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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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时，我终于能自行支撑着在庭院中缓行三周，将将算是把亏空补了回来。
自那日猝不及防被同学们突破了防线，老先生一连好几日都黑着脸，把控得愈发严格。据传为了拿到每日一次面见我的资格，私塾竞争得很是激烈，然而无论如何，最终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银时。
不知他花费了多少心思，只是那脸上的青肿，当有一阵子不能好了。
在银时日夜的紧迫盯人下，秋日祭即将举行的一周前，老先生终于松了口：“若阿澈你能只靠自己在院中绕行十周，我便允许你在松阳的看护下去那秋日祭。”
他看向陪护在一旁的松阳老师：“松阳，这回阿澈病重，我知非你之过，而是这孩子自身不甘心惹出来的事端，然而……阿澈仍希望在你门下就读，既然如此，还请日后你多费些心思。”
松阳老师郑重回礼：“必不负佐竹公所托。”
老先生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话锋一转，开始向松阳老师殷殷叮嘱我外出所需注意的各种事项，不可劳累、不可吹风、需常休息……琐事甚多，就连我自身都颇有些听而生畏，松阳老师却能犹带笑意，无一丝不耐，将细碎的诸多要点一一记下，时不时还能揪住其中某一事项，详问老先生几句。
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我收回目光，转而搜寻银时的身影——今日他来的迟了些，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话音来看，高杉君似乎愈发难缠，桂君也颇为不甘落后，正因此，脸上的青肿尤为骇人，即使被老先生涂了药水，也没消下去多少——我们聊了几句，松阳老师进来后，在他笑容的震慑下，银时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角落，乖乖低头书写课堂所留的作业。
他应该还在才是……咦？
那个角落空无一人，拉门尚在震动，余光却只瞥见一抹飘飞的衣角一闪而逝。
不多时，前院传来阵阵欢呼声，纵然离这处静养之地有些许距离，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好——啦——”
“呜——喔——澈——君——”
……我情不自禁地烧红了脸，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往被窝深处躲了躲。
因此也错过了老先生和松阳老师微勾的唇角。
***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瞬便以至秋日祭前夜。
我扶着墙止不住地喘息，两条腿绵软得几乎支撑不住，汗水从额头流入眼脸，只要我松了胸中含住的这一口气，恐怕就会立刻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吧。
……但是，还不行。
这是这段时间我第三次挑战老先生提出的要求，也是最后一次——如果这回依然还是失败，明日的秋日祭就会与我彻底失之交臂。
虽然现在已没有力气环视四周，去看站满了整个庭院的同学，但我知道他们依然还在。耳朵已因为过度消耗的体力嗡嗡作响，却不知为何，将他们的小动作听得一清二楚——紧张的呼吸，压抑不住的小声惊叫，细碎的跺脚声……
我甚至听见银时焦躁不安的嘟囔：
“阿澈真的还能坚持住吗……可恶，那个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严厉……！”
……我一时间竟然有些想笑。
认真的吗，银时？能挥剑三百下依然神色如常的你，居然也会认为“绕着庭院走十圈”算是严厉？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眼角的汗滴流下，暗中积蓄所剩不多的体力。当我自觉有力气迈出下一步时，又深深吸气，咬紧牙关。
——还有最后半圈。
……大约十来步左右。
慢慢来。放轻松。
一步、两步、三步……这个距离的话，就用倒数吧……十、九、八、七……
“六！”
扶着墙的手剧烈一抖，我错觉自己不小心将内心的倒数说出了口，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是我所拥有的。
随着我的诧异，方才万众一心的喊声瞬时岔开，分裂成无数琐碎的关心：
“哇啊当心！”“澈君小心！”“手、手！”“还能坚持住吗！”“松阳放开我啦！”
银时似乎已经按耐不住要冲过来了，幸好松阳老师之后好像马上就抓住了他：“冷静点，银时。”
“但是阿澈他！他的腿抖得比刚出生的小鹿还要厉害啊，这让我怎么放心嘛！”
“没事的，银时。相信我，也相信佐竹公，我们两个大人都在呢，不会让阿澈出事的，佐竹公更不会拿阿澈的身体开玩笑——更重要的是，你要相信阿澈。”
“唔唔……”
“阿澈都还没有喊停——这难道不是说阿澈依然相信自己吗？相信着自己能完成与佐竹公的约定，相信自己能与我们大家一起去秋日祭……所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相信阿澈，等待着就好。”
“……可恶！好啦我知道了，放开我啦松阳。我、我不会冲过去的……反正就是相信阿澈对吧？（小声嘀咕）”
“哼，真是难看的姿态啊，银时。”
“对、对啊，银时，我、我可是一直相信澈君的。”
“烦死了你们两个，放什么马后炮啊！高杉你先把你伸出去的腿收回来，还有你假发，把脸上的汗擦擦再说吧！”
听着银时他们的对话，我忍不住勾起唇角。
勉力稳住颤抖的手，我继续向前迈步，同伴们激励的呼喊随之而起，高昂得如同要响彻云霄：
“五！”
“四！”
“三！”
“二——”
“一！！”
最后一步踏下，终于走到了终点，仿佛突然间又有无数力量注入这具被压榨干净的贫瘠身体，我抬头看向老先生，向他展露微笑：“先生……我做到了。”
所有人都不由得屏气凝神。
老先生长久地凝视着我，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的第一位师长向我走来，粗糙厚实的手掌轻柔地搭在肩头：“做得好。”
“你完成了挑战，那么老夫也不得不兑现承诺了——明晚的秋日祭，且好好玩一玩吧。”
“哇啊——！！”
庭院中爆出迟来的欢呼声，好像我真的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挑战似的，所有的同学都在尖叫跳跃，有好些人甚至互相拥抱。我深深吐气，那股神秘的力量抽离了身体，就要向下倒去——
松阳老师接住了我。
他们在这片狂欢的气氛中冷静地彼此对视，像是郑重地达成了一个约定，老先生先收回了手：“这孩子就暂时交给你了，松阳。一切拜托了。”
松阳老师微微鞠躬：“还请您放心。”
老先生略一点头，又转而看向我，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意：“既然操心的弟子已大好了，那么老夫也是时候告辞了。”
“……”
我睁大双眼，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老先生会在这时提出告别。
理智上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已叨扰老先生太久，身子调养好的如今再没有借口让老先生留下，情感上却因为半个月寸步不离的日夜相伴而依依不舍，无耻地不愿让老先生离开。
我或许该难过地说些不舍的话，但到底明白自己耽误了老先生多少事，于是这方面的言语无法出口；又或许该顺服地祝愿老先生此去平安，可那又过于违逆此刻的心情。平时灵敏的口舌此刻僵如枯木，痛恨自己每到重要时刻就无法出声，我却依然只能一言不发地僵立原地。
“无需自责。”老先生温柔地抚过我的发顶，“从前怎不知你的性子如此倔强，这般刁难人的要求竟也拼命完成了……倒也不错，将你交予松阳，勉强能放下些心。”
他最后对松阳老师示意：“那么，老夫先告辞了。”
全靠松阳老师紧紧揽住我才没有如烂泥般跌坐在地上，老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庭院中的欢呼声却依旧，我既想哭，又想笑：
“……再见，老师。”
***
躁动的夜晚过去，秋日祭终于到来了。
似乎昨夜一晚无法平息大家激动的心情，整个白日，松下私塾都沉浸在难得的焦躁氛围中。松阳老师不为所动，依然按部就班地上完所有的课程之后，才宣布闭馆。
早已迫不及待的银时一下就冲出门外，对着我招手：“来呀阿澈！……呃，等等，你先站着别动，我过来。”他又匆匆跑回来，一把扶住我的手，高杉君和桂君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我的身旁，紧张不已地想要制止银时的动作：
“你给我小心点啊卷毛！”
“要不我们还是把澈君抱出去吧？”
“你们闭嘴啦！我行的，我可以！再怎么也比你们两个手抖的花架子要强！”
他们三人合力半拖半抱地将我带到门外，松阳老师早已好整以暇地领着其他同学整队完毕，见我们最后出来，松阳老师笑了起来：“做得不错，你们几个。带着阿澈到队伍里去吧，我把门关上。”
于是我在队伍里又接受了许多的关心问候，若不是银时、高杉君和桂君始终牢牢地占据我左右，只怕大家都要围拢过来。
松阳老师将篱笆也合上后，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我来照顾阿澈吧——走吧，去镇上。”
……然而说来惭愧，即使通过了老先生的考验，刚出村子不久，我就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松阳老师意识到我的疲惫，将我抱起，让我趴伏到他的背上。他什么也没说，我却羞惭得满脸通红。
待到回神时，太阳已经半边隐入地下，我们正行进在田埂上，许是到了镇子临近的农村旁，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田野，遗落的麦茬尚未被农人打扫干净，依然满满当当地挤满农田。
成群结队的鸟雀低头巡视其中，偶有几只被过路的我们所惊，扑闪着翅膀逃到远些的地方，复又低下头去，啄食那些被遗落的麦粒。
我的同学们都玩疯了，好些平日里就调皮的同学不肯就这样放过退让的鸟雀，扑过去追着它们，结果被暴起的觅食大鸟撵着赶回来，拼命伸手遮住脸面以阻挡鸟类尖锐的喙部啄咬；平日里文静些的，也被带动得两眼发光，满脸跃跃欲试，似乎想要去田里拣些什么回来。
而银时……我眼睁睁看着银时弯下腰，时不时地从地上揪起些泥土，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它们团成圆球，然后——
“嘿，高杉！看招！”
……把泥球砸到了左边毫无防备的高杉君脸上。
我：“……”
高杉君：“……”
右边的桂君：“呜哇！”
被银时的突然袭击下了一跳，虽然不是冲自己来的，桂君却还是一不小心脚一扭，跌到了田里面，精心养护的浴衣立刻粘上了泥渍，而桂君也肉眼可见地生气起来：“银时，你太过分了！”
“略略略！”银时向前跑了几步，对着高杉君和桂君大做鬼脸，“是假发你太弱了！我打的都不是你，居然也会被吓到！”
一言不发的高杉君与头顶巨大青筋的桂君对视一眼，齐齐蹲下身挖土，向着银时疯狂投掷泥弹：“去死吧银时！”
“呜哦！”尽管银时左躲右闪，还是无法避免地被击中了好几下，“太狡猾了吧你们，居然两个一起围攻我！”
“你罪有应得！”
泥弹大战就此展开，有好几位同学被他们肆无忌惮的乱扔所殃及，于是也就此加入战斗，到最后，整个私塾的同学都彻底投身其中，只余我与松阳老师这一片净土。
我：“……”
看着银时他们在狭窄的田埂上反复奔走，我几乎是心惊肉跳，忧心他们不小心崴了脚，好几回欲言又止地想要阻止，最后还是松阳老师出声安抚：
“没事的，别担心，阿澈。”
“但是，松阳老师，银时他们这样太危险了……”
“没事的。”松阳老师说，“银时都注意着呢。”
我闻声看向银时。
泥弹大战的发起人此时已狼狈不堪，面对着众人的围攻左拙右支，我一时间竟不知松阳老师要我看什么——倒不如说，这家伙才是让我心惊肉跳的罪魁祸首吧！
“放宽心，耐心些。”松阳老师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仔细看——银时一直有在注意呢。”
我依言又凝神看去，时间长了，也看出些门道——确实正如松阳老师所说，银时一直在注意着不让大家真的掉下田埂。一旦有谁的身影似有摇晃，就会不动声色地扭转脚步拉住他，也正是因此，好多原本能躲开的泥弹都砸到他身上。
“……但是银时呢？”注视着银时的身影，我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只关心着别人而忽视自己的话，银时自身不反而很危险了吗？”
松阳老师的语气平静又满怀自信：“没关系的。”
“我还在呢。”
……我忍不住将自己又往松阳老师的背上贴近几分。
好厉害啊，松阳老师，能够如此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语，银时他们未来也能成为这样耀眼又自信的武士吗？
我的话，就算将来身体能好转，按照不可描述之人所说，最多也只能勉强到达常人的那个程度，所以……我注定不可能成为松阳老师这样的人……吗？
——不。
我暗暗咬紧牙关。
或许我在武力上永远也无法达到松阳老师、或者银时他们未来所能触及的那样高度，但是，不谦虚的说，我对于自己的智力还是有些信心的。
——既然无法成为与他们并肩同行之人，那就努力成为他们的归处吧。
我想成为像松阳老师一样，具有安定人心能力的人。
——我会成为指引旅者的灯塔，守望归人的明灯，护卫战友的坚盾，庇护同伴的堡垒。
我这样下定了决心。
……不过，好困。
是因为昨日的考验太过疲惫，只一晚上无法完全恢复体力吗？又或者是身体太过差劲，即使只走了一段路，大半路程尽是被松阳老师背负着走过，体力也无法支撑这样微小的消耗呢？还是说，找到了今后要走的道路，因此消去了一直都有的茫然惶惑，终于放松下来，感到困倦了呢？
“累了吗？”察觉到我用手捂回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松阳老师体贴地放慢了速度，微笑着向我许诺，“睡吧，阿澈——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镇上啦。”
“嗯，谢谢老师……”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明显的睡意过……
地面并不平整。
我知道的，因为这只是沿路的村人为了方便自己行走而粗略隆起的土道，银时他们会时不时地从路上面滑下去，但是松阳老师却走得那么稳，我一点也没察觉颠簸——于是我就这样倚靠着老师的背后，听着老师稳定的心跳声，私塾同学还在玩闹，笑声几乎能说是响彻这片田野，银时的声音尤其突出。我偏头看着他们，夕阳昏黄的光映入眼底，胸口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