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向北》斯里兰卡的冰糖葫芦

5、邂逅-02

　　“葫芦，你好！

　　分别几时，近来如何？上周与你爸爸阿姨一同吃饭，深有感触，所以写一点感想给您：我看到你爸爸的相貌比以前衰老许多，满脸的沧桑和忧虑，讲话也有些颤抖和焦虑，看得出生活和事业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在国外这样的环境里，他语言不通，这就是无法逾越的最大障碍。

　　在谈话中，我了解到你们家庭的事业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说，死亡的几率远大于存活，而这份事业是你爸爸阿姨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他们需要生存，而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支柱，可以想象如果这份事业失败了，那么未来不再会有人为他们投资。所以这种根本没有退路的压力，使你爸爸身心都沉重到了极点。

　　很显然，你爸爸他们目前最急需的就是有一个能够帮他和外界沟通的人，把他的想法和思路付诸实行，能够把存货真正卖给大的连锁店，只有这样公司才可能存活下来。我曾经建议雇一个会双语的人，因为这是很关键的一环，不可缺少。然而你爸爸说以公司现在的困境，实在无法担负。所以，看来目前唯一能够帮助你们家庭事业不陷入绝境的，或者说拯救全家的就是你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这不是他们的游戏谈笑，而是你们整个家庭事业的赌注都压在上面了。也许输了，就再也难有出头之日了。

　　我写这封信，只是想请你深深思考一下，也许你丝毫也不喜欢这份事业，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是喜欢和不喜欢的问题了，现在是家庭生存与否的问题，是承担与不承担的问题。也许一个男人一定要学会面对和承担一份责任，如此才会真正的成熟和成长。换个角度，想想那些广东人的孩子吧，从小就在小吃店里面帮忙父母，接待客人，几十年的忙碌不休，才换来现在全家的富足和安稳。比起那样的工作，其实你们的事业还算真的不错了。

　　所以，我相信如果你能安下心来，坚定的帮助他们，即使是每日半天，只要用心一定会有成效。我相信你能够拯救你们的家庭事业，能够帮助你父母和全家兴旺起来的。请原谅我写这麽多，讲这些与我不相干事情，可是，毕竟我们朋友一场，在人生困难的时候，朋友的话也许有些帮助，至少可以参考和反思吧。

　　祝吉祥！我深深的祝福你们！

　　蓮訶合十”

　　我读完信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回信，直到深夜时才停笔：

　　“上师，您好！

　　由衷感谢您对我的关心。我明白家中进退两难的处境，很不幸的是，我不是那个能够逆转乾坤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今的惨状不是我一手造成的，而我各方面的能力都极其有限，无法为他人的行为负责。其实，我和父亲之间的代沟并不仅仅限于事业上的分歧，由于自己成长过程中所留下的阴影，我对过去的种种仍然耿耿于怀。

　　我出国之后的童年是在悲痛中渡过的，当时受到的心灵创伤早已无法弥补，回天无数。父母并非没有能力给予我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但是，他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就能够将看护和照顾自己孩子的职责抛之脑后，留下的只有一片没有父母陪伴的空白。我相信，自己在童年时期所受到的各种鄙视，轻视和藐视都是父母没有经历过的，他们固然有过自己的伤苦，但我同样也遭受过绝大多数同龄人所没有体会过的折磨。

　　我出国的时候，正是本地华侨圈子最动荡的年代，福清帮和广东帮之间打打杀杀，死伤不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而我父母却决定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开一家卡拉OK。当时因为经济条件的关系，全家人就住在卡拉OK里面，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总是害怕某个客人会不会又发酒疯，突然间把四周一切都砸个稀巴烂。夜间，我经常因为震耳欲聋的音乐而无法入睡，而酒精和烟雾的味道又四处弥漫，更是熏得我头昏脑涨。

　　其实，这些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是，我父母在这段时期迷恋上了赌博。那个时候，我年幼的弟弟已经诞生，但是，我父母仍然会在夜间抛下我们，偷偷地跑去赌场，把所剩不多的钱输个精光。众所周知，这个国家的城市暴力的危险程度甚至高于许多处于战争中的国家，而年幼的我却经常在凌晨推起婴儿车，将一岁多的小弟弟放在里面，挨门挨户地来到每家赌场，可怜兮兮地问工作人员：请问我父母在这里吗？

　　根据法律规定，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是不许进入赌博场所的，那些工作人员很坏，他们不愿意叫我父母出来，也不让我进去，有些人就直接骗我说不在，我只好自己再孤零零地推着弟弟回家。有一次，一家赌场的保安可怜我，偷偷地将里面只供给赌徒享用的三明治拿了出来，叫我尝尝，我当时高兴地手舞足蹈。

　　好不容易关闭卡拉OK之后，我们搬往了一个远离赌场的地方，我以为我的噩梦就到此为止了，但是，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去赌。我弟弟当时已经开始认识爸爸妈妈了，只要没有父母哄，就会嚎哭个不停，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接近傍晚之时，我父亲都会离开，我总是求他不要走，但是他从来都不听，敷衍我说我妈妈快要下班回来了。

　　很不巧，我的弟弟总会在父亲离去之后的不久就马上醒来，然后开始叫爸爸，看不见爸爸，就会大哭，我怎么哄也没用。我是个男孩子，不太会带孩子，弟弟哭的时候，我只能干着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两个孩子一起哇哇大哭，现在回想起来，那副情景真是凄惨至极。

　　那段时间，我非常想买几张游戏光盘，于是，我开始每个周末都去给三姑看店，最终能够换取二十块钱，我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钱藏在一个带着小锁的存钱罐里，把它藏在窗帘后面，不让别人发现。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窗帘的位置不对，跑过去一看，锁被撬开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钱也一分不剩。我愤怒地去找父亲理论，但是却没有任何结果，他反而觉得我活这么大，从来都不懂感恩，反而因为一点小钱跟他计较，实属无情。

　　当我们再次搬家的时候，家里人仍然没有戒掉赌博的恶习，因此变得重债在身，连连拖欠房租。倒霉的是，我家门对面就是房地产公司，每次房东见到我，都要咄咄逼人地催促房租。由于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懂语言的，房东就把所有的租金压力都移交给我身上，弄得我经常不敢回家，每次进门的时候，心理负担都很重，生怕房东冲出来逼租。

　　那天，我和朋友在街上玩耍，经过一家店面的时候，朋友对我说：‘你看到那家店了吗？我妈妈说那家店也太不像话了，才三十块钱的账，收了一个多月都没收回来。’我扫了一眼，马上脸就红了，因为那是我妈妈的店。

　　我父母有时候会动手打架，每当他们打起架来的时候，我都会惊慌失措地嚎叫和痛哭。我见识了妈妈的惨哭之后彻彻底底地受到了刺激，再加上小时候照顾哭闹的弟弟所留下的阴影，直至今日，我只要听到哭声就会感到异常恐惧，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过，我父母对此倒是毫不知情。

　　当父母因为债务问题而被迫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我虽然感到依依不舍，但是，在机场上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我也为一切终于都结束了而感到庆幸，我再也不用忍受自己原有的家庭环境了。

　　几年以后，当父亲说要回来的时候，我即刻感到十分担心。我知道父亲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而现在的我已经成年了，他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会被卷入其中，这就意味着，我原本还算是平静的生活似乎又要乌云密布了。

　　父亲想做生意，但是，我们的启动资金却没有多少，家人又严重缺乏商务经验，对本地的市场情况也毫无了解，但是，父亲仍然在不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和不听其他人的劝阻的情况下坚持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我的个人愿望是能够在艺术上投入身心，我仅仅是想在青春仍然准许的时期内去追求一下自己的理想而已，带着那种年轻人那股毫无负担的奔放大胆一博，但我的父亲对此却百般阻挠。

　　前段时间，出现了一次很好的工作机会，中国的某位电影导演要来这里拍摄一部大制作影片，需要一位翻译。对方见过我之后，十分满意，希望能够合作。我当时便跟翻译社的林阿姨请了假，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林阿姨对我说：‘你去吧，工作会为你留着的，我怎么能阻止年轻人去实现他的梦想呢？’

　　但是，父亲却不让我去，他执意说林阿姨是骗我的，只要我一离开，自己的工作就不保了。并且，他说这种电影翻译陪同工作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可能因此出人头地。我当然清楚没有人能一步登天，我希望参与的目的是近距离了解制作组的拍摄技巧，演员沟通和团队发挥，对于任何电影初学者而言，这种机会绝对是千载难逢。

　　因为家庭的压力，我没有去。今日，我仍然后悔万分，却敢怒不敢言，林阿姨安慰我说这种机会还会出现的，但我知道，不会有第二次了。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应该结束了，我不想再次丧失机会，我不想再次成为他人错误的牺牲品，我不想让自己再次被牵连。

　　我要成为一个有所不同的人，我相信只有当人的灵魂运动起来的时候，他的最高存在价值才能够呈现，为了自己的理想，我可以付出许多，牺牲许多，等待许多，也许我会失败，但我不会后悔。我绝非好逸恶劳之人，更没有抱有任何坐享其成的心态，因为从事艺术并不意味着人可以脱离所谓的世俗，自封清高，反而更是需要积极地去品尝人生的种种，再通过培养和酝酿各种情感来向全世界展现自我，这种成就的所带来的欢悦是无可估量的。

　　父亲声称希望为我打造一个幸福的未来，但是，人各有志，岂能强迫？尤其是在童年经历过所有的一切之后，面对我父亲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刺痛心灵的回忆无时无刻不浮现在眼前。

　　父亲最大的缺点之一就是无法以身作则，试想一下，当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可以因为赌博而忽略自己的责任，多次给家庭造成伤害，无视子女的感受，逃避一切，在家庭破裂时一错再错。现在，他却言正明顺地高呼体谅万岁，亲情第一，要求其他人协助他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想到这里，种种怨恨浮总会浮现在心头，父母年轻的时候玩也玩过了，乐也乐过了，对于子女的养育没有尽责，我倒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二十岁出头的我非要思想成熟地为一个只对我造成伤害和怨恨的家做出大公无私的贡献？

　　为什么我不可以也不服责任的抛弃一切，然后过个十年半载的再泪流满面的说我错了？我体谅大家，谁来体谅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原本已经远离了我的家庭要再次出现在我生命中，逼迫我放弃属于自己的生活权利来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还振振有词地说是我的未来着想？不孝为大逆不道，但不知养子不教又是何等罪过？

　　上师，言多必失，本来只想言简意赅，谁知却长吁短叹了一番，请多见谅。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如同漫天繁星，数不胜数，一言难尽，我的百般无奈，常人无法理解。我只能说，往后造化一切随缘。

　　最终，谢谢上师对我家的关心与宝贵的意见。

　　敬上

　　写这封信的时候，翻来覆去，删删改改，停笔时我感觉实在是把它写得太长了。可怕的是，我还意识到，信中的内容远远不足于宣泄我所经历过的酸苦。但是，我不能再继续写下去了，不断地挖掘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只会加深自己的痛楚，必须到此为止。

　　回完信后，长夜漫漫，我却毫无睡意，仍然在校内网上四处翻阅各种信息。自从与老同学们再度获取联系之后，浏览校内网便成了我的习惯，通过这条纽带我看到了国内年轻人生活的种种缩影。我就像一个在玩弄万花筒的孩子，故乡的那片五彩缤纷的景象使我目不接暇，流连忘返。在某种程度上，校内网确实能够安抚我的心情，让自己不再愁虑生活中的烦恼琐事。那时，我在校内网里胡乱添加了各种各样的关注，虽然主页界面让人眼花缭乱，但我仍然看的津津有味。

　　我觉得人生中最富有魅力的时刻，就是那毫无征兆的偶然。它瞬化万千，不可捉摸，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但它就是如此突然，却又如此必然，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将你生命中的某一刻化为永恒。在它发生之前，你总是无法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真的是件十分神奇的事情。我想，那些美好的偶然，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缘分吧。那天晚上，出于缘分，我在校内网中的看到了一个文章标题，名叫《两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好,停住。”斯里兰卡举起了一只手掌，打断了我的话。“你都不用说，我就已经猜到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那个女孩，对不对？”

　　我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