帝虽然这些年汲汲营营,可到底算得上是无功无过的勤勉帝王,如今为拉拢甘丘和乌荔竟自降身段,上赶着将一众儿子当卖白菜一样推出去任人挑选,真真是老而聩庸了。
再看侧首一众皇子除了长孙祺泓,一个个除了猛然的惊讶便是面色隐隐有跃跃欲试的激动,毕竟姜柏奚和靳鞅可是世间三殊,是这世间每个男子在梦中都会妄想的人,若当真能拥有,指不定是前生几百世修来的福气。更遑论还有越帝赐封一等和硕恭亲王的允诺,一等亲王还是在青越立国之时,开国皇帝曾赐封过宗族兄弟,之后四百余年便再无人受此荣封。
长孙祺泓搁置在腿上的手指微攥成拳,面色淡如清风般地扫了一眼姜柏奚,见她果然看也未曾看过来,不由又垂下了眼睑,俊逸的面孔晦涩难辨。
景染捕捉到长孙祺泓一闪而过的动作微微眯了眯眼。
姜柏奚身子懒洋洋朝后一靠,倒扣在桌面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桃花眼眯起滑向靳鞅轻哼道:“本太子的人,将来会是我甘丘的皇夫和一国国师,自然是要最好的,不知靳长公主可是要的起?”
“姻缘之事并非交易买卖,师兄又岂非俗世之人?再者靳鞅自认,一颗真心不会输于任何人。”靳鞅淡淡回击道。
一直眉目浅淡的长孙祈沐骤然凤眸一紧,凌厉地看向靳鞅,周身气息也倏地凉薄下来,让身边紧盯着上首看得着急的姝鸾不自觉一个哆嗦:“……”
景染这会儿面色倒是淡了下来,乌荔和甘丘一个国力富硕,一个兵强马壮。如今三国之中最为弱势的青越示好尚且不及,哪里敢得罪一个。如今却是飞来了她这块儿“烫手山芋”,她倒要看看越帝当该如何取舍。
气氛一时凝滞,眼看着越帝脸色越来越青,一向擅长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文渊侯赶忙站起身禀道:“皇上,靳长公主说的不无道理,姻缘之事也是讲究天时人和,婚姻和睦,联姻两国才能和睦,不若先问问世子心意如何?”
越帝犹豫了一瞬,缓了脸色转向景染,温了声询问道:“朕倒是糊涂了,世子可有属意之人?”
一时大殿众人都直直看向景染,上首两道目光尤为灼烈,长孙祈沐蜷在袖中的小指轻轻蜷缩了一下,细密微弯的睫毛倒是轻轻阖了起来。
景染垂眸起身,遮住眸中冷然,轻轻摩挲着怀中的暖手炉,只是简明地避重就轻道:“回禀皇上,我回京时日尚短,对姜太子和靳长公主二人均了解甚浅,还谈不上心意之事。”
姜柏奚撇撇嘴,收回目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在靳鞅和长孙祈沐身上扫来扫去。
靳鞅紧捏着青壁玉杯的手指猛然松开,面上仍旧端得一副无懈可击的神色。
只有长孙祈沐轻轻抬起眼睫看向景染,眸中涌动着细碎的光芒。
越帝却似松了口气般,最终发话:“朕今日只是略提此事,朕的寿辰和年节相邻颇近,姜太子和靳长公主便还会在青越再逗留一段时日,不若等世子和她们熟识之后再行详谈吧!”
“吾皇圣明!”众人连忙起身应声。
皇后仿若看了一场闹剧般也站起身淡声请旨道:“臣妾近日偶感风寒,颇感不适,今日就先行告退了。”
越帝沉了沉眸光点点头:“今冬雪重,朕平日里忙于政务疏忽了皇后,皇后还当自个儿保重身子才是。”顿了顿,又转向文秀吩咐道:“明日将今冬番邦进贡的御寒之物给凤栖宫各送一些。”
“是!”文秀领旨。
“臣妾谢过皇上恩典。”皇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一直懒若无骨的荔贵妃掀起眼皮儿看了看皇后离去的背影,又若有所思般合起了眼眸。
等到宫宴散开,外间果然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粒,并不大的冰晶落在身上却格外的冰凉噬骨。
外间的太监宫女已经备好了油纸伞一一递上,德钦老王爷朝景染身后瞥了眼,接过小太监撑在头顶的伞跟着御史大夫一道走了。
景染:“……”
姜柏奚对着飘飘洒洒的天空“嘶”了一声,歪着脑袋看了看景染,足尖儿一点:“本太子可懒得撑伞,景美人儿儿,我在车内等你!”
不少人闻声看了过来,景染望着姜柏奚飘走的方向,想了想还是腾出一只本来抱着暖手炉的手接过了小太监手中的油纸伞。
正巧靳鞅出了殿门,朝景染的方向走了两步,待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又顿了脚步,抿了下唇瓣也点足飘走了。
景染皱了皱鼻子,刚往前踏上一步,肩上忽然披上了一件轻暖的薄裘,清冷馥郁的雪莲香丝丝缕缕环绕而来。
“莫动。”景染刚偏了下脑袋,长孙祈沐细长的手指便按上她削弱的肩头,轻声道:“雪逐渐下大了,你这几日受不得寒凉,待你回去还我便是。”
景染果真不在动,微微偏过脑袋去看长孙祈沐,见她浓密微弯的睫毛上翘,好看的凤眸也是微微挑起,鼻梁高挺,唇瓣纤薄,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模样。
明明她回京时日不短了,却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细细打量这个人,而眼前这些凑在一起稍显凌然的五官此刻在宫灯的映倒下竟然生出了无比柔和的暖意。
景染偏过头,忽地开口问道:“我若当真去和了亲,你说德钦王府还会被视为眼中订肉中刺么?”
长孙祈沐见她乖乖不再动,转到身前为她系丝带的手指一顿,轻声应道:“不会。”
景染垂下眼睛,眸光静静落在她缠绕翻转的细指上,又听得长孙祈沐紧接道:“我不会让你去和亲。”
她这一句话比空中飘舞的雪花还要温软万分,虽然轻若呢喃,却蕴着不容质疑地果决,一字一字宛如誓言。
景染要说出口的话突然就收了回去,摩挲着暖手炉的手指用力了几分。
长孙祈沐为她系好领结后又细致地理了理兜帽,目光柔和地落在她怀里:“还暖么?”
“嗯——”她低低开口时有浅淡的香气和温软的暖意铺洒在眼前,景染忽地觉着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冲破了她的预期,变得愈发清明起来。
景染沉默了一瞬释然地叹口气,抬头勾勾嘴角:“很是好用。”
她突然笑起来时凤眸清浅,眉眼轻弯,右颊的酒窝会如同清泉般深深掬起来,长孙祈沐受不住地轻阖起下眼眸,轻声道:“那便好,这几日霜露凉寒,你尽量避免出府,仔细寒气入侵,这个就先放你那里或者我会派人去取。”
景染垂眸看着长孙祈沐乖巧合起的眼睫,将她的话一一听在耳里,忽地抬手轻轻摸了摸她扇子般轻软的睫毛,一边朝宫外走去,一边回道:“我知晓了,你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她今日面色确实不好。”
长孙祈沐猛然抬眼,睫毛颤了颤,看到雪白的云纹衣摆彻底消失在宫墙一角,才轻轻应了声抬步朝凤栖宫走去。
一直走到人烟稀少的御花园,景染对着那汪长孙祈沐曾掉下去过的碧湖看了看,将手中的竹骨纸伞一把合上,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紧接着扣上兜帽,直直朝德钦王府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