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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鹤三日鹤·宿命 ...

  •   我要为你讲述的故事,是一个遥远而漫长的故事。它发生在一个深秋的末尾,鲜红枫叶已经凋零许多、只留下漫山遍野光秃的枝桠。天空却还是明净的,在晴朗的傍晚会染上蔷薇花的稠艳颜色。

      一身风尘的武士就是在这时候踏入那座小小神社的。他踏过落满枫叶的青石板路,走过路口有些褪色的老旧鸟屋。神社门口的稻草结随风摇摇摆摆,恰好擦过他黛色的发梢,婉转惊落了一朵花的美梦。

      “远道而来的武士唷,你是要祈福呢,还是要休息呢。”

      一身纯白的人儿站在庭院中笑吟吟地看向来人。他有一双粲然的金色眼瞳,清澈如晨曦清朗的光。来人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来。

      “我听说过你,庇护深山中古老神社的白鹤神明、对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神明,那玩意儿太累了。”
      鹤连连摆手,“我只是替此间的主人留守一段时间而已。”

      “此间主人是……?”

      “一个很有趣的人。”鹤弯弯唇角,流利地转移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来意呢,武士。”

      “唔、的确,失礼了。”身着黛色狩衣的男人微笑着,承载辉月的眼眸美得一如夏夜升起的萤火,他风尘仆仆,却不掩俊美面容。“我是三日月宗近,是接受委托。为了收复这附近食人的凶猛野兽而来。”

      “凶猛野兽啊——”鹤丸拖长了尾音,他咧开一个顽皮的笑容,长卷睫毛在阳光下镀上层稠金光芒,柔软地淌入眼底,“我大概知道你的目标是谁了,不过很不凑巧,那家伙最近不在哦。”

      “那位也是与您一般的存在吗?” “差不多,是老相识了。不过如果你想找他的话可以留在这里,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那就拜托您了。”

      名为三日月宗近的武士就这样留驻在了神社里。

      对鹤丸来说这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无聊的时光有了人可以打发,又有人可以代替自己打扫卫生。虽说没什么洁癖、但鹤总是不喜欢被弄脏自己的白羽毛的呀。三日月对此似乎也没什么怨言,反倒乐在其中的模样,让人不觉心生趣味。

      鹤丸喜欢待在高高屋顶上俯瞰神社的庭院,底下男人手执扫把不慌不忙地清扫着落叶,调皮的风有时会将好不容易扫好的落叶重新吹散,三日月也不恼,只是宽和的微笑着重新开始清理。倒是鹤丸会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于是风儿便转瞬消停下来,拂过三日月的脸颊缠绵如同一个缱绻的吻,理所应当地赢得了武士轻轻的笑。

      三日月不擅长打扫,不过好在他很有耐心。有时鹤丸会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类也是如他一般有着漫长到无尽的生命,否则怎么做什么事都散漫慵懒到和他待在一起,就会连时间都变得温吞起来。这样的时光温柔到有些醉人,在神社相处的时间中他们时不时会聊天,武士冲他讲述起自己的经历,就如同讲述志怪传说似的款款而谈,眉眼倏忽间多了份洒脱侠气。

      他说自己曾为平安京的贵人斩杀妖魔,也在长篠铲除过作乱的浪人。鹤丸注视那双深黛眼眸,不自觉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你真的有在稻荷神社喝过酒吗?”

      “有幸品尝,那里的小狐狸们都很好客。”

      “那你一定见过那个有趣的妖怪了——”

      “您指的是?” 鹤得意洋洋地挑高了眉毛,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带着点顽皮的恶劣,“是一只狐狸。”

      三日月的确见过那只狐。

      他于深夜踏着月光而来,一双猩红的眸灼灼似凝聚火光,头顶雪白狐耳渐隐于同色发中,腰间太刀坠着金色的授带,注意到一旁有人时,挑起的眼尾不经意曳出一抹凶狠戾气,却在发现是三日月时变得柔和下来。

      “……是你啊。”被尊称为小狐丸的强大妖怪垂下头来,衣摆下的毛绒长尾轻快地摇晃几下,笑的时候咧开了左右两颗尖尖犬牙,足以称得上亲昵的语气可是世间罕有的事情。“好久不见,三日月。”

      “他很有趣吧。”

      鹤丸冲三日月举高了手中的杯子,他盘膝随意坐在神社廊下的地板上,杯中清酒涤荡,隐约反射出一圈银亮微光。三日月坐在他身前,手中也握着玉白酒器,两人之间摆设着几盘小菜与果点,如水的月光流淌在神社与庭院之间,构成了恰到好处而捉摸不定的明暗,而两人正坐于这边界之上。

      “那位殿下的确很优秀。”三日月颔首应道,狩衣边摆顺着地板滑开,金饰与流苏的光交织铺叠,恰如那人眼底的新月,光彩照人。“鹤丸殿下也是。”

      “嗯?”

      “庇护山林的白鹤与为人祈福的狐,无论哪个都是令人倾心之物呀。”

      鹤丸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笑起来着实称得上姿容昳丽,黏稠金色的眼瞳炉融晨曦第一缕微芒,纯白姿态洁净如冰花雪晶。上天着实厚爱这山林中自由的生灵,将令人艳羡的光彩赋予他身,于是举手投足,一言一语,足以让举世瞩目,偏生眸光流转,惊艳岁月。

      于是呀,纯白的鹤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他一挥宽大衣摆,庭院中便应和着升起团团细碎萤光。那些应召而来的小巧精怪有着人类眼中绝美的面容与纤细身量,背后蝴蝶般的轻薄羽翼拍打着、莹莹的洒落身后一道细长的光影。鹤丸随意打着拍子,流淌的辉光映入他眼中,凝作一线略显狭长的光火。鹤丸唇畔含笑,毫不掩饰地歪头看着三日月。武士也沉静回望着他,指尖残留一丝酒的清冽气息。

      “唱支和歌吧,三日月。”

      他跳下廊阶,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脆响。雪白衣袂翩跹而起,随之落下的是鹤纯白的羽翼。三日月失笑摇了摇头,在鹤丸抱怨之前轻巧地自袖中抖出一方碧彻的无暇玉笛,凑近唇畔试出几个幽咽的音色。

      “这可不是武士会有的东西呀。”

      “但很适合来配鹤的歌舞。”

      三日月轻笑着,乐音宛如深山中融化的冰凉泉水,在青石间跌宕碰撞出清脆的歌,清澈得犹如一抹落于雪上的皎洁月光。鹤飞旋起伏的身影踩着乐点、曼妙如舞姬飞转的雪袖,飘逸潇洒胜过山间的风,月光沐浴在他身上,将每根柔软的羽毛都涂抹上银皎的粉饰,恍若最为华美的工艺。

      “三日月——”

      鹤踩着最后一个幽幽的颤音,收起羽翼悄然停落于他身侧。三日月侧首看他,对方用鲜红的喙啄了啄他的手背,企图让这家伙只注意着自己。武士好笑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得到鹤晃晃脑袋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甚在意。

      “怎么了?”

      “我很喜欢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它呀…叫《残梦》。”

      雪間より薄紫の芽独活哉。

      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初春之景,清冷之月。

      当为潋滟。

      残之影。

      三日月是个武士,也许并不是那么单纯的武士,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多去在意他华美的外表而忽视其卓越的本领,直至锋利太刀斩杀掉吞噬人命的妖物,他们才会惊觉其平和姿态下的暗藏杀机。

      三日月并不讨厌杀戮。

      所谓武士,正是如修罗一般舔舐鲜血吞咽亡灵而生的怪物。纵使有光鲜外表与道义,也洗刷不了掌心渗透的血。三日月走过很多地方,他的手扼杀过妖物的性命,也曾为一只小小的猫咪挡雨。生与死,好与坏,正义与邪恶的边界其实并没有人类所想的那么分明,说到底,不过大众即为正义。

      三日月对此心知肚明。

      他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红枫,枫树上那只路过的松鼠顺势低头好奇瞅瞅他。武士饶有兴趣的注视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后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黑亮圆润的大眼睛,把怀里的松子抱得更紧了。

      “你再看下去,估计它就要觉得你准备抢吃的了。”

      鹤丸总是神出鬼没,或者说、用常理来揣摩鹤的踪迹本就是一件不科学的事情。三日月回头看向那只蹲在木桩上的鹤,对方笑嘻嘻地冲他眨眨眼睛,高挑眼尾流淌出种狡黠的意味来。

      “有兴趣和我来吗。”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三日月温声应道。

      鹤丸很熟悉这里,他守护在这里,生长在这里,也将老去在这里,死去在这里。

      他并没有被囚禁在何处,但依旧停留在这里,秉承了自己的契约与诺言,等候着一个“奇迹”。

      他领着三日月所到的地方是一片枫林的中央,鹤丸敲敲他的肩头小声问道你当初是来找那只野兽的吧。三日月点点头,对方便拍拍手掌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唔、那我就放心了。”

      “你呀……”

      三日月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瞥了那鹤一眼。他熟悉那种笑容,一旦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鹤丸便会这样笑起来,连弯起的眼睫都透出种坏心的恶劣,这人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呢。

      他眯起狭长眼眸,手搭上腰间太刀,在迈步的刹那气势便骤然一变。鹤丸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武士直挺的腰背与锋利的视线,宛如终于结束午睡的猛兽一般、煞气如实质缠绕上冰凉太刀,唇畔笑意变得浅薄而错觉般的缥缈。

      被惊动了。

      人们口中食人的妖魔。

      火红的猛虎在冲出密林的刹那便成为了人类的姿态、火焰一般燃烧的红发与冰冷银瞳,强大的气压迫得周围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他双臂环胸冷漠地打量着三日月,许久才发出了一声不屑的低哼。

      “人类?来打一架吧!”

      “看来阁下与我正好不谋而合呢。”

      三日月以指尖拂过刀刃,温声回答,眼底悄然跃起一抹凉薄的光火。

      “不去阻止吗?”

      “你不是也没有去阻止吗。”

      鹤丸屈膝稳稳坐在树上,垂下的右腿在空气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他伸出手任那只小小莺鸟停落在指尖,人类无法理解的鸣啼婉转动听。他们俩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名为看好戏的恶劣神色,不由一起低低的笑了起来。

      “可真让人期待啊,会是谁的胜利呢。”

      “你的恶趣味一点都没变,鹤丸。”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莺丸。”

      非人之物的寿命本就漫长到令人厌倦,偶尔发生些趣事再去阻止未免太不知趣。待两人结束打斗一并找到两只鸟雀时,后者早就烹茶煮酒,铺开了一地的茶点酒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户贵族前来野足。

      大包平也不客气,直接在萤丸神色盘膝坐下。绿发男人看了一眼他臭臭的脸色就心知肚明,轻笑一声悠然自得地冲三日月举起了杯子:“大包平有劳您照顾了。”

      “我才没有——”

      “客气了,此番我也受益良多。”

      “你们两个——”

      “您果然如鹤丸说的一样,是位强大的人类。”

      “……”

      大包平黑着脸,气得将手心里的点心咔嚓一声一捏两断。鹤丸还特意去他面前转了一圈,摇头晃脑地发出巨大的感叹。

      “哇——好可怕好可怕,生气的大包平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们这些家伙……!!”

      “大包平,不要太急躁了。”

      “哈哈年轻人还是沉稳点更好。”

      “总在生气的话可是会长皱纹的哦——”

      …………难不成到头来还是我的错吗!!!?

      大包平气得啊呜一口吃掉了自己捏断的小点心,惹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的笑。

      “那么,您搞清楚了吗?”

      最后还是萤丸先止住了小声,转头询问起三日月。后者无奈地瞥了一眼一旁一脸无辜的鹤丸,却只得到了一个纯洁眼神作为回应。

      “托各位的福,我已经搞清楚了。大包平殿并不是食人的妖怪。”

      “我都说了我才不会吃人!”

      “那就好。”莺丸按下躁动起来的妖兽,转头冲三日月微微一笑。“感谢您慧眼识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都定会竭力相助。”

      “非常感谢。”

      “不要把宴会气氛搞得这么严肃啊。”

      横插一脚的鹤丸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土灰色的圆罐子,盖着块白布,用漂染成金色的麻绳系好。他笑嘻嘻地环视一周,冲他们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

      “不如我给大家变个戏法如何。”

      “哦?”

      三日月抬眸,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不由让武士心底升起些许好奇来。却见鹤丸骤然欺身上来,指尖虚虚压在他的眼尾,璀璨金眸近在咫尺,呼吸间喷吐温暖热气,近乎在方寸中缠绵交融。

      “还要请三日月帮我一个忙了。”

      “怎么?”

      “借我一抹你眼中的颜色吧。”

      鹤丸大笑着直起身来,抚过三日月眼尾的指尖一甩,头顶晴朗天空突兀浮现出一道深黛颜色。犹如在白纸上涂涂抹抹勾勒出层次不一的光影、层叠的蓝交织沉淀成浓重的墨色,白昼转瞬变为暗无天际的黑夜。鹤丸瞅了瞅那片夜空,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又扭头闪亮亮地看向三日月。

      “三日月——”

      “您不会是还想借我眼中的月来一用吧。”

      三日月失笑,还是温和地应了对方的要求。鹤丸眼睛一亮,只是拍了拍手,三日月只觉眼前一晃,远处的天空便突然跃出一弯皎洁弦月。周围的红枫沐浴在清冷月色下,闪着银皎的光。鹤欢喜地左右看看,笑道一句成了。指尖半勾将怀里瓦罐上那金绳一把扯开,数不尽的萤光骤然冲破白布的阻碍,争先恐后地向上拼命飞去——

      仿佛天地颠倒,时光倒退,从天而降的如海流星再度降落回头顶的广袤夜空。又似无数启明灯缓缓升起、在夜空中扩散开的光火,盈盈的,每一盏都淌着如梦似幻的微光。

      “很美吧。”鹤丸得意地抬起下巴。“这是夏夜中萤火虫的梦。”

      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在每个夏夜翩翩起舞。白衣的守护神收集起它们诞生时的美梦,一个个储存进小小的瓦罐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于某个瞬间开启,于是漫长岁月中逝去的生命在这个刹那得以再度降临于世。它们竭尽全力飞向夜空,当精疲力竭掉落下来的时候,夜空上便多了数不清的星。

      鹤丸微笑着凝视那些夜空中的繁星,风吹起他猎猎的衣角,翻飞一如鸟类的长翼。三日月微微的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来,指尖悄然落下了一团萤火,空气中传来清酒与茶交错的奇妙味道,他垂下眼眸,注视着那萤,在其他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轻轻低语。

      “是啊,的确是个温柔的人,你也喜欢他的吧。”

      萤火回应般的闪了闪,再度起飞,飞向了头顶那轮遥远的月亮。

      三日月大概不是个普通人。

      鹤丸隐约觉察到了这一点。没有人类能和他一样,万事万物都如此平淡看待,可对方又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类。他是普通人的模样,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灵力的痕迹。但当凝视着他的眼眸,就会真切感受到他的强大。

      “你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一样。”鹤丸说道,“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哦?”

      “天空是最为广袤的地方,它发怒时万物战栗,它欢喜时晴空无边。最强大又最温柔的力量隐藏在天空中,所以,能将天空盛入眼里,是很难得的事情,那证明你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是吗。”

      三日月并没有对如此高度的评价有什么反应,甚至算得上平淡。他似乎总是这样,从相遇时就如此,明明是在微笑,皱眉,叹气,却总浅薄如一缕清晨林间飘散的雾气,结束后就再无痕迹。

      鹤丸有些气馁,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三日月,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是吗,我倒是觉得鹤丸殿很可爱。”

      “啊呀呀,你这家伙。”鹤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真是没点常识,男人是不能用可爱来形容的。”

      “是这样吗?可鹤丸殿的确很可爱。不同于对外表和举止的夸赞,真正的可爱是灵魂散发的光辉、纯善明亮,比外表的华美更为珍贵而遥不可及。”

      “这种话…果然是你的风格啊,我都忍不住要惊讶了。”

      三日月只是笑了笑。他向来是个太聪明的男人,有时鹤丸甚至会忍不住钦佩对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敏锐而不尖锐,成熟而不圆滑,隐忍而不畏惧,轻而易举觉察一切却只是淡淡微笑不语,就连鹤丸也做不到如此完美、就仿佛不存在凡尘之人。

      “我要走了,鹤丸殿。”三日月最后提出了道别。

      “要去哪里?”

      “去完成我该做的事情。”

      “还真是你的风格。”鹤丸耸耸肩,大大方方的一点头。“去吧去吧,可别轻易死掉啊。”

      这是宴会结束的第三天,武士再度踏上了追寻食人妖魔的征程。小小神社中一片安静,白衣的鹤坐在屋顶上注视着庭院中红叶落尽的枫树,悠悠地哼起歌来。是深山中融化的冰凉泉水,在青石间跌宕碰撞出清脆的歌,清澈得犹如一抹落于雪上的皎洁月光,温柔的落在他纯白的发尾。

      他本就该生而寂寞。

      三日月此行是为了铲除食人的妖魔而来的。村中有人拜托流浪的武士寻一个委托。那是个古老的山村,隐藏在枫林的深处。当淳朴的村民救出顺水而下的昏迷武士时全都吓了一跳,可他们依旧选择了为他疗伤。

      “不需要什么报酬。”

      老婆婆为他包扎伤口时温和说道。岁月夺走了她曾经的美貌,眼尾的皱纹却都显得温柔平和。三日月坐在朴素整洁的被褥上,扬眸看向对方,膝盖上放着一把装饰华贵的太刀。

      “如果您真的过意不去的话,我知道您不是普通的人,如果您外出时有幸遇到我的孙子,就请替我带一句话吧。”

      “您的孙子是……?”

      “他其实也算不上我的孙子,是一位朋友委托我照顾的孩子。”老人笑了笑,“他已经离开很久了,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我已经老到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很可爱的孩子,是上天所恩赐世界的礼物。”

      “如果您遇到他的话,就请替我带一句话吧。”

      “……”

      三日月抬眸细细地端详着她,他的指腹摩挲着刀柄,沉思许久后点头温声道。

      “明白了,请讲。”

      接受了委托的武士寻找了很久。他曾从狐族的兄弟那里得到过启示。踏月而来的妖狐听了他的问题沉思许久,最终指明了通往神社的路。

      “据说那里曾经有食人的妖怪。”小狐丸将碟子装好的油豆腐放在三日月面前,旁边的一排小狐狸都站起身来。两只小爪子稳稳托住清酒与点心等食物,背后毛绒绒的大尾巴晃来晃去,看得三日月颇觉有趣。“食人的妖怪?”

      “对,你的缘在那里,在那里会找到通路的。”

      “嗯?”三日月收回视线,“看来你又去找稻荷神占卜了啊。”

      “毕竟是你的事情,稻荷神大人会谅解的。”

      小狐丸毫不在意地咬掉一块油豆腐,鲜美味道使得头顶的雪白狐耳都不由摇了摇,即使咬着东西说话也意外的清晰,有时候三日月也会忍不住揣度一下,如果稻荷神知道自己亲昵的下属把他赐予的神力用来使吃油豆腐时说话的声音能够字正腔圆,会不会气得把兄弟的毛给揉乱呢?

      嗯——不好说,不好说。

      他眼底带笑,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清酒,味道清甜。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

      面对再一次回来找他的三日月,小狐丸似乎早有准备。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清酒、一样的油豆腐,连旁边捧东西的小狐狸都一模一样。三日月无奈一笑坐了下来,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吃着油豆腐的小狐丸突然打了个喷嚏,皱皱眉头冲他发问。武士权当刚刚自己什么都没想,夹着一块油豆腐信口道。

      “有时候忍不住觉得,狐狸的直觉还真是可怕呢。”

      “毕竟是野生的啊。”

      小狐丸笑了起来,月光下猩红色的瞳孔闪闪发亮。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是不加掩饰的愉悦。

      “那么。这次就由我来为你占卜吧,三日月。”

      他放下筷子,拿起一旁小狐狸恭敬奉上的狐狸面具,声音低沉优雅,面具贴在脸上的刹那、猩红色的眼瞳中骤然升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那么。此番你想占卜什么呢?”

      磅礴的妖力与神力翻涌而出,在他们中央,小几的上方缓慢浮现出红绳系着的竹签来。

      人类的武士已经离开了一月之久,鹤丸不得不重拾自己曾经的工作,清扫起神社来。

      想要使保持神社的神性就不能使用妖力,他唉声叹气地打扫好庭院,忍不住开始思考那个人类是怎么一扫就能够消磨过一个下午的。

      更可怕的也许是自己吧,看着对方打扫顺带偶尔说两句话,竟然也能消磨过一个下午。鹤丸撇撇嘴,在门口不速之客踏入自己刚打扫好的庭院前,警告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去。

      “不许进来,大包平,否则我就在你的饭里下三天尝不出肉味的药哦——”

      ……半只爪子抵在门槛上的大包平脸都绿了。

      停在他头上的莺丸忍不住微微一笑,安抚似的拍拍翅膀就飞进了庭院里。他在空中旋转半圈就一眼看到拿着扫把站在屋檐下的鹤丸,后者看见他,轻快吹了个口哨,伸手让莺丸停在他臂上。

      “你快把大包平吓怕了。”

      “嗨嗨、别这么护犊子啊莺丸。”鹤丸耸耸肩。“还不是他每次都风风火火的,我可不想再打扫一遍。”

      "他其实很担心你。"萤丸叹了口气,嫩黄色的喙啄了啄对方的手背,“我和他要出去一趟。”

      “嗯?”

      “稻荷神大人设下狐之宴,多年以来受他照顾了,吾等也需前去赴宴,且来知会你一声。”莺丸道,“这段时间还请多加小心。”

      “你看到了什么?莺丸。”

      生而庇护生灵的守护灵微微一笑,翠绿眼眸中闪过了浓郁的神性光辉。“我看到了这片土地的宿命。”

      万物生而有律,春而生荣,秋而败落,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乃如此。

      人也如此。

      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七情六欲。人类是如此具有感染力的生物,他们拥有令神明都为之肃然的力量。鹤丸本不是镇守这里的妖怪,或者说、精灵,他生于山川湖泊,身负上天恩宠,自由与天空的化身,在冬雪中翩翩起舞的姿态、就连天上主司舞乐的宫比神都被吸引降临。

      “你的羽翼纯白胜过富士山千年的积雪,你的眼眸金黄仿佛日照大神从洞口出现时所带的万丈晨曦,你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往高天原,与八百万神明一同共享极乐仙境,成为我的眷属?”

      女神的声音曼妙如歌,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凝视的人都会被轻易捕获。仙鹤停落在她身前,她只是微微一笑,便胜过人间花开盛世。

      “尊敬的宫比神啊。”鹤轻轻地说,“请原谅我不能与您同去,我是生长在林间、只能飞翔在天空下的白鹤。也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真的欣赏我,可否请您降下恩惠。”

      “那么,请告诉我,鹤啊,你的愿望是?”

      “我的愿望是……”

      鹤丸倏忽睁开了眼睛。

      金黄瞳孔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地时候已然衣衫规整在身。右手自腰间一抹,太刀便被握在了掌心,直到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门外,看清庭院中的人是谁他才不禁眯起眼睛。

      “怎么,已经斩杀了食人的妖魔吗?三日月。”

      “有辜所托,尚未完成。”

      武士回答,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鲜红纹路的狐狸面具,眼眶处不是人类的眼睛,反倒燃烧起一簇幽蓝的火。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鹤丸道,“稻荷神之所以会突然设宴,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有赖小狐丸殿的帮助。”

      “哦?能让他帮忙可不是轻易的事情呢。”

      “毕竟是……兄长大人呀。”

      金属碰撞的激烈声响尖锐入耳,夜色中一白一蓝两道身影不断交错几乎带起了残像。外涌灵力如两处漩涡般狠狠互相碾压撕咬,却又精巧到连一片四周的叶子都没有震落。神性,无比庞大的神性,从那个男人身上涌出注入他手中的刀内,鹤丸惊骇地盯着三日月,后者站在不远处同样盯着他,许久后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缓缓举起手中的刀,这次刀尖是冲着脚下的地面。

      “等、等等——”

      鹤丸瞳孔骤然紧缩,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了上去,那把刀却已经插入了地面,自泥土下汹涌而出的神力澎湃溢出、与三日月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碰撞到了一起,将鹤的声音彻底淹没。

      ——那时候。

      “尊敬的宫比神啊。”鹤轻轻地说,“请原谅我不能与您同去,我是生长在林间、只能飞翔在天空下的白鹤。也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真的欣赏我,可否请您降下恩惠。”

      “那么,请告诉我,鹤啊,你的愿望是?”

      “我的愿望是……”他垂下眼,“请您斩杀我,将我的尸体作为媒介,在此设下庇护万物的神社吧。”

      ——那时候。

      狐妖拿起一旁小狐狸恭敬奉上的狐狸面具,声音低沉优雅,面具贴在脸上的刹那、猩红色的眼瞳中骤然升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那么。此番你想占卜什么呢?”

      磅礴的妖力与神力翻涌而出,在他们中央,小几的上方缓慢浮现出红绳系着的竹签来。三日月望着那竹签微微一笑,指尖下意识抚上了腰间刀柄:“我想占卜那方神社的作用。”

      纤薄竹签被飞卷而上的火焰吞噬,小狐丸闭上眼淡淡道:“为了镇压人心中被种下的鬼,防止他们连灵魂都彻底堕落成无□□回的妖物,无法净化,为此只能将死去的人魂灵永远封印在他们曾经的过往中。”

      ——那时候。

      曾经有一只鹤,他生而无拘无束,饱受天地恩宠,有朝一日却不小心跌落山谷,幼小的鹤化成了人形、被采药人所救,又被年老将去的他委托给挚友照顾。

      后来,鹤告别了他们,选择了出去游历。当年战乱不断,鬼魅横行,有邪恶的阴阳师藉由亡魂制成了将活人变成兵器的毒,在人心中种下鬼,大肆利用荒野中的村庄为自己制作凶悍兵团。当鹤回来时,村庄中只剩下断壁残垣与无数即将彻底堕落的半人半鬼。

      ——那时候。

      曾经有只鹤,身负圣洁的血脉,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宫比神的神力为通道,将濒临堕落的村民们永远定格在了“生”的过去中,为此连灵魂都被必须囚禁在这片小小林院,最自由的鹤,将永远不得自由。

      ——被长久压抑的不祥之气随着封印中断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以太刀刀尖为中心,地面无声地震栗着,四分五裂的土地下方有金色的光芒像泉水一样源源涌出,鹤丸沐浴在光芒之下发出无声的悲鸣,汗水顺着额头、脸颊滑落,他攥紧胸口衣料痛苦地弯下腰来,咬着牙把颤栗般的冲动压回去,连声音都忍不住微微发抖:“不、不行,还不能回去……!!”

      “可以的。”三日月走上前去,他站在鹤丸面前,像安慰孩子般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可以了,你做的很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不……要。”鹤丸艰难的呼吸着,金色眼瞳明亮到仿佛融化日光一般、以与身体现状截然相反的气势咄咄逼人地盯着三日月,一字一顿,仿若泣血。“这是……我的……家人啊!!!!!”

      是家人啊!

      温柔摸过他脑袋的奶奶,离开时也在微笑的爷爷,会给他糖果的邻家大叔,看到他会脸红的小妹妹,经常被他欺负的小黑狗……

      这些,这些,这些,都是羁绊、是家人啊!!!

      正因为自由,才会更加懂得温暖的珍贵;正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因此一旦铭记便会不计代价去守护。

      在漫长的岁月中,鹤丸曾经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离开的决定。如果他不离开村子,如果那家伙来的时候有他守护大家,如果……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他只能站在神社的屋顶上沉默凝视着村落的方向,默默地守护着已经忘却他存在的亲人。他们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再也不会有鹤丸国永这个人。

      “这些——你都无法、代替我做出抉择啊!”

      鹤丸低吼着,手中太刀化作一道灵刃,硬生生割断了无形中身体对灵魂的召唤之索。几乎是同时鹤就吐出一口血来,随意摸了把唇角就硬是站了起来。金色血液溅到三日月腰间的太刀上,后者愣了愣,最终无奈地扯出一抹笑来。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男人轻轻道,他认真地凝视着鹤丸,弯下腰冲对方深深行了一礼。“多有冒犯,还请见谅。重新介绍一下,我是三日月宗近,此间审神者,亦是通灵之人,此番前来,铲除食人妖魔只是顺便,主要目的是为了带话。”

      “……带话?”

      “嗨。”男人转身看向身后纯粹由无尽鬼怪形成的黑雾,遮天蔽日的怨气凝成实质,鬼哭狼嚎宛如人间地狱。华美太刀被一寸寸抽出刀鞘,刀身悄然转过一道锐利的光。“是一位救了我的老人,托我对离家已久的孩子传一句话。”

      “你做的很好,别太累了,累了就回家吧。”

      鹤丸猛地愣在了原地,很久以后才默默握紧刀柄,在劈开眼前妖鬼的刹那、从喉咙中溢出了一句支离破碎的谢谢。

      “不需要什么报酬。”

      那时候,老婆婆为救回来的的武士包扎着伤口,当武士提到我该如何感谢报酬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您真的过意不去的话,我知道您不是普通的人,如果您外出时有幸遇到我的孙子,就请替我带一句话吧。”

      那时候的她一脸怀念而寂寞,即使只对对方留有一抹似有似无的模糊印象,也心心念念想着那个孩子:“他是很好的孩子,但似乎总喜欢逞强。如果您看到他,就请告诉他,你做的很好,别太累了,累了就回家吧。”

      最后一抹刀光落下,劈开了最后一道阴霾。铺天盖地的晨曦洒下,清澈犹如新生儿洗礼的第一捧水,将残破神社尽数笼罩在纯净的光辉中。

      鹤丸收起了刀,身体不禁晃了晃,又被三日月稳稳接住。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笑容,后者只是摇了摇头温声道:“去吧。”

      “这次、真是多谢了。”

      随后白衣的鹤便化作一阵金色的光雾,缓慢渗入他们土地的裂痕中。三日月目送对方彻底消失在地下,这才伸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一瞬间窒息般的虚弱感席卷了全身,他的身体不由晃了晃,依靠太刀插入土地才稳住了身形。

      “呼……”

      男人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索性就这样原地盘膝坐下,太阳穴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有点无法集中精神,如此大型的神降对于人类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看了一出好戏呢。”

      “您满意了吗?”

      “诶——居然这么说、我也是有在好好工作的啊。”狐狸面具从他手上一跃而起,尖尖嘴巴张张合合着发出声音来,“竟然这么对神明说话,真是太失礼了三日月!”

      “十分抱歉,之后我会送上好吃的油豆腐作为歉礼的。”

      “你这家伙,好歹诚心诚意一点啊!!”

      “十分十分抱歉,之后我会拜托兄长为您送上好吃的油豆腐作为歉礼的。”

      “……算了算了。”狐狸面具挫败地叹了口气,“倒是你,没关系吧。”

      “除了意意外接受了鹤丸殿的一部分记忆,没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多谢你了,虽然我也可以净化掉这里,却没办法解开他的心结呢。”

      “鹤丸知道您这么关心他,肯定会很感动的。”

      “……别说傻话了我哪里有时间去担心一只鸟!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宫比神也有拜托我照顾一下而已……而且怎么面对我就是鹤丸鹤丸,他本人就是鹤丸殿啦!!”

      “毕竟是并肩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战斗后的同伴了啊。”

      “有我的神力加持你就是一刀一个好不好!哪里命悬一线了!!”

      三日月莞尔不语,心下算了算时间,垂眸瞥了狐狸面具一眼,后者心中警铃大作,刚跳起来准备开口就砰地一声原地变成了一股白烟消散不见了。

      对不起了,稻荷神殿下,果然啊,神力用尽了。

      三日月笑了笑,转头看向土地的裂缝,那里已经没有了金色的光。这片土地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孕育出那只山林中自由的鹤呢,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会重逢,也许此生此世,他再也无法见识那只鹤的身姿,身为人类,错过与相遇本就是生命中不可逃脱的宿命。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刀,对方回应般的低低嗡鸣一声,三日月垂眸看着它,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难得露出了有些苦恼的神情。

      “不过,大概还有个问题就是了,这份记忆该怎么还回去呢。”

      他是于夕阳下诞生的精灵。

      有着优雅的身姿与纯白的羽,诞生之时的第一声啼鸣,唤来夜空中的弦月高升。他起舞时神明也为之侧目、人们歌颂他曾镇守神社、铲除妖魔的功德。

      眼眸熔铸黄金的颜色,象征无尽自由与天空。葬于泥土又回归人间的鸟儿,睁开眼的刹那便似传说中的神鸟终从天际坠入凡尘。他收起羽翼落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举目四顾皆是繁茂的树林,熟悉又陌生。

      “欢迎回来。”

      与他同族的莺丸早已感受到对方降生时的灵气,和大包平一同早早等候在那里。鹤丸欣然变回人形笑着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大大拥抱,大包平哼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伸手抱住他,犹豫了下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你这家伙还知道回来啊。”

      “因为人间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啊。”鹤丸冲他眨眨眼睛,“况且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还没做。”

      “……你这家伙,这么久不见的朋友来迎接你,竟然先考虑有趣的事情吗!”

      “嗯?大包平你刚刚说了什么,原来你承认一直把我当朋友了啊。”

      “……!”

      “好了好了,这么多年,你们俩还是这么精力充沛啊。”莺丸阻下了大包平,转头无奈地看向鹤丸,“这次还有其他东西要给你呢。”

      “嗯?”

      “受人之托,给你的礼物。”他身上灵力一动,空气中突然掉下一把太刀来,鹤丸顺势接在怀里,刀身上充盈神性的灵力使他不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三百二十九年了。”莺丸轻轻的说,“欢迎回来,鹤丸。”

      鹤丸踏上那条通往神社的青石板路时,正是秋日。他走过路口有些褪色的老旧鸟屋。神社门口的稻草结随风摇摇摆摆,恰好擦过他纯白的发梢,他

      深黛狩衣的武士坐在廊下,闻声抬头看来,依旧是昳丽雍容的眉眼,金饰与流苏相映生辉,唇畔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将花香含入口中。

      “欢迎回来,鹤丸殿。”

      “久等了,我回来了。”

      鹤丸熟门熟路地在他身边坐下,顺便将插在腰间的太刀丢进了对方怀里:“特意把自己的本命刀留给我,你是有话想对我说的吧。”

      “它的名字叫三日月宗近。”

      “…?”

      “这把刀的名字,叫三日月宗近,以刀纹如日月而得名,是通灵的媒介与载体。”三日月解释着,怀中太刀的刀鞘上逐渐淌出一滴滴金色的液体,“而留下它的目的就是,将那日您的记忆还给您。”

      灵魂的血是他们的记忆凝结,记忆消散则灵魂也不复存在。那不是失忆就可以解释的事情、而是深入灵魂,无法忘却的曾经。

      那些金色血液自发飘在空中凝成一团,鹤丸伸出手碰触的刹那、血液渗入指尖,走马灯般的光影掠过脑海。那是……

      雨夜老人为他哼唱的悠长安眠曲,接住从树上摔下来的玩伴时所冲他们若无其事露出的疼痛笑容,成长的细碎记忆一帧一帧飞快闪过,紧接着突兀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视野。

      “你已经决定了吗?”毛色雪白的狐妖担忧地看着他。武士平静的点点头,他看起来一如既然年轻俊美,身上却无声洋溢着微弱的死气:“没关系,就当是礼物吧,给未能再见的朋友。”

      随着他的话音,满天红枫刹那簌簌飘落,光秃树枝上重新绽放开如雪如雨的樱花。鹤丸看着周围景色又一次飞速后退,变成武士在他之后离开神社游历四方的景象。

      与茨木童子酒吞童子一同饮酒、斩杀当地作恶的盗贼、与名为和泉守兼定和堀川国广的武士一同铲除了作乱的叛军……在鹤丸国永轮回的时间中三日月宗近又活跃了一百八十九年的时间,最后来到了当初别离的神社,将那把太刀交给了守候在那里的莺丸。

      “很美吧。”

      幻境破碎、周围的樱花开得热闹熙攘,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迈出林子看到日本海的沙滩,远处水天一线,往后一瞥就能够看到林后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仿佛世界上所有美丽景色同时会聚于此地,多少年的游历成长、只为在他到来的这一刻悄然绽放。

      三日月从林间缓步迈出,他的身体正在逐渐消失、淡化。他把手中的那瓶清酒扔给鹤丸,后者心领神会,两人就这么原地坐下开始对酌,就如同多年之前在神社里一样,漫不经心说着一些有趣的话题。鹤丸对他讲述着自己儿时的事情,三日月颇感兴趣地聆听着,偶尔也会说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小老头。”

      “偶尔也会很顽皮。”

      “比如?”

      “有不喜欢的人拜访家父,就会发生各种意外了。”

      “……真是难以想象啊。”鹤丸新奇地看看三日月,后者毫不在意,只是轻巧转开了话题,示意对方看向四周的风景。

      “鹤丸,你喜欢这份礼物吗?”

      “喜欢,怎么能不喜欢。”鹤丸果然眉飞色舞起来,“这样的话、我可是把这百来年未见的人间景色都看完了呀,还要多谢你了,三日月。”

      “不,是我要谢谢你。”三日月饮尽最后一口酒,悠悠道,“真是令人赞叹呢、鹤丸,就像是光芒一样,会指引他人通往天空。”

      “那你就是夜空中的弦月了。”鹤丸说。“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哪怕是我,不,是对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参与感。三日月啊,这样的你,就像那轮月亮一样,俯视人间,却没有诞生人世的实感,你只是个参与故事的旁观者罢了。”

      “即使是天上的月亮也有落下的时候,我并不是那样的人,鹤丸。从始至终,我都未曾离开人间。说到底,作为人类,我的生命短暂如蜉蝣。但作为审神者、通灵者。聆听神意、执行神旨、响应呼唤、完成愿望。你所觉察的,不过是这两者的矛盾而已。身为人类的三日月欢喜人间,但作为神明的三日月,却在冷眼旁观罢了。”三日月摇了摇头,淡薄身形终于彻底消散在空中。鹤丸沉默地注视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喝掉杯中最后一滴酒,自顾自轻喃出声。

      “正是如此啊、能够觉察出这一点,把自己的实质都能够轻易剖析,这才是…所谓生灵,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鹤丸在一年后告别莺丸与大包平,离开了这片土地。他终于得以自由的飞翔在任何地方的天空上、人类与妖魔中也多了一个关于武士鹤丸国永的传奇。据说他白发金眸,斩妖除魔,洒脱自在,来去无踪,随心所欲。腰间两把太刀,其中一把正是多年前逝去的最后一名审神者三日月宗近的本命刀。拿着这把刀,就像是寄托了三日月宗近的精神一样,因此这位才会走上与对方一样的道路。

      人类总是越想越多,事情越传越离谱。坐在酒馆里的鹤丸压低斗笠,匆匆从其他人的大声谈笑中离开。听到其他人口里“鹤丸国永十岁时就在三日月宗近殿下门前跪了十天十夜,后者因此被感动决定收他为徒……”,他差点没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

      “明明我只是想赚个路费而已。”他屈指敲敲被外衣罩住的太刀,无奈叹了口气,“你这家伙可要对我负责啊,我的名声都被毁成什么样了。”

      太刀一副咸鱼状态,躺尸在那里完全无动于衷。

      鹤丸走过了很多地方,他来到了三日月到过的海,一眼望去海天相接白浪翻滚,果然如他记忆中一般雄伟壮观。他爬上了富士山的山顶,脚下踩着坚硬的雪块,眺望山脚时有樱花绽放。风吹过鹤丸的头发,一个人来这里还真冷啊。鹤丸这么想着,化作原型从富士山上一跃而下冲入樱花林中,就像三日月站在山顶曾经信口说的那样:“如果就这样掉下去的话,想必会落入樱花的美梦中吧。”

      他走过了对方记忆中提到的地方,也走过了未到的地方。是怀念吗,还是某种微妙的情绪,鹤丸也不明白。

      三年后他终于来到了平安京,传说中三日月宗近启程的地方。不过倒也不是传说,因为三日月宗近的确是在这里出生的,他走在街上新奇地打量着四周,大城市果然处处奢华富贵,比其他地方看起来气势磅礴得多。鹤丸在这里定居了一阵子,特意去看了三日月说过的樱花林,参加了水无月的游行盛会。离开那天他特意来到了三条家的门口,解下腰间的太刀郑重递给门前震惊的武士。

      “我就把他送还回来了。”他爱惜地摩挲着刀鞘,声音很轻。“……怎么说呢,又有一种在幻境里的感觉。

      怅惘的、郁结的、惆怅的情绪,带着释然与遗憾,沉沉堆压在胸腔中。就像浸满水的饱涨棉花一样,满满当当堵在心口,是一种并不明显的、细弱而绵长的隐痛。

      未来这把刀会到谁的手中,挥动起来是否还有那人的身影。他的转世会在何处呢,那样的人,即使转生也一定是风华绝代之人吧。如果三日月宗近与鹤丸国永的名字传入他的耳中,又会不会有某个瞬间,恍惚想起他的曾经呢。

      鹤丸久久地凝视着那把太刀,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郑重地将其交托入对方手中。紧接着,纯白的鹤一跃而起,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错愕目光中,羽毛雪白的鸟儿拍打着翅膀,他低下头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太刀,终于展翅翱翔而去。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神明,错过与相遇,本就是生命中不可逃脱之的宿命。但正是因为别离才会有下一次重逢,因为重逢才会有下一次别离,人事变迁,也许那些总像是走散了的东西,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身边吧。

      大概,这也是宿命。鹤丸想着,他仰头奋力一拍翅膀,矫健的身姿冲破云层的阻碍,投入了那片无边无垠的光海。

      山高水长,一别无期。

      你我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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