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向北》斯里兰卡的冰糖葫芦

4、邂逅-01

　　“你不知道这个网站，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大部分出国时间久了的人恐怕都不知道它，我也是通过国内朋友介绍才得知的。”

　　“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它原本是一个限于中国高校生之间互相联络的社交网站，并不对外开放。最近这段时间，它放宽了注册条件，面向大众，于是在国内开始迅速发展，异常火爆。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实名制，用户在注册时所填写的都是真实的身份信息。这样，只要输入对方姓名，就可以通过它的搜索系统找到条件相符的人。我想，你不妨去试试看，它的注册流程比较麻烦，你必须填写自己在国内校院的名字，好像还要中国身份证之类的信息，而且，海外华人似乎无法注册。但是，无论如何，都绝对值得一试。”

　　“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么强大？”我喜出望外地问道。

　　“我不敢说有多神奇，但我确实依靠它找到了自己在烟台的所有同学。我想，即便你无法找到所有人，哪怕只是找回几个人，也会让你如愿以偿吧？”

　　飞老大的一番话使我的心情大为畅快，一想到自己也许能够和久违的挚友重逢，内心就振奋不已。之后的时间，我们两个人就一直在探讨回忆给人所带来的种种体验和感受，虽然这些话题往往都是一番越扯越远的不知所谓，没有任何结论可言，但我们仍然乐在其中，我们喜欢探讨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这类话题，除了飞老大以外，没有人愿意跟我深入，只有跟他，我才能畅言无阻。

　　夜晚到来，一位师姐把自家的卡拉OK机拿了出来，当其他同门全部都欢聚一堂，有说有笑的时候，我就和飞老大不断地来回交替着麦克风。当我们回到房休息的时候，已是凌晨，而就在万籁俱寂之时，我和飞老大突然间一同清唱起了两个人都已经久违多年了的一首老歌：同桌的你。

　　旅行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脑海中反复地默念着‘校内网’三个字，唯恐它稍纵即逝，在自己不经意间偷偷溜走。一进家门，我将行李随地一扔，马上冲进房间打开了电脑。飞老大所言不虚，校内的注册过程果然繁长，要求严格苛刻，需要填写各种信息，我在可选校园名单里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所在的国家，于是，我开始为自己捏造一个新的身份，除了真实的姓名，生日和小学名称以外，其他都是胡乱填写上去的。经过几番折腾，由于我的IP地址在国外，仍然无法注册。这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有位正在国内旅游的好友，我立即拨打了长途电话，请她帮我注册，然后将用户名和密码发给我。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我终于登录成功了。进入主页界面后，我马上找到高级搜索选项，迫不及待地开始寻找着自己的小学。那时，我很担心一无所获，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听说国内大动土木，四处拆迁，那所不起眼的学校到底是否还健在，确实很难说。当自己的小学名字出现在我眼前时，欣喜若狂的我不禁高声欢呼起来。

　　我首先找到的是解少辉。起初我有些怀疑这个派头十足的小伙子到底是不是他，与众不同的打扮，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和我记忆中的样子相差甚远。但是，仔细端详一番之后，不会错，我认得那眼神。时隔已久，仅仅从外表上就能感觉出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不知道这些年以来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接下来，我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白子键。

　　现在的他，早已脱离了幼年时的那股稚气，端正的五官菱角分明，锐气活现，已经长成了我预想中的那个帅气英俊的阳光男孩了。他的相册里有不少形形色色的绘画作品，有些是大师的杰作，有些则是他自己署名的手绘，他本人的相片鲜少，取而代之的是他一时兴起所拍摄的风景照，辟有深度。

　　各位好友远在天边的时候，我曾在脑海中强烈地期盼着重遇时的种种，可当他们近在曲尺的时候，我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坐在电脑前开始苦苦思索该如何将自己的思念之情转换为文字，让风尘已久的过去以最完美的方式再次焕然。我反复地修改着问候语的内容，却怎么也无法达到十全十美，就在我绞尽脑汁之际，解少辉的信息窗口跳跃了出来：

　　“葫芦？是你吗？”

　　“是的！就是我！你还记得我吧？”我激动不已地回复道。

　　“你说呢？哈哈！我可能忘了嘛！你走时候我还直哭呢！你临走时候在你家楼下一起捡的那盒蓝色碎玻璃还在我桌上！我上次去拜访殷老师，她老人家还问起你回不回来呢！你还会说中国话吧？哈哈！”

　　半个地球之间的距离顿时融化为零。就像后来白子键对我所说的一样，这个世界本来不大，只是我们把它给想大了。那天，我彻夜未眠，一直和解少辉叙旧到天明时才疲惫不堪地合上了眼睛。可惜的是我始终都没有找到冷涛。

　　由于时差的关系，我和中国朋友们的作息时间经常冲突，所以，大家往往只能互相留言，很少有机会能够舒坦畅快地认真聊聊。一个周六，我特意留在家中没有外出，等待上线的好友，准备一吐为快。当我看到解少辉在线上，正想找他好好聊聊的时候，他却说自己正在加班，忙完之后会马上跟我联系。

　　“这么勤奋？”我问道。

　　“老板要我加班，没办法。”

　　“多劳多得，也好。”

　　“纯粹瞎忙和，不给加班费的，哎…你先等会儿，我干完活儿马上叫你。”

　　虽然我知道国内的工作压力大，加班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什么叫做‘不给加班费’。我以为他只是偶尔会忙的不可开交，或者他和老板的私交关系较好，所以才宁愿提供无偿工作，后来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过了许久，解少辉忙完之后，经过他的一番解释，我才明白原来中国的大部分企业根本就不支付任何加班费，反而会经常找理由乱扣工资，平民的工作待遇低的惊人。普遍而言，大家只要能够找到一份工作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剩下来的就是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在这种大环境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加班费可言。

　　在中国，出身平凡的年轻人们每天都在体会着生活的压力，人情的淡薄和社会的严酷，大部分人都在为生活庸庸碌碌，昼夜不息。他们并没有多少奢侈的欲望，可是，仅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他们却不得不付出超负荷的努力来换取微不足道的报酬。他们没有殷实的家境和显赫的背景，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苦路，漫长而无望。更可怕的是，这种无力回天的悲楚，四处可见，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解少辉也不例外。

　　这么多年来，解少辉一直以来都在苦熬。他初中毕业之后，直接进入了技校学习摄影，现在的他在一家很小的摄影楼中工作，而奶奶的健康状况也很不好，全家人都只靠他一个人微薄的收入过活。最令我吃惊的是，他的父亲根本不看顾自己的家庭，倒是每个月都会来祈求儿子给他施舍点生活费，每次一拿走钱之后就无影无踪，对家人不闻不问。

　　“你爸爸没有工作？”我问道。

　　“没有，他一天到晚总是瞎折腾，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些什么，反正他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就是知道向家里要钱。”

　　“他知道奶奶的身体不好，即便这样还是无所作为？”

　　“他什么都不管。”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钱？”我感到很气愤，“凭着他这种对家人完全不负责任的态度，你完全有权利对他提出的过分要求置之不理。”

　　“可他毕竟是我爸，他只要活着一天，我就得养他一天。我知道他做的不对，但是没有办法，我只能承担。我家里人年纪都大了，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安排好家人的生活，他们只要能够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就好，至于我自己之后的生活，我倒是不太在意，就让它顺波逐流去吧。”

　　我注视着这段话，然后默默地打下了这几个字：“你真孝顺。”

　　接下来，解少辉和我谈到了他暗恋已久的女孩，一说到暗恋，免不了是个令人难过的故事，这个也不例外。

　　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已经足足七年了，据他所说，这是个全天下最可爱，最乖巧的人。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但是，最让我为之不解的是，每次她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都是解少辉想办法让两个人和好的，理由就是他不忍心看她难过。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出国深造了，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他仍然将这份情感压抑在心底，不愿吐露。

　　“你为什么不向她表明的你的感受？”

　　“我无法给她幸福。她是个高材生，会两门外语，以后绝对有出息，虽然她现在的男朋友配不上她，但是，我知道，她以后一定能嫁到有钱人家里去，而不应该跟我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混在一起。贫困夫妻百事哀，尤其是在北京这种地方。我只希望她能幸福就好，我一个人命不好，不能牵连两个人，只要她以后生活无忧我就知足了。只是现在，我一想到接下来四年我都要见不到她了，我就难受，前两天为这个事儿刚刚去喝完闷酒。”

　　“我想，这么久了，整整七年，是时候给这件事情画上个句号了。我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让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离开我，让我自己逐渐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也让我以后参加的婚礼的时候，能够满怀坦然地微笑着祝福她。时间最终会稀释一切的。”

　　“葫芦，我这个人比较忧愁善感，尤其在最近这段时间，经常会回忆过去的时光，但我最常想起的，就是我们小学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回到人生起点从来一次，再一次的开始学生生涯。你、梦乐都不要转学，殷老师可以一直做我们的班主任。这次，我要做个好学生，上高中上大学。我真希望能再一次和大家一起上课、一起聊天、一起玩闹，再次感受趴在课桌上静静看着你们的感觉。我希望，有对省心的父母，他们不吵架不冷战，相亲相爱幸福的在一起。爷爷奶奶身体健康，至少要过百岁。”

　　“我希望每天能打心底的来笑，不再是不停的换那表情面具，不要天天失眠趟在床上看房顶，不要早上起床就感觉头好疼，不要每天为了那微薄的工资趴在电脑前一整天，不要提心吊胆的让自己武装，不要看到刚刚还在聊天的好朋友转眼就拔刀相对，我更希望，我希望的希望不只是希望。但是，一切毕竟都过去了，生活不是童话，更不可能重来，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找到所有和你们有关的照片，把你们永远印在脑中。今天说这么多，内容大部分好像都很压抑，但是，葫芦，你不知道我再次联系上你到底有多高兴，真的。”

　　解少辉的困苦愁烦使我联想到了自己所遭遇的诸多不幸，真可谓同病相怜。但是，我却感到自己缺少他那份坦然的襟怀。在面对生活中的考验时，人必须拥有敢于担当的勇气和做出牺牲的觉悟，而他两者兼备，令我很是羡慕。我想，解少辉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无论他的处境多么灰暗，这份善良总能够照亮他的人生，我只希望他在善待别人的同时，也千万不要忘记善待自己。

　　解少辉下线许久之后，我依然在反思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直到我很意外地收到了蓮訶上师所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为止。令我更加惊讶的是，这封信的内容，恰恰也是我正在沉思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