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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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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菲尔记得自己叫路西菲尔,但也仅此而已。
记忆究竟始于哪里,要说不在意是假的,但又没人可以问,而且反正不会对现在产生什么影响,路西菲尔就懒得追溯了。能对“现在”有所影响的,主要有这么几件事:第一,他生活的世界叫做魔界,魔界中充满了魔力和名叫“恶魔”的生物。第二,大多数恶魔都以部族为单位生活和行动,不同部族的恶魔一旦相见就会互相攻击,不到其中一方全数阵亡不会罢休。第三,他不与自己的部族一起生活,也没有关于部族的记忆,亦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像是跟自己同一部族的人。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尽管是独自行动,但他很强,当与其他部族的恶魔碰面、被对方攻击的时候,他随随便便的反击就能让数以十计的敌人丧命;如果稍微认真一点,把人数成百上千的整个部族屠杀干净也是小菜一碟。
只要知道这几件事,即使不用管那些更久远的记忆,路西菲尔也可以轻松愉快地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虽说是轻松愉快,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靠日出日落天气变化来计算时间推移之外,就只有用自己拿手的魔法杀一杀胆敢前来进犯的恶魔。相比之下显然是后者有趣一些,毕竟可以看到鲜红的血液、听到凄厉的惨叫,比起只有数字飞速上涨的年月记载,他当然更乐于杀戮。
不过,杀戮也仅仅是“还算好玩”而已,至少没有好玩到让路西菲尔特意跑去别人的领地大杀特杀。但即便如此,在他的年份计算增加到两千之后的某一天,还是从垂死的敌人口中听到了“最强的流浪恶魔”这个词。听到这个称号的瞬间,路西菲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在指自己,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耸耸肩,捏碎了那个恶魔的喉咙。
结束战斗之后,路西菲尔扔下尸体,甩掉手上尚有余温的血,把剩下的血渍用魔力清除掉,低头看看敌人逐渐冷却的身躯,又看看自己的手。
“‘最强的流浪恶魔’啊。听上去倒也不坏。”
尽管完全敌对者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但好歹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流浪恶魔一般指的是离开部族独自生活的恶魔,也杀过不少。根据经验来看,他见过的大多数流浪恶魔都是独一份,因此可以推断是被其他恶魔屠杀了部族才会流浪;而被他屠杀过的部族,之后再零散见过的那一部族恶魔也基本上都在流浪了。路西菲尔并没有因此放他们一马,不过反过来想想,既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同族,那自己说不定也和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吧。他不知道杀死自己同族的人是谁,也没有一星半点与同族共同生活过的记忆,也就无所谓地放了过去;不过,他愉快地接受了“最强的流浪恶魔”这个称号,连同“最强”的特征与“流浪恶魔”的性质一起。
在这个称号里,“最强”只不过是“流浪恶魔”的前缀,仿佛将他的强大限定在流浪恶魔内部一般。可实际上,即使不用加上这个前提,路西菲尔的强大依然毋庸置疑。飞逝而去的每一天,既因为不同的战斗而变化万端,又因为只是重复同样的事情而一成不变;他不知道一段时间到底算长还是短,但至少在魔界自由生活这数千年中,他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能给他留下明确印象的战斗,基本只有近三千年前那一场。
当时他是与一个帕哈洛·戴尼诺族的年轻战士展开一对一的战斗,对方将一柄长剑使得精妙绝伦,飞行技巧又不差自己太多,头脑也很聪明,打起来意外难缠;也因如此,他让路西菲尔久违地感受到棋逢对手的兴奋,到后来索性放弃了可能不小心一击致命的热线与魔力球,专注于和对方近身肉搏,最终击败了他。又因为其他一些原因,战胜后的路西菲尔一反常态地没有杀死对手,只是问了他的名字,就挥挥手把他赶走了,内心其实也对下一次的精彩战斗有些期待。可惜,由于路西菲尔对时间的淡薄感觉,等他再次找到帕哈洛·戴尼诺族的踪迹时,那个年轻的战士已经成了垂垂老矣的族长,就算还是比其他很多恶魔强,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与自己一战了。
对此,路西菲尔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也稍微思考了一下“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变老”之类的问题。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既来之则安之,他便在帕哈洛·戴尼诺族生息地附近找了一片荒野,按惯例清理掉附近的其他恶魔,暂时安顿下来——至少在他的感受中是“暂时”。他本以为安顿在这里的日子会和之前的许多次相同,少则数十、多则数百年后,他就会厌倦这里的一切,再度飞走去寻找新的地方继续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样大同小异的循环。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打破了他的日常生活,也改变了世界运行的轨迹。
那是一个看似没什么特别的慵懒午后。路西菲尔正在午睡,突然感到一股陌生的魔力闯进了自己的领域。他惊醒过来,感觉到对方的魔力十分微弱,速度也不快,还只有一个人,便有些好奇:要知道他目前的据点附近有两大部族,他们当然不会轻易让别人占领这么大一块地方,因此从他刚来的时候起,就先后派出过不少分队来攻击他。路西菲尔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轻松摆平了一次比一次多的敌人后,两大部族才忌惮他的实力,又见他似乎没有什么主动进攻的意思,也只能先放弃。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来招惹他了,附近零散的流浪恶魔又早就被他杀得差不多,事到如今,又会是哪个冒失鬼敢来放肆?
无论自身的实力再怎么强大,魔界毕竟是见个面就要你死我活的地方,路西菲尔仍飞上半空收敛气息,观察着魔力传来的方向。在地平线附近,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恶魔,模样平淡无奇,跑得气喘吁吁,似乎也没有隐藏行踪的打算,完全不像是要来偷袭。这难得的一幕让他产生了一点好奇,决定在搞清楚这个小恶魔的来意之前,暂时先不对他出手。
——这一点好奇心没有害死猫,却将最强的流浪恶魔带上了一条既身不由己、又在某种意义上心甘情愿的道路。
名叫撒旦的小恶魔那天对自己说了什么,路西菲尔直到数百年后、直到身处异世界都清楚记得,这在他数千年的记忆中相当罕见。而让他印象更深的是,当自己勉强答应陪撒旦玩之后,撒旦立即笑逐颜开地一把抓住自己的手,用力摇晃起来。路西菲尔从没有过这种经历,下意识地甩开了对方的手,但接下来,他就看向自己刚刚被握住的那只手,感觉上边还留有撒旦的手的温度,不禁皱起了眉头。
接触其他恶魔的生命温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血液、内脏和骨骼都有温度,即使是在主人死亡之后,他们仍要经过一点时间才会逐渐失去温度。不过对路西菲尔来说,接触到他人生命的温度,基本等同于自己将要亲手夺取这份温度,即使曾经也有敌人试图在近身战中抓住他的手,但他们的掌骨无一不在下一秒就被路西菲尔捏碎。
可是撒旦的手没有被捏碎。而且从他亮闪闪的眼神看来,他的体温一时半会也不会消失。这种感觉让路西菲尔觉得有些新奇,又不知怎的有些怀念。
这个小鬼轻松越过了自己习以为常的惯例,说不定也能为他算不上太好玩的生活增加些新鲜玩意吧。这样想着,路西菲尔张开翅膀,抓着撒旦飞上天空。
跟着撒旦,他再次见到了那个曾经年轻的魔鸟将军、如今唯有脑袋还比较灵光的鸟老头,并看到撒旦使用了文字。那是魔界已经大半失传的文明,路西菲尔讶异于自己居然能不假思索地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依旧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学会的,就和自己那明显有大量非自创套路的格斗术一样,都像是铭刻在身体中的记忆。不过几千年以前的事管它呢,重要的是自己能够籍此理解眼前的局势,大致猜出撒旦的用意,足够让他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隐隐有所预料、却又不知详情。
尽管从来没有过相关经验,这也是路西菲尔第一次察觉,他会对可控的未知产生期待与兴奋,甚至足以让他按捺住性子去做一些原本不想做的事。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放过那个小恶魔会导致他要压抑自己数百年,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用热线贯穿撒旦的头颅。然而事实上,路西菲尔就这么一直按捺了下去,这件事若说给一千年前的自己听,自己大概都不会相信。
最强的流浪恶魔不需要救赎。撒旦为路西菲尔带来的,只不过是一段不曾感受过的有趣体验罢了。可是如果问他,用这些体验换走他数百年的无拘无束,到底值不值得,他大概也只能耸耸肩,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无论怎样回首过去和展望未来,人毕竟活在眼前的瞬间。路西菲尔在苍角岩寨中的那个瞬间,决定多跟随名叫撒旦的小鬼一阵子。
这“一阵子”的时间,对撒旦·雅各布来说足够漫长,对路西菲尔而言则没有多久。但这“一阵子”中发生的事,足够让他把之前几千年的记忆也暂时抛在一边。
而他的掌心,即使无数次释放出可以蒸腾巨岩的紫光热线,却再也没能拂去一个与自己相近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