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策藏·为祸》小莫离

41、四十一

　　火烧了整整一夜，整座洛阳城都能望见城郊山顶骇人的火舌，几乎要吞噬黑夜一般，噩梦将人折磨得筋疲力尽。不知过了多久，黑烟散开在凛冬初晨的寒意里，冰冷的天光刺入了眼。
　　天终于亮了。
　　白马寺几乎全毁了，只余下一座最大的佛堂，尚且还能作为暂时收容伤员的地方。地面上结了厚厚的霜，墙根枯草覆着黑色，不知是焦是血。
　　江湄离时说沈袭云性命已无碍，只待醒转，可叶霜尽自己守在这里，仍是止不住担忧胡想。
　　纵使是在帐篷里，冬日的寒意也随时侵入骨髓，白马寺里原本存有的棉被也毁在了大火里面，现在沈袭云身上只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叶霜尽伸手探进毯子下，触摸到对方的手，觉得犹有些凉，便怕沈袭云染了风寒，于是将自己的外衣解了披在对方身上。
　　而沈袭云，自脖颈，到右边肩膀，整条右臂，右手，全部缠着满绑带——小半边身体皮肉全部被烧焦了。就连那张原本是极好看的脸，也落下了一块烧伤。猩红可怖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让他回想起昨夜他们拼了命把沈袭云从废墟里头扒出来的景象。
　　即是是昏睡，剧痛也在侵蚀他的意志。
　　印象里的这人很少皱起眉头，在他面前总是扬着嘴角，眉眼笑意春风。叶霜尽每每都好奇他蹙眉时会是如何光景，如今真的看到了，自己心里却只剩下疼惜。他倒宁可对方像往日里一样捉弄他，突然睁开眼睛对着他不怀好意地讥讽或是挖苦两句，把它气到叽叽喳喳地还嘴。可对方现在这样的沉默，沉默地让他觉得孤寂，浑身发冷。
　　叶霜尽便只能握着沈袭云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微不足道的温热给予他。

　　寂静与不安之中，又是难熬的一夜。

　　些许车马的声音临近在白马寺前停住，守在寺里的人起先是警惕，又远远的见了那一袭青衫和那人身后背着的古琴，便放心迎上。
　　杨谦向寺中主持躬身行礼，再与燕峥、柳承礼等人一一作揖问候，替刺史大致表达了些关心，方引身后的人将马匹上驮着的物资送进白马寺。他只站在院中似是在与人叮嘱什么，余光瞥见柳承礼帮着来来往往的人分发物资，不一会儿又进佛堂去帮忙，应当是不会注意到他们，才迈步走到燕峥身旁。
　　“燕将军，借一步说话。”杨谦严肃地注视着对方，与燕峥往后退了几步，离人群稍远些后，杨谦才将自己说话的声音压低了些许，“燕将军可知自己上头还有一位监军？”
　　燕峥明白杨谦的意思，抱拳低头，却是坦然回应，“末将从不敢想要瞒过监军。”
　　“明知如此，却还私自离营，挪用朔方军物资？”杨谦蹙眉，“你可考虑过后果？那位若问罪于你，你待如何？”
　　“甘愿受罚，亦或愿将功补过。”燕峥答话里无半点犹疑。
　　杨谦叹了一声，抬眼望着眼前的将军，对方实在是个忠厚稳重的人，看样子白马寺之事，也全无要为自己开脱的打算，可这一点唯独在这个时候偏偏让人操心。

　　“……”
　　依稀听见了外头一些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有点耳熟的谈话声音。意识逐渐清晰，可尚未睁开眼睛，首先侵入神智的便是疼痛。沈袭云眉梢颤了一颤，待伤口处的痛感稍稍能缓过来一些后，才缓缓凝开眸。
　　对周围事物的察觉也是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的。他看见帐子的顶棚，发了一会儿愣之后，他注意到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于是再动作缓慢地侧过了头，尽管脖颈处的烧伤的牵动让他眉间几乎立刻拧成川字。
　　叶霜尽。
　　小少爷偎在他身旁睡着了。对方身上没穿那件暖和的长衣，原是把衣物披到了他身上，正因如此才会冷得把自己身子都蜷成了一团，还有些发着抖。唯独握着他的手，从未放开过。
　　“霜……”
　　沈袭云试着唤小少爷，开口发觉自己嗓子里头竟是沙哑了好些，本想清一清嗓子，可望见叶霜尽睡颜，心底又不忍将对方唤醒了。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从叶霜尽手底下抽离，试图坐起身来好将长衣给叶霜尽披着，可仅仅是起身这一动作，猛然袭上肢体的剧痛便让他几乎起了冷汗。
　　“嘶——”
　　许是这声有些猝不及防，沈袭云回头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被吓得紧了一紧，本在浅睡的小少爷刷地睁开了眼，好似是被噩梦惊醒般，惊魂未定地弹坐起来。
　　叶霜尽眼眸中先是愣神，转而满是惊喜，他张了张口，隔了一会儿，终于道，“你醒了？！”可旋即又望见沈袭云皱着眉一副痛苦的神情，叶霜尽心里一悸，立刻倾身凑过去，关切道，“怎么了？伤口？你等等我这就去喊阿湄过来……”
　　“不必。”
　　对方紧握着叶霜尽的手，在他即将转身迈步之际开了口，良久，终于缓过一口气，那撕裂似得痛苦也终于慢慢地压下去了。
　　“没事的。”沈袭云试着小幅度地动了动自己的右臂和右手，逐渐习惯之后，便回过头与叶霜尽投来一个目光，“没事的，烧伤而已，手脚还在。”
　　“沈袭云……你……”
　　叶霜尽垂眸，他并不知该说些是什么，沈袭云并非需要安慰的人，可看着那已然是苍白的脸色和失了血色的薄唇，叶霜尽心头便止不住地泛涩。
　　他缄默着的时候，忽然听沈袭云提到，“外头他们在说些什么……？”
　　叶霜尽回过神来，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躺好先。”

　　外头谈话的人听声音有些耳熟。
　　叶霜尽走出帐子，才能清楚听见燕峥说了一句话，“末将自认为，朔方军职责本是守家国安宁，断然不能对我大唐子民见死不救。”而站在燕峥旁边的人乃是杨谦，两人神色都相当严肃。
　　他想着也许是军营里面的事情，他一个江湖人不好听个详尽，便先行退回到帐子里面去。
　　“燕峥在和杨先生说话……”
　　叶霜尽话音才落，抬眼却见沈袭云竟是已经走下了塌在穿靴了，只是身上才披了薄薄的两件衣。小少爷心中一急，手忙脚乱地便扑到塌边，“你怎么就这样起来了呀，你等着我再给你拿件披身上，诶？你等等啊！”
　　哪知他一个回头搜寻衣物的功夫，沈袭云已经掀开了帐帘走了出去。小少爷抄起衣物抱在怀里，随即也匆匆忙忙追出了帐子，便发现沈袭云是去找燕峥和杨谦了。
　　“燕峥离营和挪用军资之事皆是因我命人与他求援，若要问罪的话也应是我承担罪名。”
　　那边燕峥和杨谦正说着话，身旁冷不丁地横插出沈袭云的声音来，虽比起平时已然低哑了不少。两人同时回过头来，看见沈袭云方从死里逃生，形容有些许凄惨，可目光却是坚定的。
　　叶霜尽走了过来，只把衣物披到沈袭云身上，便一声不吭地缩回去站着。
　　“袭云，不必如此，来援白马寺是我自己的决定。”燕峥道。
　　杨谦盯着沈袭云，眉间的皱起便从未疏开过，不知多久，才合眼叹道，“你们一个个行事都如此冲动，要我如何安心。”话落，又伸手向自己一层中，摸出一叠折子来，交予沈袭云看，话音里沉重不减，“贤弟莫先急着替燕将军担罪，你自己的麻烦也不小。”
　　叶霜尽听着对方这番话，立时有些担忧起来，于是稍微靠近了一点想去看那折子上的内容，但文文绉绉的也让他看不太懂，独见燕峥与沈袭云脸色都不好看，就觉得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杨谦看着沈袭云，深吸一口，“燕将军离营、挪用军资，领罪是必然，可也不会危及根本。可你，不仅回纥人要大理寺卿治你一个大不敬，白马寺这诸多人命也会被算在你头上。大理寺的人明日便会来将你收押，一旦这些罪名成立，便是要抄家灭族的呀……”
　　“什么？！”
　　叶霜尽吓得惊叫了一句，“为什么？明明是那回纥王子……这……”一个“这”字之后，便随死寂刹住口再不敢出声，只是揪住沈袭云袖角，担忧地往沈袭云那边望过去。
　　可沈袭云却站在那里，云淡风轻地开口道，“袭云无家亦无亲，孑然一身，要斩便斩。”话音落下，他转头看了一眼白马寺前那片空地，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表面漫不经心，却着实让人感到一阵畏惧，冰冷刺骨。
　　“只可惜死去的那诸多冤魂，再无处可索一个瞑目。”

　　杨谦离开了，燕峥虽将不少人手安置在白马寺协助他们，但本人也迫于军令不得不回去驻守营地。
　　叶霜尽按着江湄叮嘱的给沈袭云换药、擦伤口，两人反常地一言不发，他并不知道沈袭云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清楚自己——自己无法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当做没发生。
　　沈袭云……会死么？被斩首？
　　手中端着药物一点一点僵硬地被摆在桌子上，叶霜尽回过头去看沈袭云，对方并不在笑，可也没有要哭或是愤恨的意思。沈袭云说他无家无亲，此刻便是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像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即使是为了庇佑他人才变得遍体鳞伤落魄至此。
　　可是，世道让他如此，就该是这样的吗？
　　沈袭云感觉到身边吹了一缕风，转回身，才见叶霜尽不知什么时候跑出了帐子，他等了一会儿，又听见对方哒哒哒地跑了回来，掀开帐帘，手里抱着一只小奶狗，撑起笑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看，你那天救下来的那只！毛被烧了一小块，但是还活蹦乱跳的！”
　　依旧是那么明朗温暖的声音。
　　“汪！”
　　那只小狗的声音也是。
　　叶霜尽看沈袭云不说话，又开口，好似辩解什么一样地，声音有几分着急，“还有那个孩子也好好地活了下来，他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想要与你一样去参军，去退敌，长枪独守大唐魂……”
　　“可还有更多的人死了。”沈袭云看着叶霜尽，缓缓开口。
　　小少爷脸上的笑颜停在那里，再无可掩饰地消失去，留下比先前更加的失落。
　　“我未能从回纥人手里保护好他们。是我失职。”沈袭云苦笑了一声，“大理寺卿若是下令斩我，我无话可……”
　　“不是的！”
　　低落的话音被对方的一句爆吼打断。
　　沈袭云闭了口，便见叶霜尽突然伸手过来，拧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承担得了那么多条人命么？！不是的，该偿命的是那些回纥人，从来都不该是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沈袭云……”
　　他依旧沉默着。
　　叶霜尽将他松开，“不该是你的，不该总是你自己一个人去承担这些，不该是无亲无族，孑然一身……”那人抬起头来凝望着他，红着一双眼睛，一字一句问他道，“沈袭云，你可曾想过还有我？”
　　沈袭云愣了一愣。
　　“我……我会站在你身边的，刀山火海，修罗地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眼前人声音里面打着颤，却仍是执着着，向他迈出了那一步，甚至在他还未意识到之前，靠向他的怀中。
　　叶霜尽紧闭着眼睛，叫喊一般发誓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