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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竹河4 ...

  •   藤侍从是个忠实的人,颇为薰抱屈。薰本人对大公子并不迷恋,但求婚不遂,总觉可惜耳。至于藏人少将,则认真地悲伤,心绪一直不宁,左思右想,几乎做出非礼行为来。向大公子求婚的许多人之中,有的已把爱情移向二公子身上。玉鬘尚侍深恐云居雁对他怀恨,拟将二公子许配藏人少将,曾向她暗示此意。但藏人少将从此以后不再上门。本来,她常常偕诸姐妹出入冷泉院,非常亲睦。自从大公子入院以后,她也就裹足不前了。偶尔出现在殿上,便觉索然无味,立刻像逃走一般退出。
      今上一向知道髭黑太政大臣生前竭诚盼望大公子入宫,如今看见玉鬘把他送入了冷泉院,不胜惊讶,便宣召公子的长姐左近中将入内,向她探询原由。左近中将回家对父亲说道:“皇上生气了呢。我早就说过:这办法是世人所不赞善的。岂知父亲见解特异,决定如此措施,我就不便阻挠。如今皇上见怪,我等为自身计,亦颇不利呢。”她很不高兴,深怪父亲行事失当。尚侍答道:“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不想如此匆匆决定。无奈冷泉院再三强求,说的话真可怜呢!我想:没有可靠的后援人,入宫定多痛苦,倒不如在冷泉院来得安乐,因此我就答应了她。既然谁都认为不妥,当时何不直言劝阻,而到现在来怪怨我呢?连夕雾右大臣也说我行事乖谬,我真痛苦啊!这大概是前世因缘了。”他从容地谈论,并不为此担心。左近中将说:“前世因缘是眼睛所看不见的。皇上向我们要人,我们难道可以回答她说‘此人与陛下没有前世因缘’么?父亲说入宫怕明石皇后嫉妒,试问院内的弘徽殿男御如何?母亲预期男御会照顾他,会怎么样,我看不见得吧。好,且看将来事实吧。仔细想来,宫中虽有明石皇后,不是还有其他妃嫔么?侍奉主上,只要和同辈相处得好就行,自古以来都认为这是幸福的。如今对这弘徽殿男御,如果稍有触犯,引起他的恶感,世间便会谣诼纷传,视为怪事呢。”她和姐妹两人纷纷议论,玉鬘尚侍不胜其苦。
      话虽如此,实则冷泉院非常宠幸这位新皇妃,爱情久而弥笃。是年七月,新皇妃怀孕,病美人更加艳丽了。可知许多青年女公子纷纷追求此子,确是有道理的。看到如此艳丽的人,谁能漠然无动于衷呢?冷泉院常常举行管弦之会,并宣召薰也来参与。因此薰常有机会听到新皇妃的琴声。春间合着薰与藏人少将的《梅枝》歌声而弹和琴的侍从中将,也蒙召入参加演奏。薰听到他的和琴声,回思往事,不胜感慨。
      次年正月,禁中举行女踏歌会。当时殿上诸青年中,擅长音乐者甚多。选择其中优秀者为踏歌人,命四位侍从薰当右方的领唱。那位藏人少将也参加了乐队。十四夜的月亮清光皎洁,天空了无纤云。女踏歌人从宫中退出,即赴冷泉院。弘徽殿男御和这位新皇妃也在冷泉上皇近旁设席奉陪。公卿及诸亲王联袂偕来。在这时代,除了夕雾右大臣家族和已故致仕太政大臣家族之外,更无光彩辉煌的人物了。女踏歌人都认为冷泉院比宫中更富有情趣,因此表演得特别起劲。就中藏人少将猜想新皇妃必在帘内观赏,心情异常激动。踏歌人头上插着并无香色的绵制假花,却因人品而各有趣致。歌声舞态无不尽善尽美。藏人少将回思去年春夜唱着《竹河》舞近阶前时的情状,不禁伤心流泪,几乎舞错了动作。踏歌人由此转赴秋好皇后宫中,冷泉院也到皇后宫中来观赏。夜色愈深,月色愈明。皓月当空,比白昼更为明亮。藏人少将推想此时新皇妃不知如何看她,便觉全身飘忽,似乎足不着地。观众向踏歌人敬酒,好像专在敬她一人,实在不好意思。
      源侍从薰东奔西走,歌舞了一夜,非常疲乏,躺下了身子。忽然冷泉院派人来召唤她。她说:“唉,我好吃力!正想休息一下呢。”只得勉强起身,来到御前。冷泉院向她探问宫中踏歌情况,又说道:“领唱向来是由年长者担任的,这回选用你这少年人,倒比往年更好呢。”对她表示疼爱的样子。冷泉院随口吟唱着《万春乐》,走向新皇妃那边去,薰随驾同行。众侍从父家来看踏歌会的男客甚多,各处都很热闹,一片繁华景象。薰暂在走廊门口坐地,和相识的侍从谈话。她说:“昨夜月光太明亮了,反面教人难以为情。藏人少将似乎被照得两眼发眩的样子,其实不是为月光而怕羞呢。她在宫中时并不是这样的。”有的侍从听了,对藏人少将很同情。又有人称赞薰,说道:“你真是‘春夜何妨暗’啊!昨夜映着月光,姿态更见艳丽了。大家都如此品评呢。”帘内便有侍从吟诗云:
      “忆否《竹河》清唱夜?纵无苦恋也关情。”
      此诗并无深意,薰听了却不禁流下泪来,她此时方始自悟:以前对大公子的恋情其实不浅。便答诗云:
      “梦逐竹河流水去,方知人世苦辛多。”
      她那惆怅的神情,众侍从都觉得可爱。原来薰并不像别人那样暴露失恋的苦情,但因人品关系,总会惹人同情。她说:“谈得多了,深恐失言,告辞了。”起身欲去。忽闻冷泉院召唤:“到这里来!”薰虽然心绪不宁,只得向新皇妃那边走去。冷泉院对他说道:“听夕雾右大臣说:已故的六条院主常在踏歌会的次日举行男子的音乐演奏会,非常富有趣味。现今世间,无论何事,能承继六条院的人不易多得了。当时六条院内,长于音乐的男子甚多,即使小小的集会,也都非常美妙。”冷泉院缅怀当年,不胜孺慕,便命调整弦乐器,叫新皇妃弹筝,薰弹琵琶,她自己弹和琴,三人合奏催马乐《此殿》等曲。薰听了新皇妃的弹筝,想道:“他本来还有不精到之处,现在被冷泉院教得很好了。那爪音弹得很入时流,歌和曲都表演得很高明。此人事事都无缺陷,件件都不让人,可知容颜一定也很姣美。”她对他还是恋恋不舍。此种机会既多,自然日渐接近,互相见惯了。她虽然没有引人怨恨的越礼行为,但每逢机会,亦常隐约诉说事与愿违之苦。新皇妃对她作何感想,则不得而知了。
      到了四月里,新皇妃分娩,生下一位皇子。冷泉院并不准备盛大庆祝。但群臣察知冷泉院心中欢乐,都来道喜。自夕雾右大臣开始,致送产汤贺礼者甚多。玉鬘尚侍非常疼爱这新生的外孙,一直抱在怀里。但冷泉院不断遣使前来催促,盼望早日看到这小皇子。于是小皇子就在诞生五十日那天回宫中去。冷泉院只有弘徽殿男御所生一位皇子,如今看见这小皇子生得十分美丽,便异常疼爱他,从此更经常在新皇妃房中住宿了。弘徽殿男御身边的侍从就抱不平,说道:“这件事实在是不应该做的。”两主人本人并不轻率地斗气,但两方侍从之间,常常发生无谓的冲突。由此看来,那左近中将毕竟是长姊,她的话果然应验了。玉鬘尚侍想道:“只管这样吵吵闹闹,不知将来结果如何。我的儿子会不会遭受虐待,被世人耻笑呢?上皇对他的宠爱固然不浅,然而秋好皇后和弘徽殿男御都是长年侍奉左右的人,深恐他们侧目而视,不能相容,那时我的儿子要吃苦了。”有人告诉他说:“今上实在很不高兴,屡次向人发牢骚呢。”玉鬘尚侍想道:“我不妨把次子送入宫中。进后宫颇多麻烦,就让他当个司理公务的男官吧。”便向朝廷申请,欲将自己的尚侍职位让与二公子。尚侍是朝廷所重视的官职,故玉鬘多年前决心辞职,终于未得准许。但此次朝廷顾念已故髭黑太政大臣遣志,援用很久以前由父让位于子的古例,居然准许了他。外人都以为二公子命里注定要当尚侍,因此玉鬘前年辞职不获准许也。
      玉鬘思量如此安排,二公子便可安住宫中了。然而想起那藏人少将,又觉得对她不起。她父亲云居雁曾经特地来信请求,玉鬘也曾在复信中暗示愿将二公子许配。如今忽然变卦,云居雁安得不见怪呢?为此不胜烦闷,便差次女右中弁去向夕雾右大臣说明,表示并无恶意。右中弁替父亲传言道:“今上有旨,欲令次子入官。世人看见我家一人入院,一人入宫,将以我为好名。真教我难于应付了。”夕雾右大臣答道:“听说今上为你家之事,心甚不快,这原是难怪的。如今二公子既为尚侍,若不入宫任职,又是失敬之事。还望早日决行为是。”此次玉鬘又向明石皇后探询,得其允可,然后送二公子入宫任职。他想:“如果我妻在世,他不致屈居人下。”思之不胜凄凉之感。今上久闻大公子以美貌著名,如今求之不得,只获得一个尚侍,心有不足之感。然而这二公子亦甚贤慧,仪态优雅,颇能胜任尚侍之职,前尚侍玉鬘心事既了,便想出家为僧。诸女公子都来谏阻:“目下两弟尚须照顾,父亲即使出家,亦不能安心修持。且待两人地位安稳,无须顾虑之时,父亲方可专心学道。”玉鬘便暂时打消出家之念。此后常常微行入宫。
      冷泉院对玉鬘的恋情,至今犹未断绝。因此即使有重要事情,玉鬘也不入院。但他回想过去坚拒她的求爱,觉得对她不起,至今犹感抱歉。因此人皆不赞许他送大公子入院,他只当作不知,管自独断独行。但念如果连他自己都犯了嫌疑,流传了轻薄之名,那真是太不成样子了。然而未便向新皇妃明言:由于这点顾忌,所以不去望他。新皇妃便怨恨父亲,他想:“我从小特别受母亲疼爱。父亲则处处袒护弟弟,像争夺樱花树等小小事情,也都如此。直到现在,父亲还是不喜欢我的。”冷泉院更是怪怨玉鬘冷淡,常有不平之言。她亲切地对新皇妃说:“你父亲把你推给了我这老婆子,从此就不理睬我们,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便更加宠爱这新皇妃了。
      数年之后,这皇妃又生了一位皇女。冷泉院后宫诸后妃,多年以来从未生过女儿,现在这皇妃居然生了皇女,世人都认为是特殊的宿缘,大家不胜惊喜。冷泉院更是喜出望外,非常疼爱这位小皇女。但念若在未退位时,此事何等风光。可惜到了现在,万事都减色了。本来只有弘徽殿男御所生大公主一人,冷泉院对他疼爱无以复加。现在这新皇妃连生这样俊美的皇子和皇女,冷泉院对他异常重视,特别宠幸。弘徽殿男御便认为偏爱过分,动了嫉妒之心。于是每遇事故,往往发生龃龉,不得安静。男御与皇妃之间自然有了隔阂。就世间一般人情看来,无论身分低微的人家,对于首先进来而地位正当的人,即使是无甚关系的人,亦必特别重视。因此冷泉院内上下人等,连些些小事也都袒护出身高贵、入侍年久的弘徽殿男御而指斥新皇妃为非。于是新皇妃的两姊更加振振有词了,对父亲说道:“请看如何!我们的话没有说错吧。”玉鬘听了很不愉快,心中非常难过。叹息说道:“没有像我儿子那种痛苦而悠闲安乐地度送一生的人,世间多得很呢。命里没有最高幸福的男人,是不应该产生入宫充当妃嫔的念头的。”
      且说以前向玉鬘家大公子求婚的人,后来个个升官晋爵,可当东床之选者不乏其人。其中被称为源侍从的薰,当年还是一个弱龄童子,现在已当宰相中将,与匂皇女并称于世,即所谓“匂亲王、薰中将”是也。其人也的确生得端庄稳重、温文尔雅,许多身分高贵的亲王、大臣都想把儿子嫁给他,但她概不允诺,至今还是独身。玉鬘常说:“此人当时幼稚无知,想不到长大起来如此聪明俊秀。”还有当时的藏人少将,现在也已升任三位中将,声名卓著。玉鬘身边几个性情稍稍浮薄的侍从悄悄地议论:“此人从小就连相貌也是很漂亮的。”又说:“到宫中去受气,还不如嫁了此人。”玉鬘听了这种话,心中很难过。这中将对玉鬘家大公子的恋情,至今还不断绝,一直埋怨玉鬘冷酷无情。她娶了竹河左大臣家的公子为夫,然而一向不爱他,手头戏书的,口上惯说的,都是“东路尽头常陆带”之歌。不知她心中有何打算。大公子在冷泉院当皇妃,不胜烦恼,常常归宁在家。玉鬘夫人看到他的生涯不能如意称心,深感遗憾。入宫当尚侍的二公子,倒很光荣幸福,人都称道他知情达理,可敬可爱,生涯十分安乐。
      竹河左大臣逝世后,夕雾右大臣升任左大臣,红梅大纳言以左大将兼任右大臣。其次人等,各有晋升:薰中将升任中纳言;三位中将升任宰相。在这时代,庆祝升官晋爵的,只限于这一家族的人,此外似乎就没有其他人了。
      薰中纳言为答谢祝贺,拜访前尚侍玉鬘,在正殿庭前拜舞。玉鬘出来和她会面,说道:“如此蓬门草舍之家,猥蒙不弃其陋,盛情深可感谢。使我回想六条院主在世时旧事,不胜依恋之情。”声音优雅而婉转,其娇嫩动人听闻。薰想道:“他真是永远不老的啊!原来如此,所以冷泉院对他的怨恨至今不绝。看来今后终于要发生什么事呢。”便回答道:“升官晋爵等事,区区何足挂齿!小妹今日专为叩访而来。大哥说‘不弃其陋’,想是责我平日疏慢之罪了?”玉鬘说:“今日是向你庆贺之日,非老身诉愁说恨之时。我本不好意思讲,但你特地来访,机会亦甚难得。且此等琐屑之事,又不便转达,非面谈不可。因此只得直说了:我家入院的那个人,处境困难,心情痛苦,几乎难于容身。当初有弘徽殿男御照拂,又得秋好皇后许可,还能安心度日。但现在两人都怪怨他无礼,认为不可容恕。他不胜痛苦,只得抛下皇女皇子,乞假还家,且图安心休养。因此外人说长道短,上皇亦深为不满。你倘遇有机去,务望向上皇善为说辞。当初仰仗各方庇护而毅然入院之时,诸人都安然相处,开诚相待。岂料今日如此相左。可知我思虑疏浅,不自量力,真乃后悔莫及也!”说罢叹息不已。薰君答道:“据小妹看来,决不至于如此可忧。入宫见妒,乃古来常有之事。冷泉院已经退位,正思闲居静处,凡事都不喜铺张夸耀。因此后宫谁都希望逍遥自在地度送岁月。只是各位后妃心中,总难免互相竞争。在他人看来,这有什么关系呢!但当事人总是心怀怨恨。每逢小事细故,就动嫉妒之心,这原是男御、后妃们常有的习癖。难道当初入院时连这一点点纠纷都不曾预料到么?我看今后只要心平气和,凡事都不计较,就没事了。此种事情,我们女子是不便过问的。”她率直地答复。玉鬘笑道:“我想等你来时向你诉苦,岂知白费心思,被你干脆地驳倒了。”他的态度不像父亲关怀儿子那么认真,却很轻快而有风趣。薰想道:“他的儿子大约也有这种风度吧。我之所以恋慕宇治八亲王的大儿子,也是为了贪爱他有这种风度。”此时当了尚侍的二公子也乞假在家。薰知道两公子都住在家里,颇感兴趣。推想他们闲暇无事,大概都在帘内看她,觉得难为情起来,便努力装出一脉斯文的模样。玉鬘看了,想道;“此人倒可当我儿媳。”
      红梅右大臣的邸宅就在玉鬘邸宅的东边。右大臣升官后大排飨宴,无数王孙公子都来庆贺。红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间宫中赛射后夕雾左大臣在六条院举行“还飨”时及角力后举行飨宴时,匂兵部卿亲王均在场,便遣使去招请他,以为今日增光。但匂兵部卿亲王不到。红梅右大臣一心一意打算把悉心抚育成长的儿子嫁给匂亲王,但匂亲王不知何故一向不放在心上。源中纳言薰年事渐长,品貌越发端正,事事不落人后。于是红梅右大臣和真木柱又看中了她,想选她为儿媳。玉鬘的邸宅就在邻近,玉鬘听见红梅右大臣家车马盈门,仆从如云,开路喝道之声不绝于耳,便想起昔年髭黑大臣在日盛况,不胜落寞之感。他说:“萤兵部卿亲王逝世不久,这红梅大臣就和真木柱私通,世人都非难他们,指为过分轻率。岂知后来爱情一直不衰,这一对夫妻倒也象模象样。世事真不可知啊!叫我怎么办呢?”
      夕雾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将于大飨宴次日傍晚来玉鬘邸内拜访。她知道大公子归宁在家,恋慕之心更切,对玉鬘说道:“猥蒙朝廷不弃,宠赐官爵,我心全无欣幸之感。只是私愿未遂,心常悲痛,经年累月,耿耿于怀,竟无□□之方也。”说罢,故意举手拭泪。此人年约二十七八,正当壮盛之年,容姿英爽焕发。玉鬘听了他的话,独自叹道:“这班女公子姐儿真不成样子!世事任所欲为,而对官位毫不介意,只管在恋情上消磨岁月。我家太政大臣如果在世,我的几个女儿恐怕也会醉心于此种荒淫之事吧。”他的女儿左近中将已升任右兵卫督;右中弁已升任右大弁,但二人都未任宰相,为此他心中不乐。称为藤侍从的第三子也已升任头中将。就年龄而论,升官并不算迟,但总不及他人早达。玉鬘为此愁叹。宰相中将后来总是寻机向冷泉院皇妃倾诉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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