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4、第四章 海沙之上（二）

　　以这条人鱼的记忆来看，顾余几乎一下子就理解了“春时”的意义。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温暖旖旎的时间段——人鱼的发|情期。

　　每条成年人鱼都会在春时期间无可避免的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它们的体内会大量分泌激素，刺激他们去寻觅伴侣 ，而过剩的分泌物还会从体表释放进周围的海水中去，进一步推动春时的效率——这些带有刺激性的物质随海水弥散开来，亲附上其他人鱼的身体，更大程度的激发生物本能中延续后代的欲望。

　　可以说“春时”下的海洋是一种极致的狂欢，但对于每个领地的族群来说，也常常意味着被外族侵犯领地、伤害族人的危险。陷入发|情期的人鱼是完全失去理智的，当本能的欲望撑满了一条人鱼的全部意志，他就无法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理性负责的判断。

　　然而春时几乎是将整个族群的人鱼的理智暂时性的剔除了——这将会导致混乱和周期性的动荡与不安。顾余发现，人鱼在面对自然带给他们的无可避免的问题的时候，选择了去抵抗、去控制，为此他们建立了严格的“巡海”制度，并且成功找到了抑制发|情期的海藻。

　　人鱼像大多数生物那样，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他们会定期进行巡海——尤其是在春时——来保卫领地的绝对纯净。

　　参与巡海的往往是经过挑选的族群内部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雄性人鱼，他们年富力强，勇敢而乐于展现自己的力量——以保证它们必须能够象征整个族群的威慑力。巡海途中，偶尔会在领地边界与外族发生小打小闹式的摩擦——无伤大雅，人鱼的聚落进化比人类更长久并完善了上千年，族群间的大型冲突已经很少发生。

　　Luck是这一代人鱼中有资格担当下一任首领的人之一，他刚刚褪去凶猛气盛的青涩张狂，身体正在不稳定地成熟与扎实。从前每一次春时Luck都邀请Grey作为自己的伴侣，可是今年却不得不忍耐着出来巡海，这种把对方看在眼中却咬不到嘴里的感觉委实难耐至极。

　　然而不好受也不行。Luck明白，当下他必须担任巡海的首领，这是他成为整个族群的首领前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他不去做，其他人也会来抢——当然，Grey也会，所以他不能让出这次机会。

　　其实私心里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放心让Grey去巡海——这是春时，危险性显然与平时不可相提并论，而且Grey生的眉目清冽美丽，仿佛造物的宠儿，鲨尾族有几条低贱的人鱼常常对Grey表面上有说有笑，实际另有所图——都是雄性，Luck认为这几条外族显然是想诱惑勾引他，然后等春时之日，把一向温顺的Grey从自己身边带走。

　　所以他忍无可忍，于情于理都不愿意放Grey去参与巡海。他沉默地闭了闭眼，眉目里的热度和锋利退去了不少。

　　“不行，”他移开目光，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海底的碎光，“Grey，我巡海后会回来补偿你的。”Luck低头蹭了蹭顾余的鼻尖儿，声音低沉里透着压抑的欲望。

　　顾余心想，什么叫回来“补偿”我，难道是回来咱们再一起做，再一起…… ？他借着对方尾巴上的力量悠悠地浮在海水之中，一遍一遍的打量着luck，心中既尴尬又烦闷，那感觉类似于硬生生多了一个性|伴侣，关键是自己完全没有立场去反驳：人鱼的世界里的爱情都是不分性别的，这与人类不同，在他们的世界里，只爱一种异性的状况才会被视为异类。故而他既不能用只爱雌性来反对，又不能说自己移情别恋激怒同伴。

　　Luck是一条正值壮年的雄性人鱼，身体强壮，精力旺盛。一条条肌肉精准紧实地贴在他宽阔的骨架上，线条流畅而优雅，是可以鉴赏也可以令人渴望的身体。这样的luck对于交|配的需求是非常大的，顾余能清楚地回忆到自己这具身体与luck每一次热烈而深情的亲吻、纠缠甚至于肌肤相贴——他惊讶于这两条人鱼长久不腻的关系，也正是为这一层关系而头疼。

　　此刻luck嚼了特制的海藻球，硬生生的忍耐下看堪堪将他逼得发疯的欲望，手臂上青筋虬结，显然是撑得十分艰难。

　　看到对方这幅样子，顾余的语气不禁软了下来：“Luck，你先松开我，你缠得太紧了。”说完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仿佛是在调情，不由的尴尬了一下，又见luck还是不放松尾巴，而远处遥遥传来的痛苦的叫声持续不断，顾余便转移了话题，“那边，是什么意思？”

　　Luck嗅到到身边的海水已经弥散开暧昧的气味，眼神凶狠漠然地看了远处，然后丝毫没有松开顾余的意思，抵着对方的额头说：“没什么意思，惩罚。”

　　顾余警惕了身心，臂上锋利的鳍从皮肤下伸展出来，做出攻击的姿态，“你想残杀同族吗？”

　　他放远望去，看见几条雄性人鱼正放肆凶猛地围住了一条黑色尾巴的人鱼，泄愤一般的用尾鳍和臂鳍抽打、划伤着他。中间毫无反抗能力的黑尾人鱼痛苦地呜咽嘶叫，相对白皙的上半身几条血痕清晰可见。

　　Luck见顾余面色不善，故而深吸一口气，松动尾巴放开顾余。他瞥了一眼远处残忍的围殴，漠不关心地说：“他不是同族，”他转过头，眼神饥渴地看着顾余，嘴里的话却裹挟着轻蔑与歧视，“你不要总是维护他，他不配。”

　　这时顾余也想起来了：中间受到欺凌的黑尾巴叫做Folk，是在他们这个族群里非常没地位没尊严的一条“个例”。

　　之所以称他为“个例”，是因为他的血统不纯正——母亲是本族一位非常迷人的雌性，而父亲却是不被接纳的鲨尾一族。

　　人鱼的世界里，族群中的地位和血统的纯正与否是相互关联的，它们关乎一条人鱼的生存质量。这是因为人鱼拥有永恒的寿命与极低概率的繁殖，只要不受到致命的伤害，人鱼就不会死亡，因此他们十分注重血统，并且对外族的求偶行为会进行激烈攻击、驱逐。

　　顾余左思右想，并不能回想起关于Folk父母是如何突破这样一种森严的秩序生下他的——或许他本来也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是从luck的话来看，自己以前应该也是维护这条可怜的年轻人鱼的。

　　他想，他应该为这个青年做点什么。顾余看见Folk就如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被城里的同龄人嘲笑、歧视，被有意无意地当成笑料和小丑——甚至泄愤、欺负的对象。他知道孤立无援的痛苦和茫然，这种同感足以让他去反对Luck的暴力。

　　于是顾余没有收回锋利的臂鳍，他毫无预兆地摆动腰肢，甩动起银亮的尾巴迅速朝Folk所在的方向游去。他知道如果没人阻止，这群人鱼会真的把Folk打到半死不活……甚至是打死。人鱼一族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外族是极度冷漠的，他们不会将一个被认为是外族的人鱼视为活生生的同类，所以他们必然不在乎Folk的死活。

　　银亮的尾巴在海水中有力地搅动出一阵海流，飞快地将顾余推到那群雄性人鱼的外围，“你们在干什么——”他扬起锋利的尾鳍将包围着Folk的圈子切割成两半，耀眼的银色凌空划破一道光，顾余趁势钻进去挡在了Folk身前，展开臂鳍直直地挡住迎面而来的攻击。

　　巡海的人鱼群被猝不及防地冲开，其中一条人鱼来不及收住动作，被顾余锋利的臂鳍割伤了尾巴，惊愕地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呼声，向其他同伴发出信号。然而等他们看清中间的人鱼的面貌时，却都统一地不作回应，也不再行动。取而代之的，是恭敬和敬畏的姿态。

　　银色的鱼尾，是族群里最尊贵血统的标志。他们是最纯净高贵的人鱼，数量极其稀少，每一代的族群中只有一条银尾人鱼，相传前几代的银尾都是雌性，而他们这一代的银尾是罕见的雄性——这意味着未来的首领不是Luck就会是Grey，更意味着现在他们绝对不能去冒犯这位尊贵的同族。

　　Luck紧跟顾余之后，他拨开围绕在四周浮动的巡海人鱼，金色的头发在海水中飘扬，他贴近了绕着顾余游了一圈，目光里是难耐的欲望和愤怒：“你总是帮他，”他低头厌恶地看了瘫在海沙上的Folk一眼，“帮这个杂种。”

　　顾余听到“杂种”两个字之后皱了皱眉头，“他不是杂种，”他伸手按住Luck紧实的胸膛上，然后用力向后一搡，“你冒犯我了，Luck，你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个词。”

　　“我没有——”Luck睁大了眼睛狠狠地盯住顾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随即他握住顾余的手，目光炽热地做出了一番毫无逻辑的告白：“Grey，自从你上过岸以后，人类就把你污染了……”他愤怒里带着委屈，“那个人类的雄性把你带坏了，我以后一定会去杀了他。你不该这么对我说话……Grey，自从你回来，你对我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了，我知道有人类诱惑了你——你听我说，”他忽然冲上前来，捧住顾余的脸，“你听我说，以后我都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了，我亏欠你的，我会慢慢补回来……别再跟我赌气，好吗？”

　　“你……”顾余一脸惊愕，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可是Luck满脸的欲望和祈求让他不忍拒绝，所以他别开脸，一边在脑子里努力回忆关于“上岸”和“人类的雄性”的记忆，一边撑住Luck不断贴过来的身体，“我没有跟你赌气，”他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赌气。”顾余认真地看着他，试图传递一种安抚的信号。

　　显然他的话奏效了，Luck后退了一些，感到欣慰地抚摸了顾余的胸口，“Grey……你真善良，”他用一种痴迷的眼神盯住顾余胸前的两点樱红，随后金红色的尾巴轻松地荡开，把自己强行退后了几米，“我晚一些回来找你。”

　　“嗯，”顾余强忍着不适，状似深情地点了点头，“好。”被人用目光欣赏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到Luck的视线滚烫地划过自己的身体，再加上对方不太老实的手尾，顾余心里升腾出一种未来堪忧的预感——他是绝对不想跟一个陌生男人或者说——陌生男人鱼做“相亲相爱”的事的。

　　“你……你快点出发吧，”顾余提醒道，“我等你回来。”

　　“我会尽快的，一定会的。”

　　顾余满心尴尬地看着Luck深情款款地冲着他许诺，忽然想起了答应自己婆娘会早点回家的大兵。
　　Luck扬起下巴，目光凶狠地长声呼唤，散布在附近海域的巡海人鱼听见后整齐划一地朝附近聚集。

　　顾余这个时候才真正领略到充满力量的物种的侵略性和凶猛，他心想如果自己本身就是一条人鱼的话，也一定会折服于Luck的领导力和强悍，在他的身上凸显出的力量感和正压显示出一条雄性头领的权威和掌控。

　　可正当顾余以为Luck就这么直接带领巡海人鱼离开的时候，对方突然间急速回游，一下子冲回到他的面前，鼻尖儿相贴地说：“这个废物，你不要帮他。”

　　顾余吓得要退不退，强作镇定地注视那双琥珀色剔透的眼珠，心中一边感叹造物的神奇，一边余悸未消地想反驳，可是转念一想决定先把这位送走再说，于是他认真道：“知道了。”

　　Luck居高临下地俯视Folk一眼，随即恋恋不舍地用目光把顾余从头到尾舔了一遍，转身尖利的嘶叫一声，带领巡海人鱼迅捷地游向幽蓝苍凉的海洋深处。

　　顾余确定Luck走远了之后，赶快俯身向下，游到黑尾人鱼的身边，贴近了摸摸对方的鼻子——紧接着楞了一下，换成去看他脸侧后的鳃。

　　还在有节奏地翕动，虽然有些微弱，但总算还没到生命垂危的地步。顾余松了口气，扶着他光滑的脊背把他抱起来，让他能仰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小黑……”他轻轻拍了拍Folk的脸，用Grey曾经常用的称呼试图叫醒他，“小黑？”

　　“……我……”顾余听见小黑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表情里是痛苦和惊慌，“我……”他发现小黑仿佛是只能发出一个音节，再往下说就像在嗓子里堵了一块棉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显然小黑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更加慌乱，尾巴在海沙里拍打着，张着嘴巴不停地想表达什么。

　　“没事了……”顾余用力撸了撸小黑齐耳的烟灰色短发，“他们都走了，没人会伤害你，现在跟我回家好吗？”他学着Luck的动作捧住对方的脸，迫使他只能与自己对视，“小黑？”

　　“……”小黑脸色惨白，浑身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眼睛里的疼痛和委屈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顾余伸手，下意识地想去擦他脸上的眼泪，然而摸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人鱼有眼泪吗？然后他感觉心跳仿佛停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人鱼就算是有眼泪，也会和冰凉的海水融为一体，即使再难过也无法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传说鲛人泣泪，每一滴眼泪都会化作一颗珍珠。顾余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甚至不能看出小黑是否在哭，但他能从小黑一双乌浓的眼珠中看到明确而深刻的悲哀，于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不管这条年轻的人鱼，但顾余不知道的是，他的同情会为他的未来埋下什么样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