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5、第五章 海沙之上（三）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顾余泡在大学图书馆里的时候曾经看过《太平御览》引用《博物志》里的典故，来讲鲛人泣泪的传说。

　　传说鲛人泣泪，每一滴眼泪都会化作一颗珍珠。顾余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甚至不能看出小黑是否在哭，但他能从小黑一双乌浓的眼珠中看到明确而深刻的悲哀。
　　人鱼是群体动物，他们也有自己的社会和族群，尽管与人类在很多地方不同，但生物排外的心理却是十分的一致。一条人鱼，如果在自己的族群社会不被接受的话，他的生活就会是非常悲惨的。

　　顾余明白这一点，也经历过这样的处境，而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他在商场官场里游历之余能始终保持慈悲，始终保持基本的善良。

　　“还能起来吗？”他低头一下一下抚摸小黑的后背，暗暗惊讶于手掌之下皮肤的紧致和结实的肌肉筋骨，心想如果单独小黑一个人去面对一条人鱼的攻击的话，应该是有胜算逃走的，“不哭，咱们先回家。”

　　顾余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小黑的背，摸了摸他的头发，在看见小黑冲着他点了一下头之后，果断地把小黑扶起来，尾巴搅动水流，带着两个人悬浮上去。顾余在上浮的过程中扬起下巴，眯着眼睛看着气泡粉碎成无数的碎钻升腾在来自恒星的光里，仿佛天边吹起号角，仿佛天堂触手可及。

　　这就是人对于美好的极致的想象了。顾余安静地揽住怀里的小黑，稍微用力摆动尾鳍，凭着记忆在博大深远的海流中前进，沿着无数记忆的闪回往领地的中央游去。

　　越靠近中央区域，海洋所养育的生命的颜色便越加丰富起来。顾余猜测人鱼一族想必是偏爱于一切美的事物的，否则又怎么能找到一片色彩纯粹而干净的海域去建造自己的领地核心呢？

　　如果可以的话，顾余愿意始终生活在这样一种宁静的地方，这仿佛就是他心里的理想国：干净、安宁、纯粹，水中的声音是很微妙的，至少在他看来，一切都那么温柔，与陆地上的直截果断截然相反——除了人鱼愤怒时的呼喊尖叫——顾余对这一点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刚才Luck召集同伴时候的悍然，还由于Luck当年对于顾余所在的这具身体的主人Grey上岸的事极其怨恨愤懑，最后关头阻止Grey的时候的画面每每闪过顾余的脑海，都让他不得不承认那真的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疯狂。

　　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Grey在上岸后的记忆，完全不能被他回想起来。仿佛丢了、消失了，但又有那么一丝隐约的体温和音色残存。

　　“……”小黑张了张嘴，努力睁开肿起来的眼皮去看顾余，看见那削尖了的下巴脆弱苍白地隐约在水波里，他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什么也没说。如果顾余此刻能够来得及低头看一下怀里的青年的话，也许会惊讶于他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镇定和默然，但顾余没有。

　　在顾余第二次撞碎一小块珊瑚之后，小黑吐出一串气泡，用手臂小心地环住顾余，架住他的胳肢窝，忍着疼痛冲对方笑了一下，奋力摆动起尾巴，引领顾余把握住游动的力度和方向。

　　顾余受到小黑突然这么一抱，起初有些不适，但想到对方的模样也就是个青年，对他来说还是个男孩子一样的小辈，便放松下来由着对方带领他在水中悠然浮动。顾余时不时地注意小黑尾巴上的伤口，下巴颏搭在对方瘦弱的肩膀上，低头去看他背上的红痕。白皙的背部上只要有一点颜色都会显得十分刺眼，他怜惜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呜……”小黑痛叫一声，沙哑的声音只能挤出一点动静。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的伤口……”顾余急忙把手拿开，充满歉意地低头看向小黑，意外的发现小黑别过头去没有看他，而是紧了紧手臂抱住他更加用力地加速游去。

　　顾余心说：该不会这个孩子生气了吧？结果没等他去逗一逗小黑，对方忽然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前，用力蹭了一下，随即松开顾余，甩动黑色的鱼尾往前一个俯冲，转头看着顾余摆摆手示意对方跟上。

　　顾余不明所以，但那个方向的确是回去的路，于是他跟了上去，温和地陪着对方沉默地游动。

　　四周的景色变得更加繁盛明亮起来，纯粹鲜艳的珊瑚礁堆砌出造物的恩赐，各式各样身披花纹、或可爱或奇怪的，顾余叫不上名字来的鱼类从顾余眼前指尖儿有过，有一群橘黄色的小鱼儿看到顾余后甚至一窝蜂地跟了上来，亲亲密密地凑在他银亮明朗的尾巴边呼呼啦啦地浮动转圈儿。

　　顾余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却也感到熟悉。只不过新奇属于他，而熟悉属于Grey。身体被水流柔软的包裹着渐行渐远之际，顾余忽的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感觉浑身都不太对劲，他想叫停前面奋力游动的小黑，结果发现小黑竟然加快了速度游动，而且不时地回过头来朝他挥手，仿佛是在催促。

　　可是顾余虽然拥有Grey的记忆，但重新适应一个人鱼的身体也需要时间，他对游泳从前就不太感冒，如今不得不生活在水里，虽然有生理条件的便利，但仍然不太会控制方向和速度。他努力往前追，周围的原本美丽的颜色晃得他眼疼，有时以为要撞上一块礁石，结果“礁石”在他磕上去之际猛地伸展成一只章鱼，颜色激变，张牙舞爪地匆忙避开。

　　就在一条长而怪头怪脑的大鱼从他面前缓缓穿过之后，顾余发现找不到小黑的影子了。他惊叹于人鱼游动的速度，同时感觉那股气味愈发的浓烈起来。可能是忽然停下来的缘故，他身体十分燥热，头脑也不甚清晰。他能感受到海面之上的天色是暗下来了，而失去一部分光源的海水更加茫然深沉。

　　习惯于陆地上群体生活的人类，在面对深海之中巨大的寂静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安全感降低，感到无所凭依、无所信任。顾余心底里泛起涟漪，有些慌乱地揽住一块珊瑚稳定自己的身体。
　　银色的鱼尾随着他的动作起伏闪烁，若说海洋是另一种形式的天空，那么也许对于天空里的生命来说，顾余便成了星光熠熠。

　　“呜啊…….”

　　一声轻叫从不远不近的什么地方传来，把顾余惊了一下，他四顾寻找，侧耳仔细去听，随即惊讶的发现那声音好像是从他的正下方的海水中传来的。于是他低头弯身，调转方向俯身向下游去。

　　海水往深里去，常常是半清半浊，弥漫着浮游生物群，在视野不清晰的情况下去探寻若有若无的声音，顾余承认有一些冒险，但不知为什么，那声音一下一下吸引着他，而越发浓烈的异香也仿佛正是来自那个声音的方向——顾余小心翼翼地向下沉去，终于在一片巨大而美丽的海绵丛中，看见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顾余藏在一枝海绵后面，伸手拢住自己飘动的发丝，调动视线去仔细看——那里竟然是两条人鱼，一条身材魁梧壮硕，黑色的尾巴紧紧纠缠着一条瘦弱的金橙色的鱼尾，在他怀里被紧扣着忍不住挣扎的，是一个肤色如同象牙白一样的少年。

　　黑尾的雄性贴在少年的身后，低头不住安抚性地吮吸着他的脖颈和眼睛，尾巴勾缠摩擦的动作有力而带有节律，引得少年低声哀哀地哭叫。

　　“哥哥……呜……”少年仿佛受不住了一样，下意识地挣扎着身体，扬起脖颈把后脑靠上黑尾健硕结实的肩膀，“受不了了……停一停……求你了……”

　　“乖孩子……”黑尾人鱼低眉，轻轻吮吻了少年鲜润的嘴唇，凶悍的面目里是罕见的柔软，“很快就好……乖……”

　　顾余藏在海绵里面，那感觉类似于被雷活劈了，头一份的尴尬之余，他慌乱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燥热悸动，仿佛一个偷看了毛片儿的小青年，嘴巴不肯说出去，身体却很诚实地有了反应。

　　他没想到误打误撞的偷窥了别人的好事，竟然稀里糊涂地当了一回变态，尤其是——人鱼虽说上半身是人类的模样，但是毕竟与人是不同的物种，骤然看见另一个物种的交尾，顾余感到信息量太大，一时间不能全部消化。

　　他转身急匆匆地想游走，没想到一回头视野里竟然是那群橘黄色的小鱼群。鱼群忽然面对了顾余，好像也受了惊吓，呼啦啦地乱了阵脚，围着顾余团团转。这团小鱼群灿烂地绕着圈，顾余担心它们的动静会把那两条人鱼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到时候发|情中被打扰的人鱼愤怒起来，自己就会很难脱身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两条人鱼，瞬间尴尬地顿了一下。只见雄性黑尾人鱼用手指覆盖住瘦弱少年的眼睛，身上动作不停地正直直看向顾余，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我……”顾余刚想开口解释，但很有眼色地又立即消了音。黑尾的目光里是悍然的怒意与警惕，里面甚至夹杂了担忧，他捂住少年的眼睛不让少年知道附近有其他人鱼，定定地把顾余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从乌浓的长发直到银亮纯净的尾巴——他显然为这样一种颜色愣了一下，然后低头重重地吮吸了少年的喉结。

　　顾余悬浮在一片冰凉之中，脸上险些挂不住。他想了想，朝着黑尾挥了挥手，做出尴尬而真诚的表情，随即向对方颔首致歉。

　　黑尾人鱼却仿佛更加警惕了，手臂上的鳍已经有伸展开来的趋势，他狠狠地看着顾余银亮的尾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余以为对方是想兴师问罪，心想不应当继续纠缠，不如赶快远离这片区域，可黑尾人鱼脸上剑拔弩张的气息忽然一滞，视线挪向顾余身后，神情里浮现了疑惑。

　　顾余回头，一下子对上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吓的急急后退，却被对方拽了回来。

　　“小黑？”顾余看清面貌后惊喜地松了口气，反手握住小黑冰凉的手掌，低声说，“我们先走，这里不太方便……”

　　可是小黑没有动，低头看了一眼握住他的那只手，然后直接对视了不远处的黑尾人鱼。黑尾此刻的目光里凶悍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疑惑。顾余看见他的视线迟疑地在小黑和自己身上流动，最终对小黑深深地看了一眼，缓缓地低头抚慰怀里的爱人。

　　“走。”小黑拉住顾余，用力使喉咙发出声响。

　　“我？”顾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你呢？”他们并肩摆动着尾巴向上游动，冲开海流回归正确的方向。

　　小黑一直紧紧握着顾余的手，脸上开始浮肿得厉害，令人看不出表情，“我……”他似乎想表达什么，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