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32、失却之物

　　三十二章
　　当时阿寂正坐在东篱阁正厅检查她刚交的作业，短短一首诗，硬是看了好半天，左手拿着看了又换做右手。“阿襄，你过来一下。”
　　阿襄怯生生探头去看。
　　阿寂指着两个字，云淡风轻道：“我跟你说，写错别字的时候一定要认真。你看这儿，一不小心就写对了几个。”
　　阿襄羞愧得无地自容，抱头悲恸着要自暴自弃，“寂叔叔，我没救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自生自灭呢？”
　　阿寂摸着她脑袋，不温不火解释，“我这是以必败的心态迎接成功的喜悦。人嘛，总得抱有希望才好。”
　　阿襄正沉浸在自己朽木不可雕的悲剧里，另一个悲剧却哐当一下破门而入，来得简单又粗暴。阿襄只当是上门挑事的，双手叉腰挡在阿寂面前与她对峙，“哪儿来的丫头，生得这般凶悍？”
　　小姑娘心气儿高，看也不看她，冷哼一声趾高气昂问她，“寂挽歌呢？”
　　阿襄来了气，凶神恶煞怒斥，“我寂叔叔的名讳可是你这……”
　　“灵犀？”阿寂将她拨开，难以置信望向门外黄衣女子，“你怎么提早来了？”
　　韩灵犀登时软了下来，甜腻唤他，“小挽哥哥~”
　　阿襄骨头都酥了，然阿寂貌似挺吃这一套，笑盈盈迎上去，点着她的眉心教育，“也就你敢这么叫我。”
　　阿襄整个人都不好了，支支吾吾问：“这位是……”
　　阿寂又手臂顺势往韩灵犀肩上一搭，似笑非笑介绍：“韩灵犀，你未来的叔母，快问好。”
　　那一天可说是噩梦般的存在，阿襄难得的失了眠。从此以后，她与阿寂之间，便横了个韩灵犀，又或者说，是阿寂与韩灵犀之间，不多不少，横了个她。从前只觉得撬人墙角这样的事，实在卑鄙且无耻，但她现在，却正卑鄙且无耻地放不开。
　　事情缘于半年前初见那天，他摇着玉骨白面的扇子看了她一眼，于是三千繁花顷刻间开了个遍，阿襄晓得，那种奔腾着叫嚣着的暗涌，人们唤它□□情。这是阿襄小小的爱情，此生大概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她是个糊涂人，潦倒不通世务，她同时又是个聪明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便是阿寂。从缠着哥哥想法子把她送来，到十年换一男儿身，至始至终，她所期盼的无非是更靠近他一点。
　　然而，韩灵犀的出现，貌似打乱了她此前所有计划。
　　第二日醒来，阿襄习惯性去阿寂的东篱阁做功课，发现阿寂不在，问了研墨的袖风，这才知道，韩灵犀半夜病倒了，阿寂正给他熬药喝。阿襄脑子忽然不够使，昨天不还颐指气使的，怎生说病就病？
　　然而，阿襄最受不了的是，韩灵犀这一病，竟直接病进了阿寂的东篱阁。进就进了吧，毕竟是病人，更可恶的是，阿寂为了专心照料韩灵犀，竟要直接停了她的课。阿襄听完阿寂如斯一番话，愤然起义道：“你这是剥夺我接受再教育的权利。”
　　阿寂难得语重心长地跟她讲道理，“阿襄，灵犀她是个病人。”
　　对于这样的态度，阿襄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问：“寂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阿寂觉得好笑，“阿襄，小孩子才会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这样的问题。”
　　阿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阿襄一心觉得这是默认了，气鼓鼓将阿寂撵了出去。
　　一轮荒月下，阿寂站在门外轻敲门板，“阿襄，不要使小性儿。”
　　“阿襄，很多事你还不懂。等过一段时间，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阿襄，你再不开门，我就走了。到时候不要哭鼻子。”
　　“好了，你早些睡吧。记得掖好被子，不要着凉。”
　　阿寂在外面自言自语一阵便折回了东篱阁。阿襄听着脚步声远了，将门推开一条缝儿，探出脑袋看着他走。
　　再后来，阿寂便很少出现，偶尔遇到了，皆是一副疲惫的模样，简直委屈了这副玉树临风的好皮囊。阿襄废人般闲了好些天，总算等到了韩灵犀病愈。她听到消息后开心得差点掀了房顶，这种似人非人的日子总算是熬到了尽头。
　　然而，就在这欢天喜地的当头，阿襄却又听到了阿寂正筹办婚礼的消息。
　　打娘胎里出来，阿襄便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却吓破了胆，虎头虎脑冲到阿寂面前，抖着嗓子问，“阿寂你要成亲了么？”
　　阿寂略略皱眉，“谁跟你说的？”
　　阿襄走上去，不依不饶追问：“是不是？你要和韩灵犀成亲了是不是？”
　　阿寂略沉默，迟迟回他，“嗯。正想跟你说这事儿……”
　　“阿寂你不要跟她成亲。”阿襄打断，拽紧他的胳膊央道，“你跟我成亲吧？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发誓。”
　　阿寂觑了眼他举耳边发誓的手，双眼一眯，怔了半晌，“人都没长开，成什么亲？万一以后长残了，我岂不吃亏？”
　　阿襄听了这话，双眼闪闪发亮直冒金光，“阿寂你听我分析，我爹爹和哥哥都是美男，我娘亲和姐姐们也都是美人，原则上讲，我也会长得很漂亮。跟我在一起，你应该不会太吃亏。”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可惜。”阿寂耸肩，“你寂叔叔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阿襄烦得很，心一横，将阿寂的胳膊甩开，怒气腾腾地就冲了出去。
　　凤仪亭里，韩灵犀正摆弄阿寂做的九霄环佩，左挑挑，右挑挑就是弹不响。阿襄正不痛快，走过去将琴往地上一拨，龇牙看她，全然一副要棒打鸳鸯的架势，“你究竟哪里好？凭什么霸占阿寂？”
　　韩灵犀拍着桌子站起来，讥诮道：“你个小狐狸精才几百岁，就敢叫阿寂？”
　　阿襄怒了，“你叫谁狐狸精？你才是狐狸精，你全家都是狐狸精！”
　　韩灵犀笑意更盛，“小野狐狸，你莫不是当真以为小挽哥哥看不出你的真身吧？”
　　侧身绕过阿襄，韩灵犀脸一仰，“哼。小野狐狸，司玄上士可是你高攀得起的？本小姐就不一样了，我爹爹乃魔界领将，统帅魔军三十万。我与小挽哥哥方才当得起天作之合四个字。你若知道点羞耻就该自己走，不要老缠着别人家夫君不放。”
　　阿襄向来口舌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提高了嗓门吼：“我不管，你要抢走阿寂，就是抢我的命。我要跟你决斗！”
　　韩灵犀觉得好笑，手掌翻开，凭空抽出一把赤尾鞭来，“小野狐狸，你这是讨打。”
　　阿襄总算是领悟到了，阿寂原来喜欢悍的。
　　“你们在做什么？”阿寂说这话时，语气很不友善，两步走来将韩灵犀手中赤尾鞭夺过。“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韩灵犀环臂扭头。阿襄听了这话，只觉得满满的刺，刺得心窝里又疼又麻。
　　阿寂望着阿襄，强硬道：“阿襄，回去。”
　　阿襄是个硬性子，剜了眼韩灵犀，扭头就走。
　　没走几步，阿寂便跟了过来。“我送你回去。”
　　阿襄觉得受了委屈，不置可否，只赌气不说话。一路上，两人皆默默不语，气氛僵硬得很，直至将阿襄送回了屋，阿寂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襄既烦闷，又隐隐欢喜，想着阿寂毕竟还是在意他的，没枉费平白被他敲了半年。
　　然而，阿寂只一开口，便打碎了她小心翼翼的幻想。
　　“阿襄，你在一心居呆了半年了，有没有想家？”
　　阿襄惊愕看他，“你是想赶我回去对不对？”
　　阿寂没料到阿襄反应会这么激烈，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只是府里近来要操办婚事，会忙上一阵，我怕顾不上你。”
　　阿襄瞪了他一眼，倒在床上，捂着耳朵耍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寂将他从床上拎起来，“你听我说。”
　　阿襄耳朵堵死了，直嚷嚷：“我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说来惭愧，司玄上士寂挽歌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竟也遇到了收拾不了的人，于是无奈松手，“随你吧。阿襄，你只记得不要和灵犀闹就好。”
　　阿襄得了自由，扑腾着往床上一滚，“阿寂你真烦，我不想跟你说话。”
　　阿寂忍住要打她的冲动，这小兔崽子近来着实忒猖狂了些，寂叔叔也不晓得叫一声。说起来，阿襄最近，也不似从前那般爱笑爱粘人了。阿寂满脸嫌恶睥睨着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窝里的阿襄，莫名地想念她围着他闹的模样。
　　他止了念头，抽身走出去，望着高高的天空难得茫然。卿本佳人，奈何是个男人。
　　夜里，阿襄毫无悬念地失了眠，望着窗外月轮颇有伤花惜春的兴致，忍不住爬上屋顶看花看月亮。说来奇特，阿寂口头上明明说不喜欢花香，却又在风仪亭周遭种了大片火红的花。用阿襄的话来形容，阿寂这个人，实在闷骚得很。
　　阿襄穿得单薄，经了点风，身心一振，仅有的睡意去得烟消云散。阿襄揉了揉眼，便要弄月赏花，却见风仪亭那边似有弱光。“莫不是有贼闯了进来？”阿襄皱了皱眉，翻下屋檐寻光而去。
　　小心翼翼躲在一棵树后，阿襄悄无声息眼巴巴瞅着面前两个“贼人”，胸腔里有一片海浪，翻涌不停。
　　他们竟要上演月下相会的桥段了么？
　　阿寂坐在风仪亭里抚琴，韩灵犀合着琴声踏月起舞。月光镀了银晕在他俩身上，满庭风光旖旎，甚是撩人。抛开其他不说，单论此刻情境，他们两个倒也算一对璧人。只是，唯一的缺憾，却是阿襄根本听不到阿寂的琴声。阿襄再笨，也晓得有一种东西唤作结界。阿寂是怕自己打扰他们郎情妾意吧。他们的故事，她到底是参与不了。
　　阿襄捂住口鼻，怕一不小心出声惊扰了他，心里沉重如坠了磐石，滚热的水滴啪嗒一下打在她冰凉手背上。阿襄哭了。十六年来第一次，悄无声息地哭。一边往回走，一边哭，直到走了很远，像是突然放空了一般，腿脚一沉跪在地上。
　　阿襄怕极了，总觉得丢了什么，压抑着，魔怔着匍匐在地上四处摸索。摸了很久，手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于是手一垂，跪坐在地上，嘶哑着无声地哭。她的阿寂丢了，阿寂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