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策藏·为祸》小莫离

40、四十

　　“霜尽！”
　　柳承礼开口试图将叶霜尽喊住，叶霜尽却是已然如同脱缰，手中重剑当即将一回纥军的双臂生生卸下。众人见状汹涌而来，那一身锦衣被黑压压埋没在刀兵之下，寂静了一瞬，人群之中却又猛掀开阵阵罡风，剑气如雷云席卷，金光映在火光之下，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
　　为何，为何会是这样？
　　这些人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而已！
　　他不过是想要保护这些人而已。
　　叶霜尽眼里布满血丝，不肯放下重剑，死死地注视着挡在面前的恶鬼。
　　柳承礼见状不妙，正要提刀追上，步伐将动，猛然惊觉身后有谁抱住了自己的腿——他低下头，只见到仍幸存下来的几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此刻正紧闭着眼睛躲藏在他身后，狠狠发着抖。
　　“阿丰，你回去，和阿湄一起，把被困在火里的人先救出来，带到空地上。” 柳承礼压低声音，说罢沉默了片刻，转手换出大刀，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回纥军，“我和霜尽会拦住他们。”
　　郭丰咬着牙，点了点头，转身折回。
　　他愤怒着嘶啸着要斩断回纥人手里的刀枪，立刻又被更多的人拦住去路。他陷在包围之中，想要往前迈步挣脱，可越是想要砍杀，就越是疼痛，深陷泥足，直到悲痛冲垮了神智，觉察之时，对方长刀手，所持白刃已然在他背后，哗然直下。
　　鲜血却从相反方向溅出。
　　视线中仅是多出一道长枪。
　　被月色映亮的枪身，流溢银光，落在眼中。那长刀手被长枪削去了头颅，直直地倒了下去。叶霜尽愕然，抬起头来，继而见长枪穿入另一人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抽出。在那人也倒下的同时，那人的背影已然护至身前，黑夜里陡然一道烈火，枪花乱舞似龙蛇窜袭，在人群中撕咬出一道亮光来，长枪突破重围的同时，伴随着敌人千百兵刃出鞘的声音。
　　叶霜尽睁大眼睛，望见了立在那里的叶护。
　　“沈……”
　　“袭云！莫要莽撞！”
　　男人响若滚雷的声音，在他之前，呵停那沥血的长枪。
　　砍向沈袭云的刀锋亦停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在此刻戛然刹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耳畔传来一阵铁甲攒动之声，叶霜尽一愣，再环顾四周，见是唐军赶至白马寺，玄甲军已然结成盾墙守卫于浩气弟子与诸多难民身前，其余将士持枪分散列阵，顷刻将回纥军包围。身后唐军向两侧让出道路，两人相继走上前。
　　叶霜尽往旁让了一步，才恍然发现，竟是燕峥与杨谦。
　　狞笑凶恶的回纥人，顽固坚守的江湖人，恐慌发抖的难民。木梁焚烧的焦味，泥泞作呕的血腥。这里不再是庇护他们的佛堂，而是人间地狱。
　　可是，他无法手刃恶鬼。
　　沈袭云瞪着叶护，收回长枪，挥手将枪锋染上的鲜血的甩去，冲突一时止住。
　　叶护自是面无惧色，望了望沈袭云与燕峥，冷笑一声道，“两位将军，这是何意？”
　　沈袭云横眉，“殿下反戈相向，屠戮李唐子民，又是何意？”
　　“沈将军难道不清楚？”叶护目光一冷，满含蔑视神色，诘问沈袭云道，“若非将军你一次次欺瞒愚弄我回纥，将我回纥与李唐之盟约视若儿戏，今日在此这些老弱妇孺，如何会遭此劫难？”
　　叶护话落，甚至再不屑于正眼看一看那些惨死在回纥刀下的难民，轻飘飘一声，“洛阳城的财与人，本就是我回纥的囊中之物，今日在此，我回纥不过是履行旧约罢了。”
　　“王子殿下，您脚下所踏，乃是大唐国土，您今日所戮，乃是大唐子民。”沈袭云紧了紧手中长枪，“殿下今日若执意在洛阳城大开杀戒，便休怪末将罔顾两国友约，视您为敌。”
　　“沈将军的意思是，贵国向我回纥借兵之前应承之约，就此不作数了？”叶护嗤笑。
　　沈袭云本想开口，一旁杨谦却先走上前拦住沈袭云，与叶护作揖，“殿下请息怒，大唐自将信守誓约，天子亦有意使李唐与回纥永结秦晋之好，令宁国公主殿下携女眷、侍臣嫁与可汗，车马财宝，如数奉上。”
　　叶护闻言，目光深邃，望了杨谦一眼，允他继续。
　　杨谦便拱手躬身，恳请道，“请殿下莫再迁怒，放过白马寺众人。”
　　“中原人有句话讲，事不过三。杨大人，您今日所言，我姑且再信最后一次。”叶护拂袖，终于令回纥军退下，随他转身而去。

　　回纥人离去了，他们却是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虽有很多人已然逃到了空地上面，可寺庙火势烧得越来越大，更要紧的是寺内厢房里还有许多行动不便的伤员被困。前来支援的人顾不得太多，只想着救人要紧，分了分职责，便散了开去，一头栽进火场里。
　　火焰将他身上护甲灼得滚烫。
　　他们先后背了好些人出来，最后将人集中再空地上面。随着房梁、砖瓦的坍塌和火焰波及的草木的焚烧，连寺前仅有的空地都在被压缩，而这片空地旁边，便是回纥人在此施暴时留下的血泊。
　　之前那个被他冷嘲热讽的寺里的大师兄，救人的时候被火灼伤了半边手臂，捂着伤口侧躺在地上倒抽着凉气，其余更多小僧，也没有一个人是身上不带伤口的。
　　难民里面那位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哥哥紧紧抱着几个年幼的弟妹，而他们的母亲，就倒在那片血泊里面，死不瞑目。
　　江湄还在施为救人；柳承礼肩膀挨了一刀，只能用一只手去抱着孩童跑出火场；陆玄卿和燕峥也满是狼狈的神色……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改变现状，想尽办法在为这些人寻求一丝生的希望，几乎就能带他们伸手触及光明……可是，仅仅只是一夜而已，无论是从前那座原本宁静修禅的白马寺，还是接纳了难民而变得温馨起来的白马寺，这一切，都被这场大火烧成了灰。
　　沈袭云启唇，望着眼前的景象，又是哑口无言，只能紧紧地攥着拳，站立在那里。
　　他愧对眼前所有人。
　　合上眼睛，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想要光。

　　仿佛被一道雷击中，沈袭云猛然惊醒，睁开眼问道，“霜尽呢？！”
　　众人被提醒，才惊觉叶霜尽并不在这里，难道还未从火场里面跑出来？
　　无人应答他，焦灼之余，忽然有人拉住他那片被烧破的袖子，沈袭云低头，却见是红着眼眶的程启月。程启月指了指佛堂西面厢房的方向，沈袭云心里念着叶霜尽，便立刻拔腿跑了去。
　　“遭了，怕是还有人被困在里面。”柳承礼说罢，咬了牙试图要站起身，面前却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按坐在地。
　　“我去。”燕峥低声，又转头对陆玄卿与郭丰道，“玄卿，你和郭兄带些人再往白马寺四周巡视一圈，看看还有没有人被困。”话落点了几个下属出列，追往沈袭云那边。

　　沈袭云一路奔跑一面呼喊着叶霜尽的名字，赶至厢房前还未站定喘匀，便又扯着嗓子高声唤了一声，“霜尽——你在不在？！”
　　“欸！”
　　叶霜尽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可周围木料与砖瓦在燃烧之中噼啪乱响，让人难以分辨来处，只听得小少爷朗声又喊了一句，“还有人被困在这！”
　　西面厢房分南、北、西三合，几处皆是火烧得猛烈，几根房梁和柱子都已经开始晃动起来。沈袭云寻不见叶霜尽的影子，索性便冲到了廊上，顾不得拉门上都带着火苗，只能一间间屋翻找，一面用喊声确认叶霜尽的位置。燕峥随后赶到，遂与沈袭云分头从另一合找起。
　　沈袭云翻完一列确认此处无人被困，扭头转向另一边，抬眼却正好望见那大火之中依稀站着一个人影。
　　“我这！还有……”
　　“小心头顶！”
　　沈袭云喊声刚出，叶霜尽背着一个孩童正要跨步逃出，被沈袭云的声音一吓，原是头顶砸下了一大片砖瓦，忙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堪堪避过，一阵呛咳过后，眼前却忽然被截断了路。
　　慌张之间，只听得沈袭云道，“你站在那——别动——”
　　叶霜尽信了照做。沈袭云摘下了袍子，往院中池子里整块浸湿，然后接着几块还没着太多火舌的地方，飞快冲到了面前，将袍子往叶霜尽身上一罩。
　　“里头还有一个人！就在桌案那！”
　　“我知道，我去救他出来，你去院子里待着——”沈袭云抱起叶霜尽往外送了一把，确认对方所处位置不会被火势波及，便又跑进了火场里面。
　　这边的厢房快要坍塌了。
　　他按着叶霜尽所说往桌案那寻了过去，果真见一个躲在下面的小孩，只是那小孩似乎吸入了许多烟，已有些神智模糊。沈袭云俯下身去，刚想将人抱起来，却发现这小孩竟是在紧紧抓着这张桌。他皱着眉，便将小孩的手掰了开，才发觉，原来这桌下还有一只被好好护着的小狗。
　　“……”
　　头顶砖瓦和木块又砸落了一片，沈袭云蹲下身去把孩童护在身下，又伸手去刨开了两块砖瓦，掀了桌子，把狗和孩子抱在一块，转身往外跑。
　　那边叶霜尽看沈袭云在里头耗了许久没有动静，一时焦急难忍，便折返了回去，摸索间正巧见沈袭云的身影。叶霜尽内心一喜，心里悬着的巨石刚要落地，又隐隐约约听到大火里开始混杂了一些怪异的声音，恍然间抬眼一看，那厢房上最大的两根房梁，竟是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你头顶！”
　　沈袭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叶霜尽想要冲过那道火门，又不得不抬臂挡了一下厢门顶落下的一大块断木，不过是眨眼而已，那令人恐慌的声音忽然被放大。视线之中，沈袭云竟不顾一切，将手里的孩童和小狗奋力抛了过来——
　　“接着！”
　　沈袭云的影子刻在他眼里。
　　生的沉重分量落到他臂弯之中，可他整颗心却顿时落入了万丈深渊。
　　“沈……”
　　整座厢房，轰然坍塌。
　　“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