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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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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金色为主打的装饰风格,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是很少能兼顾品质与品味的。杜渐走进那个酒店的偏厅,已经让繁复的装饰搞得有些头晕眼花了。
“先生,请问几位?”穿着燕尾服的侍者殷勤地迎上来问道。
“邀月厅在哪里?”杜渐看看表,强压下心中慢慢升腾起来的烦躁。
“前面左手第二间。”侍者侧身向上一指,“艾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杜渐略一颔首,走到包房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JASCHA!”艾琳娇笑着迎上前,“怎么才来呢?堵车吗?”
杜渐淡淡一笑,“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那就该早点出门才是。幸好艾伯伯和艾伯母也不是外人,要不可真是太失礼了。”杜惠琴轻轻责备道,示意他赶快入座。
“没关系,我们横竖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等几分钟有什么要紧的!”艾仲年打着哈哈,“好像一晃都有三年不见了吧。听说你已经拿到教育心理学的博士学位了?”
“是,刚回国不久。”杜渐坐到桌前那个唯一的空位——艾琳旁边。
“JASCHA,你现在哪里工作?”艾琳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小声问。
“一个很小的私立学校,教英文。”
“那不是太屈材了吗?这样吧,明天你去F大,我听说他们现在正招聘教授,以你的条件要进去是绝对没问题的。”艾仲年惊讶地打断他。
“是啊,怎么说也应该去个更好的学校啊。那种私立的破学校有什么前途?”艾琳也频频点头附和。
“我已经签了合同,至少也要教到明年年底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句话和当初姑姑说过的何其相似,怎么从来没人问问他真正想要什么!眼角余光掠过一旁的姑姑,正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眼光,杜渐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和他爸爸一样!”杜惠琴连忙举起酒杯打圆场,“来,我们为艾琳干一杯。”
“阿乔今天怎么没来?”杜渐忽然想起一起归国的表弟,不由脱口而出。
“他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时差没倒过来吧。”艾琳抢着道。
碰杯后,大家客客气气寒暄了几句,饭桌上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陷入一个奇怪的僵局。
“那个……阿渐,你有没有考虑过回美国?艾琳明年也要毕业了,她打算留在那边。还有,你们两个也都不算太小了,未来有什么打算?”一直坐在旁边当听众的艾伯母总算抓到了说话的机会。
回美国?他好像没申请美国绿卡,也没打算成为一个美国人呢。杜渐嘴角溢出一抹讽刺。
“妈——”艾琳爱娇地拖长声调,一边悄悄斜眼偷看了一下杜渐的表情。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想说清楚。我和艾琳,一直就没有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所以,她的未来和我的未来,应该扯不出什么交集。”也许很伤人,但如果不说清楚,受伤的人会更多。杜渐一早出门时就打算今天把话挑明——既然他们一直刻意忽略他婉转的暗示,那今天就明示吧!
“什么?”艾仲年当场呆掉,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
“你在胡说什么?”杜惠琴寒起脸,再也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们家艾琳有什么配不上你的?”艾伯母尖起嗓子惊呼,好像深受打击,随时会晕倒。
当事人之一的艾琳倒是十分镇定,一怔之后,随即若无其事地端着小碗喝着甜汤。她知道这种情形下,不出声是最明智的。何况已经有那么多人在争先恐后替她说话讨公道了。
“感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纯粹的相互吸引罢了,哪有什么配不配的?我宁可说,我和艾琳之间并没有缘分,无法吸引对方。”杜渐放下筷子,早料到这是场鸿门宴,“艾伯伯和伯母当初一定也是相互吸引才走到一起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满室寂然。
“如果我说,我已经被你吸引了呢?”艾琳轻啜了一口红酒,轻笑道。
“那我只能说抱歉,我无意浪费你的时间。”
“阿渐,你少说两句不成吗?”杜惠琴青着脸喝道。
杜渐微皱了一下眉头,艾琳在搞什么把戏?他们两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培养出恋情,这是当初认识没多久就说清楚了的。在国外的几年来他们也一直没太多来往,怎么这次回来她的表现如此诡异?
看了一上午书,房薇觉得有些倦,刚合上书本打算出去走走,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怎么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彼端的女声噼哩叭啦像爆竹一样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黄瑾?”这种音效,除了她不作第二人想。房薇皱着眉把电话从耳边拿远些,嘴角却忍不住漾起一个微笑。也许是受杜渐影响吧,她的心态好像真的平和了许多。虽然对过去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但至少不会再刻意逃避和过去相关的人。
“老地方见,快点出来!别告诉我你已经不知道雅舍怎么走了哦!”黄瑾甩下一句话后迅速收线。
59秒!呵呵,黄瑾的时间永远掐得神准,不让移动服务商多赚一分钱。房薇突然发现,属于过去的回忆中,还是有一部分令她开怀的。
雅舍是高中时常去的一个小餐馆,那时她们习惯叫上五块钱一份的牛肉面来庆祝任何她们认为值得庆祝的事,比如刘德华得了金曲奖,或者班主任路过操场时被球砸到……
三年不算太长时间,房薇站在雅舍前,微笑着看着餐厅外依然挂着那块土黄色的招牌招徕顾客,胖胖的老板也依然叼着着烟,笑眯眯地站在牛肉汤氤氲的香气后送走一批批客人。
“你的同伴已经来了,在二楼B间。”胖老板挥着勺子向她打招呼。
“你还记得我?”房薇惊讶地顿住脚步。
“两勺辣椒多加醋。”胖老板一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抹汗,一边头也不抬地接过话茬儿。
房薇不禁失笑,那是她当年的口头禅,没想到胖老板居然还记得。知道自己一直存留在某人的记忆中,这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旁人一句无心的话,却让房薇的心情在香浓的牛肉汤香气中,变得柔软而温暖起来。
房薇噙着微笑推开那扇门。
“小薇,好久不见!”
怎么会是他?房薇的笑容凝在脸上,困惑地看着眼前俊朗的年轻男子,又转过头去看包间门上的字母?难道是她走错了?
“是我托黄瑾约你出来的。”阿乔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虽然知道她对过去必定心怀芥蒂,但甫进门时她那种震惊的表情还是深深刺伤了他——她是真的不愿意再看到他了啊。
“先坐下好吗?”他没有起身迎上去,只是轻轻扬手作了个手势——搞不好任何大一点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她,让她转身逃之夭夭。
房薇犹豫了一会儿,僵硬地坐到他正对面,那也是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他微拧了下眉,中学时的她最爱用那种嘲弄的口吻说,数学唯一实用的地方就是在饭桌上——两个面对面的距离是最远的。“坐到这里,你再也抢不到我碗里的牛肉!”她嘻嘻哈哈地用一只胳膊护住自己面前的碗。
阿乔看着对面的女孩,曾经灵动的眸子里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冰。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现在这扇窗口显然已经紧紧闭上了。她爱笑的脸上居然会出现那种清冷的表情,这是他在过去十几年中从未见过的。
她,果然变了太多!
想起杜渐在聊天时断断续续提到的一些情况,他蓦然有种心惊的感觉。
包间的门咣地一声被推开,老板亲自送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牛肉。”阿乔故意提起当年的笑话,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房薇一直面无表情地瞅着窗外某一点,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先吃面好吗?吃完我们再好好聊聊。”阿乔从桌上的盒子中抽出一双卫生筷,放到她面前,“老板亲自送上来的面,如果不吃,他会难过得哭哦!”
房薇倏地一震,整个人往后一缩,好像被他的举动吓到了。
“小薇……”她的肢体动作表现出的恐惧比任何话更直接,阿乔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听到了他最后那句话,房薇慢慢拿起筷子,一根根拈起面条往嘴里送。
正午的阳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窗洒进来,细细的灰尘在那几束光线中缓慢地飞舞,牛肉面的味道和当年一样鲜美,面汤也仍然酸辣够味,就连对面坐着人也没有变化。房薇的目光从自己面前的碗沿悄悄抬起,落到对面的那个人脸上。额角薄薄的汗珠将一缕滑落的刘海服帖地粘在脸侧,清俊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绯红,三年了,他仍是不习惯吃太辣的食物!
房薇掏出钱包,将面钱放在桌上。
“你这么急着走吗?”阿乔推开碗,急急地站起来。
房薇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挑了一下眉,慢腾腾侧过脸。
“你一个字也不愿意对我说吗?”阿乔凝视着她的双眼,那个刹那,心跳得几乎快挣出胸膛。
可是,慢慢他发现不对,她的眼神里根本一丝情绪也没有,曾几何时,那个藏不住话的女孩子居然学会把情绪收敛得如此之好?
房薇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阿乔看着她的背影,徒劳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然后最终也只是无力地垂下。
杜渐一直站在窗前。
不知道为什么,从酒店回来后,他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郁闷,好像要抓住点什么来填补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可是小薇不在!
薄薄的窗纱被风吹成乱七八糟的一团绕在窗棂上,出门前居然连窗都忘了关,完全不符合她一贯谨慎的风格,可见她走得相当匆忙。
就这样静静站在窗前,两个小时了,杜渐心头的烦躁已经沸腾到顶点,手指间的烟灰因为细微颤抖而坠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过街角缓缓映入眼帘,已经西斜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小薇!他眼眸倏得一亮,深深呼出一口气,焦灼的心田仿佛在一瞬间被甘霖滋润,变得鲜活起来。
但,仅仅只是一秒钟而已,他已然发现某些不对劲。小薇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那样浮动的步伐,甚至快到公寓楼下了,也没有抬头看看他的窗口——那是他们的小默契,每次外出回来,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地看看对方的窗口,报以甜蜜的微笑。她的心情,甚至不能简单用不好来形容了吧!
杜渐根本没有来得及多想,他的双腿已经自发向楼下挪去。
“小薇!”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下,他从背后圈住她的肩。
房薇似乎受了惊一般,猛地颤抖了一下,回首发现是他,放松地垮下肩,倚在他温暖的怀中。
“怎么了?”靠得越近,杜渐心里那种隐约不安的感觉就越强烈。
“我们去打球好不好?”房薇闭了一下眼睛,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有人这样打球的吗?杜渐坐在操场旁,看着房薇一直站在三分线外单手运球,看起来她好像根本没有切入篮下投篮的打算。
认识她以来,很少很少看见她流泪。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痛苦,还有那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受,她只能通过打球来渲泄。他曾无数次见到她在球场上拼命奔跑,可是他从未见过她此时的样子,那种失魂落魄的木讷,还有无法掩饰的凌乱气息都强烈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她正被某事困惑并且伤害着。
他一向是个好听众,如果她不愿意说,他也未强迫过她。但是,这一次,他无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却不能分担。轻松地截过球,他牢牢锁住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的双眼。
“小薇,你一定要忽略我吗?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试着和我说说,好吗?”
“……”她张了张嘴,却无法没说出一个字,晶亮的双眸内盛满黯然、痛楚还有几分惊惧。
杜渐将她僵硬的身子搂紧,怜惜地吻上她的唇。
她生涩地回应着他,双臂悄悄攀上他的颈项,那种前所未有的投入,好像溺水的人在急流中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的吻一向是温柔的、甜蜜的,总是带着怜惜和宠溺,可是今天,她却从他的吻里感受到了稀罕的烦乱和不安。
“渐,你在烦什么呢?”当他终于结束这个悠长的吻,改为节制的轻啄后,她暂时忘却了自己那一摊子杂乱的情绪。
杜渐惊讶地看着她,半晌,终于勾出一抹感叹的笑容。这个小东西真是敏感细腻得叫人刮目相看。
“现在没事了!”他圈起她的肩,一手抱着球往回走,“知道忘忧草吗?”
“是刘德华的歌吗?”她依稀记得好像是某首歌的名字,而她唯一听听的也只有刘德华而已。
“拜托你不要总是刘德华、刘德华,偶尔也请照顾一下你这个正牌男友的自尊心嘛!”杜渐满意地看到她被逗笑了,“如果真有这种草,我想你一定就是我的那棵忘忧草吧!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都会变得特别开心呢?”杜渐低声在她耳际轻喃。
房薇的脸轰得涨得绯红,羞涩地微微别过头去。杜渐爱极了她小女儿的娇羞,恶作剧地附过脸来,轻轻含住她小巧的耳珠,任她惊呼连连,牢牢环在她腰间的手却丝毫不肯放松。
血红的夕阳在两人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余晖将他们亲昵相拥的身影拖得长长的,这甜蜜的一幕落在远处一双黯然的眼睛中,他,真的应该放手了吗?还是,应该再放手一搏,争取那零点几的微弱机会?
“元旦一过,好像马上就快到春节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吃过晚饭,房薇收拾着桌上的书本杂物,无意中碰倒台历,看到了那个鲜红的日期不禁感慨。
杜渐默默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书。
“你不喜欢过年吗?”房薇从纸箱中翻出一叠新年贺卡,索性盘腿坐到床上一张张翻看。“有压岁钱可以拿,而且那几天大人一般不会特别为难小孩子呢!”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感受吧。”杜渐放下书,淡淡地说,“反正总是一个人呀。”
“对不起,我……”房薇不知所措地掩住口,她怎么总是忘了杜渐父母已经过世的事实呢。透过他脸上宁静柔和的表情,她似乎可以看见他隐藏在平静表面下那颗孤独的心。
“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这一切并不是你造成的。”看到她歉意的表情,突然涌起恶作剧的念头,让他用力揉揉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和她的脾气倒是正好相反,细而软的发质,稍不留意很容易就缠成一团。
杜渐忍俊不禁地看着她两只手全用上了,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凌乱的头发理顺。
“你喜欢收集这种卡片?”他闲闲地拿起她顺手放在一旁的贺卡,粗粗翻了一下,全是些可爱的卡通类型。“要不要我送你一套DISNEY的?”
“唉呀,那是我同学的品味好不好!再说,那也是中学时人家送的,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房薇忙里偷闲送他一记白眼。
“对了,过年你想要什么礼物?”杜渐微微一笑,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了,现在好像真的和小时候的心境不太一样了呢。”房薇歪着脑袋,用梳子轻轻叩着下巴。“希望家人健康平安吧!”她低笑了一下,“我每年都许这个心愿,搞不好老天都听烦了!”
“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想了想,她又赶快加上一句,“不能太贵哦,我是穷人!”
“哪有人像你这样子哭穷的?既然是送礼就请表现得有点诚意好不好?”杜渐被她郑重的样子逗笑了,沉默几分钟后,他忽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今年许愿时,记得加上我吧!”
房薇凝视着他的双眼,慢慢绽出一个微笑,用力点点头。
“我想,也许以后,春节对我而言,会是特别的日子吧!” 他的声音轻柔得仿佛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房薇看着他愉悦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