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6、第六章 海沙之上（四）

　　“你……走。”小黑拉住顾余，用力使喉咙发出声响。

　　“我？”顾余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你呢？”他们并肩摆动着尾巴向上游动，冲开海流回归正确的方向。

　　小黑一直紧紧握着顾余的手，脸上开始浮肿得厉害，令人看不出表情，“我……”他似乎想表达什么，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沉默了下来。

　　顾余察觉出小黑话里有问题，但苦于对方没法顺利地发出声音，只好也跟着一同闭了嘴，安静地感受海水抚摸过身体的感觉。水，仿佛是造物在生命诞生之初赐予的温柔之乡，顾余在海水中游动、起伏之余，身心放松了很多。

　　上辈子的荒谬和最终关于死亡的记忆是顾余自动不去碰触的禁区，他信奉随遇而安的生命态度，也相信生命之自如必然会对自己有所安排。

　　有小黑在身边牵引，他们游动的速度提升了很多，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族群领地的中央聚居区，一路上珊瑚与海藻斑斓绚烂的色彩有如最富有表现力的油画，海星缓慢地把时间分割成一幅幅静态的厚涂，偶尔被路过的大鱼带起的海流掀翻，又毫不介意地把自己蜷起来，接着舒展回原来的样子。

　　春时的海洋不像顾余想象中的那样是极致的狂欢和放纵，人鱼们有自己固定的居所去拥抱和亲吻，他们有娇小可爱的鱼群绕着圈地亲近，自由而快乐地享受爱人之间最原始也最无间的、互相完满的方式。

　　顾余一路摆动腰肢和尾巴，拍打着海水游来，沿途又撞见过几对儿耳鬓厮磨的人鱼。他本想装作没有看见，强作镇定地离远一些过去，却没想到相比起来时遇见的黑尾人鱼，这里的族人显得格外自然和理直气壮，他们甚至向他挥手致意，仿佛在做一件值得骄傲和分享的事情。

　　顾余想，若是放在陆地上，这样的事情轻则被路人拍照录像，重则被送上法庭判刑。可是——在人鱼的世界和认知里——这样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又有什么错误呢？人类通常将描述或者表现这类情状的文字视为有损礼教，但实际上，这类文学在更多西欧国家并不少见，它们在故事中往往达成爱人之间最私密亲和的温存，也常常作为某种极致的发泄、释放。

　　中国强调的“发乎情，止乎礼”自有一段妙处，然而最终却把这句话错误地发展成了另一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这其实是值得深思的。

　　没有完完整整地探测过每一寸海底的沙，顾余想，人类就永远也发现不了人鱼的秘密。眼下他震撼地停了下来，俯身贴在海沙之上，伸手抹开浅浅的沙层。细面般柔软的海沙里包裹了许多海玻璃，自然的磨砂让它们变得圆滑美好，不再具有锋利的棱角，也让它们成功抵达海洋，抵达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如果说沙层上面是人类可知的区域，那么沙层之下，便是人类永远无法窥视占据的人鱼的国度。这是造物对于人鱼的恩赐，顾余惊叹着，双手并用扒开海沙，露出里面的半透明状的物质——它看起来是坚硬的，没有缝隙，仿佛下面又是青蓝色的海水，汪然沉默在地下的第二海底世界。

　　小黑见顾余停下来不动，感觉很疑惑，他伸手拍了拍顾余的手臂，指了指沙层下的半透明的硬质层。

　　“这……”顾余紧张地低头盯着手掌下仿佛经过磨砂的石层，不知要怎么做出回应。也许是人对于时常做的事生成的习惯不容易被记忆具象化地记录下来，又或许是他本身就没有获取到这具身体的全部知识，顾余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下去，更不知道下去究竟是什么情形。

　　——他以为，人鱼的世界是在海水中，却没想过人鱼的中央领地是在海水之下的第二个世界。

　　“你先下去吧，”顾余温和地笑了一下，“我这几天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你先去，我在后面跟着你。”

　　小黑浮肿的脸上显现出困惑和为难，他用力指了指下面，不肯先动。

　　“……”顾余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俯身先去看了看这半透明的岩石，看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发现，原本半透明的物质仿佛就在瞬间清晰起来，剔透得仿佛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顾余不禁把手用力一按，随即“啊”地惊呼一声，手底一空，整个身子猝不及防地压了下去，蒙头撞进了一片冰凉清澈的海水中。

　　小黑跟在他的身后，有些奇怪地看着对方在水中一阵扑腾，谨慎地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害怕什么似的，低着头不再亲近顾余。

　　顾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无暇顾及身边人的异常。稳住身形，他随着重力慢慢把视线摆正，随即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人类真正无法触及到的另一个有高度智慧的国度。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语言在面对自然之际即是它最为无力单薄的时候。

　　这里仿佛是复制了一个海洋，只是相比起海沙之上的世界，这里的海水更为洁净，生命更加茂盛。水中弥漫着春时时期特有的香味，若有若无，恰到好处地催动着他们身体内躁动的温度。

　　这里没有西欧童话里描述的宫殿楼宇，也没有看起来诡异的巫术，确切的说，这是一个相当正常而整齐的世界，而顾余正悬浮在这个世界的上端，俯瞰着，惊叹于第二个世界的存在。

　　直到他感觉肩膀上有人再拍他，顾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呆滞了很久。他回头望向小黑，发现小黑正低着头，畏首畏尾地停在离他十多米的地方，而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的主人，却是一条比Luck看起来还要健壮高大的人鱼。

　　“你……”顾余迟疑了一下，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周围海水的温度和“气味”，确定了此人并没有在发|情之中后放开了态度，友善而克制地笑了一下，递出了右手，说：“你好。”

　　“哦！”马克西姆十分夸张的欢呼了一声，随即竟然学着人类的样子，轻轻捧握住顾余白皙修长的指尖，俯身低头，神情专注地行了一个吻手礼，随即他直起身来，两臂张开飞快地拥抱了顾余，“很高兴认识您。”

　　顾余不喜不怒地向后退去，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马克西姆倒是完全不感到自己冒犯了对方，相反，现在流行人类的礼仪和装饰，他认为顾余是银尾，而银尾是很“高级”的，于是高级的同伴自然要行高级的礼仪，他从大西洋来，对这些东西十分的熟悉，所以禁不住就要去亲近这个同族，并且从心底里喜欢这位懂得礼仪的同类。

　　“小黑！”顾余侧了侧身，朝躲在一边的小黑招了招手，然后又温和地对这条突然出现的人鱼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们赶着回家。”

　　“嘿——”马克西姆连忙摆手表示不介意，“没关系的，我是说，您不打算知道我的名字吗？”
　　没等顾余开口回答，马克西姆就已经强行握紧了顾余的手，用力摇了摇，“我叫马克西姆，能有幸知道您的名讳吗？”

　　“顾……Grey。”顾余迟疑了一下，差点把中文姓名脱口而出。

　　“您需要我送您回去吗？”马克西姆热情地甩了一下同样有力而强健的金红色的尾巴，那样热烈而张扬的颜色仿佛是正好显示了本人的性格，“要知道，您这样尊贵的身体在春时很容易遭遇危险。”

　　顾余承受着马克西姆热切的眼神，耳朵里砸进对方贯穿敬语的建议，感到受宠若惊，同时哭笑不得，无奈他只好缓缓把手从对方厚实宽大的手掌中抽出来，学着他的强调说：“没事，请务必放心。”

　　而另一边，十多米的距离，小黑移动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顾余频繁地看向那边的视线似乎并没能吸引马克西姆的注意，换句话说，出于某种原因，马克西姆几乎是完全无视了顾余所指的人鱼，不是刻意的无视，而是不在乎。

　　顾余到现在才发现小黑的行为有些异常，但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只能一味地朝他递眼色，示意赶快随他一起离开。

　　小黑则是鼻青脸肿中看不清面目表情，尾鳍很轻地摇动着凑近，与其说是“慢”，不如说是在“试探”。

　　就在小黑凑到马克西姆附近，并打算从他的身旁绕过来的时候，马克西姆忽然猛地一转，直直地面对了身后的小黑。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面对顾余时候的热情，只是眉目间没有笑意。

　　小黑被吓了一跳，奋力后退却被侧身游过来的顾余伸手拽住了，硬生生拉到了自己身后。他看见顾余握住他的手指是洁净的白，手臂上露出一小节锋利的鳍，仿佛是下意识要保护他。

　　“Grey，这就是您的朋友吗？”马克西姆微笑着，他的五官是欧洲人深邃立体的样子，眉毛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笑起来十分具有迷惑性。

　　“有什么问题吗？”顾余简洁地把问题抛回去。

　　马克西姆仍然没有去看小黑，只是专注地盯着顾余，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顾余以为这次毫无意义的寒暄到此结束的时候，马克西姆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您交什么朋友，我是无权干涉的。但是——”他眨了眨眼睛，“我不建议您把他带入自己的族群。我们明日再见。”说完他向顾余微微颔首，双臂划动海水，摆动精悍的腰腹向下游去。

　　顾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渐行渐远，“小黑，他是什么意思？”他认真地看着这个青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没事，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说一说。”

　　“……”小黑抿紧了嘴，一言不发，也不能发言。他只是死死盯住自己那只被顾余的手掌握住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顾余坚持地看着他，却换来一张仿佛下定了决心的脸。小黑用另一只手扒开顾余紧握住自己的手指，然后仓促地指了指下面的方向，慌忙转身朝上游去。

　　顾余被他推了个猝不及防，顺着惯性荡出去几米，他赶紧仰头往上看去，发现上面的顶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下方完美地衔接在一起的海沙之上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