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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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床上昏睡多日，大抵是这回伤得狠了，将将好转些许的身子受不住，于是又一下子垮塌下去，终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清醒的时候极少。偶然睁眼，入目的便是老先生低垂的眼眸和清癯的面容，他搭着我的手，时时整脉，小心斟酌，反复修改，于是那苦药一碗碗灌入口中，自舌根直达心底。
时日久了，本就不曾根除过的苦意，便再次从身上泛了出来。
当我能自床榻下来，勉强绕着院子走动的时候，私塾中树木的叶子，已由深绿转黄，秋季将至。
虽然情况有所好转，清醒的时间多了不少，然而老先生仍是禁止我多耗心力，只准我将养着，因此竟与先前并无多少不同，不过是在被褥间睁着眼空耗时间罢了——这般躺得久了，又时常会不知不觉睡去。
不知是不是老先生特意叮嘱，我明明仍在私塾养病，这么多日来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人，于是也只能拉长了耳朵，仔细去听——有时会听到嬉笑打闹声，却离得远远的；有时昏沉间似是听到近处的窃窃私语，小声争执，等睁眼看去，拉门外又是空无一人；有时恍惚中能感觉到有人轻抚过我的额头，待醒来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我一人。
这可真是……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本不该有的任性，不但赔进去自己不说，连带着大家都被老先生迁怒了啊……偏偏我还是事主，深知老先生的心意，于是作为罪魁祸首，也只能乖乖地听从医嘱，祈祷先生能早日息怒了。
无痕无波的几日过去，今早醒来，我终于发现不对——有一个人，正坐在床边，无声地翻着书页，小心地看守着我。
我小声唤道：“……松阳老师。”
他放下书本，侧过头，温柔地注视着我：“阿澈。”
……我有些许瑟缩。
老先生将我与他人隔开，这或许算是惩罚，但对我来说，却也是某种保护——因为一己之私闯下这么大的麻烦，不说仍不知情的父亲和母亲，且说眼下，我当如何面对松阳老师和同学呢？
只是……再如何逃避，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松阳老师，张了张口：“对b……”
纤细修长、但确实属于男人的手指轻轻抵在我的唇瓣上，止住了我接下来的话语，我惊愕地抬头，看见松阳老师温柔宽和的眼眸，他的唇角稍稍弯起，柔软地微笑起来：
“嘘。”
“松阳老师……”我怔怔地注视着他。
亚麻发色的青年教师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弧微微泛起了哭意：“这话不该由你来说，阿澈。”
他叹息着，“该道歉的是我啊。我大概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吧。”
“不是的，松阳老师！”我急切地反驳，想要从被子间挣扎着坐起，至少抹去这个男人眼中难过的神情，更何况……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太过任性的错！“是我……！是我太任……咳咳咳！”
因为起得太急，而刚苏醒过来、尚未恢复活力的身体过于虚弱了，一时间我竟呛咳起来，剩下未尽的话语也都吞没回去，只能蜷缩在床榻间徒劳地喘息。
但是……只有这点……不能！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只能竭力地探出去——只有这一点，不行，不能让松阳老师继续说下去，绝对不行。
为什么呢？明明应该感到高兴的才是，看啊，把属于自己的过错都分担了出去，甚至可以说是被人迫不及待地揽下来，没必要内疚，没必要心虚，这不是比曾经在无声黑暗中设想过千万回的结局要好得多吗？
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可能性只是一想，就让我心神俱裂，恐惧得几乎无法呼吸。
“松阳老师……”
然后伸出去的手，被握住了。
青年修长而有力的手伸入繁重的被褥间，准确地触碰到我无力的身躯，将我翻转过来，小心地把蜷曲的躯体打开，一下又一下，耐心地轻抚着我的背部：“别着急，别担心，阿澈……冷静下来，控制好自己。不然的话……”松阳老师轻轻笑了声，尾音里带着些许调侃的余韵，“只怕我要被那位老先生赶出去啦……唉唉，这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见到阿澈呢，我想和阿澈呆得更久些呢。”
不知为何，方才焦急的心绪一下子平静下来，大约是被松阳老师的情绪所感染，莫名的恐慌自感心中退去，身体的痉挛渐渐停止了，我稍稍歇了歇，小声地又唤道：“松阳老师……”
“我在这里，阿澈。”
“……”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松阳老师亦没有接话，于是偌大的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松阳老师的声音才重新打破了沉默。
“阿澈，我要向你道歉。”
我看向他。
松阳老师苦笑起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抱歉，阿澈……虽然也有提醒自己，但居然还是疏忽了呢。”他低声叹息，“乖巧的孩子不应该被忽视。这并不是他们可以不被重视的理由啊。”
“……”我忍不住讶然地睁大了眼。
松阳老师垂下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我：“虽然这听起来很像辩解，但是我也不想逃避否认……因为阿澈是个好孩子，非常懂事又乖巧，不用人操心，于是不知不觉的，竟然将阿澈忽视了——结果没注意到阿澈的烦恼，这是我的疏忽。”
“啊呀啊呀。”松阳老师有些懊恼地轻拍额头，“大失败，教师资格的大失败。比起坏孩子，好孩子应该更加奖励才行，结果我却本末倒置了。”他嘟囔着“不行不行”，不停地摇着头，“大失败，大失败。”
我偷偷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被子底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哐。”紧闭着的纸门那里突然起了小小的骚动。
我的目光投射过去，但是松阳老师很快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他也在笑着，眼眸弯弯，眼波如水：“安心了？”
“嗯！”我点点头。
“那就好。”青年呼出一口气，露出惋惜的神色，“虽然还有很多话想和阿澈说……不过看来，另几位客人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呢，那我就先告辞啦。”他笑意盈盈地帮我理了理散乱的发丝，“要快点好起来哟，阿澈。老师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告诉你呢。”
我会的。我想这样说，但是松阳老师微笑着将食指竖在口前，于是我也闭紧了嘴，歪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轻盈而无声地走到纸拉门前一拉——
“哎哟！”“哇啊！”“呜啊！”“咦——”
一堆人横七竖八地跌了进来，笨手笨脚地撞成一团，被压在最下面的银时面庞充血，咬着牙咆哮：“你们这些家伙，快从阿银的身上下来——”
“小声点呐？”松阳老师仍然微笑着，好看的脸却被莫名的巨大阴影笼罩了，“阿澈的身体不好，不能被吵到哦？”
银时：“……”
所有同学都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老老实实地排成一排，在大魔王的目光下低着头瑟瑟发抖，安静如鸡。
“很好。”松阳老师满意地点点头，“那么，选出一个代表，其他人和我走——”眼见着队伍有些躁动，松阳老师将脸一板，“阿澈的身体还没好，可不能让你们这么折腾。”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银时先反应过来，他也不和其他人商量，只是迅猛地朝着我的方向一扑，然后脸着地趴在我的被褥旁边，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我赢了……！”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其他人再次躁动起来：“银时卑鄙！”“混蛋银时！”“你给我等着！”“我也想和阿澈讲话啊啊啊！”
而银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双腿盘起，得意洋洋地挖着鼻孔朝他们示威。
……躁动得更加厉害了。特别是高杉君，犀利的目光简直如同刀刃一般。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松阳老师的虎视眈眈下，房间里最终除了我只留下胜利者一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总之先道歉吧，我这些日子银时肯定很担心。这样想着，我悄悄捏了捏胳膊，虽然还是虚弱，不过坐起来的力气应该还是有的吧。
这样想着，我用手撑着身体，努力爬起来——
“呜哇！阿澈你在做什么！”
银时惊叫着扑上来，我被他吓得手一抖，险些又跌回去，但是银时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闭上嘴，只在我身边团团转，几次三番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把我摁回去，但是最后却又不明原因地退缩了——又一次他的手甚至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可是下一刻他的手猛地一抖，迅速地缩了回去，仿佛被什么烫到了一般。
“……银时？”我疑惑地看向他，银时是在生气吗？所以连碰我都不愿意？但是这也是无法避免的，毕竟……
“我说你啊，在胡思乱想什么呢！”银时没好气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因为我已经坐起来了，他也不再试图将我塞回去，转而努力地将被子堆起，力求让我即使坐着也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直到自认为万无一失了，他才停下动作，气哼哼地坐到我身边，双手环胸，怎么也不肯看我。
“……银时，对不起。”我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哼！”
“我不该那么任性的，对不起。”
“哼！”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哼！！”
“我下回……”
“你还想有下回？！”银时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想都别想！”
我乖乖闭嘴听训。
然而银时只是愤怒地瞪着我，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一张一合，好几次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都吞了回去——在我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男孩子却叹了口气：
“阿澈……拜托，不要再这么做了。”
他捂住脸：“我很害怕啊……很害怕。说什么要保护你，可是只能看你倒下去，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我没有任何办法……这只是说大话而已，我根本……！”
……银时在自责。
但这明明不是他的错。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说些什么，比如说道歉对不起，比如说保证我不会再有下回了，至少也要安慰银时，说这不是他的错，可无论我下了多少决心，也只能徒劳地反复张口，从喉咙中发出无用的气声。
“所以说阿澈你又在想什么啊！”大概被我的样子吓到了，银时慌了手脚，扑上来想要查看我的情况，“冷冷冷静！别慌、别慌能行的！总之先跟我一起呼吸，呼呼吸——”
“……那个，银时，这好像是孕妇生产时候的……？”
“哎呀不管啦，总之是救人的有用就好！”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一格格转头看我，“阿澈你……诈我？”
“不是的。”我摇头，握住他的手，清楚地看到银时浑身都抖了下，但他强自压抑住自己，稍稍犹豫地反握过来——是相当温柔的力道，正如他这个人一样——认真地说，“不要自责，银时，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所以不要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了，一点都不像你。
他用鼻子哼哼：“嗯，阿澈你有错这一点阿银是不会忘记的。”接着他也用同样的认真说道，“但是阿银也有错这一点，阿银也不会否认的。”
我们互相注视，不知为何用目光厮杀起来，反复争夺着认错的权力和责任的归属，谁都不肯认输——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哈哈……呼……”
“什么啊，”停下笑声的银时撇了撇嘴，气氛终于轻松起来，“我还以为阿澈你是什么很聪明的家伙呢，结果这么一看，也只是一个笨蛋嘛。”
“抱歉呢，银时，我确实只是一个笨蛋而已。”我微笑着说。
“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是笨蛋也挺好的，你瞧，大家都是笨蛋的话不就是能更好地相处吗，”银时可能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有些慌张地解释了两句，瞅了瞅我的神色后挫败地低下头，“啊……乱七八糟地弄了一通，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最重要的事情？”我好奇地看向他。
“是啦是啦，我、我是说……这可是阿银的英明决策！”他骄傲地挺了挺胸，然后又泄气地弯下腰，小声嘟囔，“虽然高杉那个讨厌鬼也出了力就是了……所以说，阿澈你看！连高杉那家伙都同意了的，你绝对不能说不可以！”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大声喊道：“我是说秋天来了镇上要办秋日祭阿澈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大家都很想你！”
“那个老……那个医生都同意了哦！阿澈你除了赞成已经没有其他的意见了！阿银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阿澈你怎么不说话？”
“哎哎阿澈你没生气吧我知道你还生着病就想把你拉出去不好啦对不起可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别、别哭啊！阿银是不会亏待你的啦！大、大不了把钱都给你买祭典上的小吃啦！呜阿银攒了好久的苹果糖……说了别哭啦！如果真的那么不愿意的话阿银也不会勉强你的，就是那一天大家都去玩了只有我们两个在私塾的有点无聊……”
……啊啊。又一次。
我应该说点什么，至少要坦率地表达感谢，但是喉咙被巨大的异物感哽住，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一定是呆愣的、怔然的，鼻头酸涩，眼圈发红——最后竭尽全力所吐露的，也只是干涩的两个字而已：“谢、谢……”
但银时却像是很满足一般，呆了呆后扭开头去，手指不断地蹭着鼻尖，小声说：“什、什么啊，也不用那么郑重地说吧，只是很普通的……”
“哇！太好了！！”
“成功啦——！”
“哦哦哦澈君笑了！！”
去而复返、从门外蜂拥而进的人把他的话打断，我似乎看到他隐约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能是因为视线有些模糊的缘故，总觉得，银时好像……有些失望？
不过我很快就没有精力注意这些了，因为私塾的同学已经把我团团围住，松阳老师倚着门，微笑地注视着我们：“澈君澈君！太好了你终于笑了！我们超级担心的！”
“高杉君果然好厉害！想出这个主意立刻就让澈君笑了！喂坂田！你刚才超级不要脸地把功劳占为己有了吧！”
“没事的澈君！身体不好也没关系，就和坂田说的一样，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大家都会留下来陪着澈君的！”
“澈君难过的话我们也很难过，幸好澈君笑了……那个，澈君？”
我捂住脸，低下头。
但是怎么也阻止不了泪水满溢眼睫。
——何其有幸，我能够遇到这样温柔的你们。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