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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伪装洗去见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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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公瑾双鬓也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能令他进退失据乱了方寸的情况不多,可是这一回,倒像是躲也躲不过。
他帮贺兰雪,全然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毕竟他揭了她的“旧伤”,于心有愧;当然,也是因为那形销骨立的瘦弱身影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一根弦,使之铮铮作响。可此情此景,若让许从渊那个好看人热闹的见了,定要笑掉大牙。可能连他自己以后回想起来……不,他大概不愿再想起这件事情了。南公瑾只愿贺兰雪此刻心中能宽慰些,如此也不枉费他失态这一回了。
女人家来月事的时候身子是最弱的,经不起什么雨打风吹。甚至在许多人家,女孩子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脏活累活都不能再干。贺兰雪倒好,非要在此留宿。这样一个阴湿幽暗、只有老鼠和蟑螂睡得惯的地方,她的小身子骨经受得住吗?南公瑾又想起了她在他耳畔说的那句“五石散,给我……”,不禁心中一凛。
贺兰雪抱着双膝,背对火堆而坐。透过单薄的旧衣衫,他能看得出她凹凸的骨骼。那脊背是挺直的,一看便知是个身怀武艺之人。
南公瑾徐徐走到她身后,许久方道:“同我走吧,别在这里了。”
贺兰雪虽是个硬骨头,可面皮也薄。她那纤细苍白的手指揪着身上的灰白色旧布袍,缄默无声。
“拜托了,我还有求于你。”南公瑾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松动她那根戒备的神经。
“什……什么?”她有些口齿不清。
幽幽的暗香传来,是他在靠近:“百花楼之事多谢你,不过这下可要求你送佛送到西啦……”这声音柔和如泉水,令贺兰雪不忍拒绝——她确实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好罢……可是,应该怎么帮?”
南公瑾展颜笑道:“先同我走,再慢慢跟你说。”他脱下了自己穿在外面的青锻罩衫,把贺兰雪瘦削的身板轻轻裹在里面,帮她挡住身后的零星血污。她这才忸怩地转身过来,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平日里身上那股“男儿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南公瑾走在前面,牵来了白马。
不得不承认,这是匹良驹。毛色纯正,玉勒雕鞍,一派贵气,怎是她的阿乞能比肩的?
看贺兰雪半天踌躇不前,南公瑾便已想到了她在为难什么。于是先行跨上马背,再将手递给她。
贺兰雪原来不曾与其他男子共乘一骑过,这令她感觉怪极了。
“还不上来,是想在下头帮我牵马吗?”南公瑾道。
贺兰雪抿了抿嘴,声音稍显孱弱道:“我有马,可以自己……”
“莫要再嘴硬了,你两条眉毛都快要绞到一块儿去了,哪儿还骑得了马?”
是了,她是痛得不行,走路都快要走不动了。从南府颠簸了一通,又坐到土地庙的稻草堆里受了凉,身上便越发不妙了。她身体虚寒,每个月的这时候都要受好一番煎熬。
“我们骑这匹,让那枣红色的小家伙跟着,好么?”南公瑾提议道。
在大白马的对比之下,阿乞确实成了小家伙,尽管在马类中它年事已高了。贺兰雪黯然道了声“好吧”,便轻声唤了唤。老马阿乞知道主人的意思,便乖巧地跟了过来。
贺兰雪脚踩马镫,被南公瑾扶上了马背。
南公瑾身上好闻的气息包裹着她。他爱用香,故而身旁总萦绕着些馥郁之气。这么看来,贺兰雪的生活简直粗糙得像个男人,而他得到生活则更堪比一个细致的妇人。
“坐好了吗?”
“嗯。”她钝钝应道。
倘若不是被腹痛所折磨,贺兰雪的骑术定远在南公瑾之上,才不需他这番关怀。而如今这副颓势,也只得像一个被霜打过的茄子,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南公瑾把骑行的速度放得慢极,生怕一个不小心颠得她难受。他的下颌几次碰上她的后脑,每每皆小声道了歉。若不是那呼吸声,他或许会觉得自己前面坐着的不是一个大活人,倒像是一把没有肉的骨头。
贺兰雪亦没有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南大人骑马居然老练,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南大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南公瑾没有听清楚。
“有一件事,希望你答应……”
“说吧……”他只觉得贺兰雪的声音在耳边忽大忽小。
“如果可以,能不能同我去四川看看阿浅?哪怕是瞧一眼也好……”
京官不上朝还要出城,这件事委实不好跟皇帝交代。可是南公瑾也不知怎地,迟疑了须臾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好,我会的。”
白马一路小跑,速度缓慢,简直是舟摇摇以轻飏。待行至府邸门前,南公瑾才发现,贺兰雪早已倚靠在他胸前睡着了。这姑娘真像是枚鸡蛋,莫要看那外壳坚硬,可实际上一旦卸下它,内里却简单通透得世间无二——南公瑾才说这么几句,她便全然信任了。还好,这次她遇上的是南公瑾,而南公瑾说的也全是真话。
贺兰雪脑袋向下一沉,一只耳朵无意间触到了南公瑾的脸庞。
“好烫……”他道。
“唔……”昏睡中的人轻哼了一声,双眼还是不曾睁开。
“许是发热了。”南公瑾料想。南方人从蜀中来到京城,必然会水土不服。加之奔波劳累,心中有结,她又不是铁人,会生这样的病也在情理之中。幸亏自己将她带回来了,不然真的难以想象在那破庙里贺兰雪要怎么和稻草、泥像一起共同挨过一夜。
南公瑾扶正了她的身体,让她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南公瑾那副文人身板丝毫不魁梧,可总也够给贺兰雪靠一靠了。
辗转行到无人看守的后门,南公瑾下马,也将贺兰雪抱了下来。他进府之后就没再惊动任何人,而是自己亲自来安置她。
看着贺兰雪在床榻上睡去,南公瑾方取来了一些郁金香,搁在香炉里燃烧。香能熏衣,能安神,亦能治病。据《药性论》和《本草经读》记载,郁金这种香,能化解妇人因气血凝滞而带来的心痛腹痛,也有许多医者用它入药来调经。
不同于旁的大人们跟公子哥儿,南公瑾儿时过了些苦日子,因此他不仅能被人伺候,也能照顾人。
他唤林静姝烧了壶热水来,又自己将水倒在木盆里调成温的,拿了方干净帕子沾着水,一点点擦掉贺兰雪脸上易容用的肤蜡。此举非他有意冒犯,只是发热的人还把这些东西糊在脸上,未免太难受了些。
盆中的清水变浑浊、昏黄,床上躺着的人亦露出了自己的真面容。
与伪装后的面相全然不同——她的真实肤色一点也不蜡黄、黝黑,而是比一般人还要白;面部也不平坦,高挺的鼻子和略略凹陷下去的双眼有一种异族情貌,同汉家女子不一样。
“贺兰”本就是鲜卑姓,看来她应当是个面容清丽的鲜卑女子才是。可这口浑然天成的川音又当作何解呢?贺兰雪身上有着无数能证明她在蜀中生活很久的细节。她大概……是一个生长在川省的鲜卑人?
南公瑾摇了摇头,没再接着想。他给贺兰雪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吹灭了灯烛,便离开了,留她自己好生休息。
南公瑾走到庭院中踱着步,忽地看见一抹身影。
“恩浩,这么晚还不睡?”
“小号的南公瑾”猛地一转头,看见哥哥,有些慌张,又故作淡定道:“我……睡不着,出来转转。”
“小小年纪的,还有什么心事不成?”南公瑾觉得颇为有趣,笑道。
南恩浩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凭什么不能有……”
“让你抄的诗可都抄完了?”
“抄完了。”一提到正事,南恩浩便像蔫了一样。
“既然你睡不着,就跟我聊聊黄庭坚的诗吧。”南公瑾道,“抄了好几遍,可有什么掌握?”
“掌握……掌握就是……”南恩浩提了口气,对哥哥道:“就是不知道阿兄为什么总说宋诗首推黄庭坚。明明遣词不如陆放翁,用典不如苏东坡……”
南公瑾笑了笑,并不因为他的质疑而生气。他了解自己的弟弟,这孩子鬼灵精怪的,虽做事不踏实,可好在脑袋灵光,对事情也常有自己的见解,很是聪明。
“在你心里,非要遣词曼妙,用典生僻,才叫好诗?”南公瑾引导道。
南恩浩想了想:“也不全然。只不过遣词妙、用典多总能让语句流光溢彩起来,如此这般,为什么还要钟爱寡淡?”
“‘宋诗首推黄庭坚’,不是说陆放翁苏东坡就不好,而是黄庭坚的风格独到,另辟一代新奇。”南公瑾道,“遣词须锤炼,可也绝非越华美越好,更不是用典越多越好。只要语妙意足,不借代,不用典,固然也是好诗。”
南恩浩琢磨着哥哥的教导,总觉得和自己心中所想有些出入,可又想不到用什么方式来反驳,只好悻悻然作罢。
南公瑾又考他:“你可知道旁人是如何评价黄鲁直的诗的?”
“知道。”南恩浩道,“‘俊伟幽咽,独有千古’。”
“什么?”
南恩浩见哥哥这般反应,便知自己说的不对,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应该是‘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南公瑾皱眉纠正道:“萧统这么评价陶渊明时,黄鲁直还没出生。”
“阿兄,人家忘了……”
“读书这么不用心,怨不得先生总骂你。是不是又想被罚抄书了?”
“别,别……”南恩浩忙道,“实话说了吧,是童婳婳要来了。一想到这事,我就干什么都走神,读书时候也走神……”
童婳婳是管家童老伯的女儿。童老伯妻子早逝,他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后来他到南府当差,女儿婳婳就一直被放在乡下老家寄养。
那女孩子,生得俏丽可人。每一次来都喜欢缠着南恩浩玩儿,可南恩浩似乎很是怕她。别看南恩浩平日里装得浑似个小大人,可一见到同龄的女孩子,就羞得面红耳赤连连躲开,也令南公瑾觉得十分好笑。
“阿兄,不如……我出府去躲躲吧!”
南公瑾无奈笑了笑,看来马上就要有一出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