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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小互斗,一战成名 ...

  •   血满京都,忠告段落。

      李渊占领大兴,俘获代王杨侑与李靖。然而不久,李渊拥立杨侑为恭帝,改元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又假借杨侑之名自封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其后进封唐王,以大兴宫武德殿为丞相府,综理万机。

      五公子的尸体从城门外墙上解了下来,安置妥当。

      李渊命人将幼子风光大葬。

      可是由于如今势力尚未稳定,不能让亲人为其吊唁,所以他不能在儿子的坟前逗留太久。

      李智云,年方一十四,性聪慧,胆略充备。一人能守河东,却不能守住自己的命。于夜,吏捕智云送长安,为阴世师所害。

      不得感叹,青葱岁月负年华。

      三日后,大公子领兵入城。

      刘武周带领突厥增援之兵,攻破太原防守。

      四公子闻得李渊命他退战,即便他有心栽花亦不可开花结果。

      遂,刘武周不战而胜。

      又三日,四公子终于来到大兴城。

      这日碰巧我得闲,遂褪去战袍甲胄,前去城门迎接。

      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多半是关注这位年少的四公子是如何模样。

      我翘首以待,时而踱步、时而跳脚、时而握拳、时而摊手。

      许久,城门打开。

      四公子首当其冲进城,风尘仆仆。战甲血迹斑斑,不知是他抑或他人的。重要的是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

      他一眼就看到我,脸上不惊不喜,倒像是有所预料。

      但是,我却在他眼底发现了异样。那是澄净的亮光,透过乌黑的眼珠子闪烁出来。

      我着一身红间裙,没有任何花边锦绣。对襟半臂衣长至膝,胸前结飘带儿。今日的我,不穿云头踏金线靴,只穿翘头履。这种鞋子,多以罗帛、纹绵、草藤、麻葛等面料为履面,履帮较浅,履底较薄,轻巧便利。精致处莫过于履上的翘头装饰,每每走起路来,仿若展翅欲飞的凤凰。

      他的眼定在我身上,且后婉婉地挪移。眼珠子看准了我的发型,有所不同。高鬟置在脑后,剩余发丝放置胸前。

      我走前几步,高仰着走去他的马侧。“今日只有我得闲,遂就来接你回家了。怎么,你是不是高兴得要感激涕零呢?”

      四公子不语,双眉似蹙非蹙。

      我见此洋洋得意,复道:“我晓得你懂回家,是以我来当你……”还有一词“引路人”未说,他伸出左手一把将扯住我的右手。用力一拖,我顺着他的力道上了马。

      可姿势难看,突然引得城里的男女老少喧哗声一片。

      他粗陋地将我腿侧着并拢,其后双手穿过我腰捆住我的动作。

      我动不了,只能把手捏着他的胳膊上。歪着身,看他。“怎么回事?”

      他毫不客气道:“你站在那儿若不嫌臊的,我大可放你下去继续站。”作势要推我的背脊。

      我惊吓,手忙脚乱地挥舞。“别,别!”连忙拽紧他的胳膊,身子侧靠他的胸膛。

      此次,换他得意洋洋。

      若非我不会骑马,才不会受他要挟。

      “怎么来了?”四公子知晓我方才的全都是大话。

      我揉揉鼻尖,诚实道:“接你呐!”真心话,他平日听得甚少。尤其,是我。

      他“呵”地喷笑,蓦地搂紧我在怀。

      我问道:“怎么了?”他扭扭头,还是笑。我瞥眼不屑一顾,想道:“不说就罢,我还不愿听。”

      好半晌,四公子道:“你的及笄礼我未曾参与,回去后我补送你一份礼物。”一看我的头型改变,就知我已是成年女子了。不过,他是否这么认为,就不得而知了。

      我摆手,白眼朝天翻。“何必多此一举!”

      他的下颔点着我的额侧,轻声在我的耳蜗低语近乎。“我一定补给你。”

      我一愣,没有在乎其中深意。

      待四公子进宫后,所有人说是齐聚一堂。

      未几,大公子晋封唐王世子,开府置官属。二公子是为京兆尹,封秦国公。四公子封齐国公。

      部分苛政被强除,李渊与民约法十二章,其中有一章深受百姓感动。“禁止掳掠百姓”,百姓心甘情愿归降,并且夹道欢迎李氏一族进入大兴。

      隋朝的千秋大业,炀帝的京都大兴,如今全都属于李渊。

      失去了大业的人,就如失去了左膀右臂,只能慢慢地等待油尽灯枯。

      失去了大兴的人,就如失去了万世根基,只能慢慢地为他人作嫁衣裳。

      义宁元年,十一月中旬。

      大兴城的人们欢腾雀跃,外头的人都打得你死我活。

      王世充与李密于石子河大战两回,王世充军又是先胜后败。

      本来王世充必死无疑,不料这时候翟让公然挑衅李密,导致二人火并了一场。

      最后,李密元气大伤,狠下心毒杀了翟让。真真正正地稳定了瓦岗军首领的宝座,也扩大了“魏公”的名声。

      由于火并影响了军心,李密放过了狼狈逃脱的王世充。

      加上七月的战败事迹和石子河两连败,王世充可谓三战三败,遂于河阳上书给越王杨侗,引咎辞职、自请处分。尚好,杨侗年齿幼稚、不成大事,但也明白事理。他委派王世充胞兄前往河阳安慰亲弟,王世充因此保住了自己的职位,免得以后的人生难熬。

      困于大兴地牢的李靖,戎马半生,壮志未酬。如今,又得落下了忤逆之罪。兀自满腹经纶又如何,寻不了伯乐,也徒然平庸。

      恭帝下令,将李靖于大兴外郭南面的广阳门斩首。

      闻讯赶赴的二公子,救下了将死的李靖。因赞服他的才识与胆气,尤其是他那一句“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震撼人心,就连身在宫城内的李渊闻之亦有欣赏。遂二公子请令于恭帝,赦免李靖之罪。

      李靖获释,被二公子召为幕僚,用作三卫。

      二公子求贤若渴的表现愈发严重,先前他在渭北就有临淄房玄龄投效,然后就是恭帝“抛弃”的萧姓宗亲萧瑀,还有自动投降的京兆太谷长殷开山。现在,就连大难不死的李靖也愿意报答二公子的救命之恩。

      看罢,这就是一个人独树一帜的魅力。

      然而,我从不认为这魅力是属于二公子的。不过,我却十分欢迎这位敢作敢为的李靖,又好奇他的身份。

      李药师?想必他的医术非常精湛!

      搬进了武德殿,到处雕栏竞驻、珠石金衬,没见过世面的我都只能用“叹为观止”去形容。

      雪花跌碎在脸上,融进了皮肤里。我张开双臂去迎接大兴的陌生的大雪纷飞。

      这日,天很冷、人却热情。

      我倚着小桥栏杆,俯瞰银花荫下的大公子。隐隐之中,还有一群宫廷御用的燕乐女伎。他盘腿坐于软榻,腿上架瑟。擘瑟面,轻捻慢抹。突然,琵琶仙音跟随锦瑟,周围管弦呕哑伴乐,也未闻伤哀。共赋燕乐,为宫、商、角、羽四宫七调,共俗乐二十八调。凄凄不似向前声,犹如杜鹃啼血、白猿殇鸣。雪色江水寒,府中梦阑珊。琵琶语深深,锦瑟音悠悠,附加丝竹迎合。相伴附和,天作之合。

      一曲终了,我自是凝听,忘乎所以。就连他已起身经过,我都不知晓。

      大公子的双眉酝酿着丝微的愠意。沉凝目光,他长叹。“当日你的‘对不住’就是为了证明你今日的小成就么?”

      自攻取大兴一役后,我的名声有丝许明亮。

      将士们都说“一个黄毛小子竟敢弯弓射箭于阴世师,当真勇敢”。因为这些话不断传来传去,慢慢地就传进了大公子的耳朵里。他从小兵口中闻我姓名,就完全知道了我的生命竟是拿来了玩闹。

      所以,他今日邀约我。

      不是伯牙子期轻松简单的高山流水,而是亡国破家的弦外之音。

      我愣了愣,然而低头锁眉,那一句“对不住”是表明我的决心。

      见我不答,他复叹。片刻,他松开了我的手,将我身体勾去他的怀中。靠得他很近,彼此灼热的呼吸几欲可闻。

      可是,我的心却依然很平静。

      “可有受伤?”他舒展眉头,淡淡地笑。

      前事不究,后事免提。

      我乖乖地扭头,不愿说话。

      他探出双手,柔腻地滑过我的面颊。瞬间停留在我的颧骨上,捧起我的脸。

      我的目光定在他身,无言以对。

      他轻语,“没有受伤,也不和我说话。这看着,倒全是我的错了。”眼睫微颤,有了些悸动。

      我诧异,赶紧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不。”莫名的脱口而出,让我俩都一震。稍会儿子,我道:“……是我的错。”原来,认错是这么难以开口的。

      大公子未置一词,等待我。

      我滚动着舌根,兜兜转转还是说道:“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拿自己的生命玩闹。这回,我见识到了生命可贵之理。尤其是……见到五公子的时候。”说起五公子,我觉冷热交加,眼前湿了湿。

      他嘴角浅显,笑道:“我想,五弟无怨无尤。”

      我扭扭头,鼻子酸酸。“他还这么幼弱,上天怎么就对他不公啊?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父亲与兄弟了……”话语被口水打翻了,沉默无声。

      他抚摸着我的面颊,凝神看我。“上天并非待他不公,因为它庇佑五弟为我们守住了河东。或许它不想让五弟受折磨灾难,遂牵着他手离开了罢。”语调轻得仿若是说着如仙如谪的太虚神话。

      “方才的曲好听么?”笑润心田的语调,突地转移了我的伤神。

      绕过头看大公子,他正是笑眯眯地弯着眼观着我。点了头,我吸吸鼻子赞道:“好听。”

      他的手赋予了锦瑟的魔力,使人听得不能自拔地沉醉。当初我与他的约定,都是正确的。

      他笑得更宽,眼角处的微光化若春晖,点亮了我的双目。右手摩挲我的脸颊,他道:“倘若能用一生时间为你鼓瑟,你还愿意仔细聆听么?”他的手温和,他的话醇厚。我还未了解是何意,就听他急道:“我言下之意,是希望你能当我倾听者……”语调起风浪,却又缓缓降下。平静的湖面,翻不起藤萝般的波澜。

      我举起右手,叠在他抚着我脸的手背上。“好啊!”

      他的手指一颤,惊了我的表面肌肤。忽然,他抽离自己的手,微微翻转,摊开右掌心。目视我的表情柔情蜜意,恰时令我糊涂。他“噗嗤”而笑,低柔缠绵地看入我的心思,试图探访问查我此时所想。

      我嘴唇一张一弛,脸早已红了半边天,眼眸滚动。

      十二月雪下得很开,容易就模糊了人们的视野,也打乱了天下反隋的道路。

      隋朝,尚未灭亡,而且现在还有许多割据势力升腾,大大地阻碍了李渊的野心。

      而李渊做了唐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打败流亡在外的屈突通。因他知道,屈突通乃一名勇猛之将,若死可惜,若反则强。所以,必须让屈突通投降。

      于是乎,李渊派遣刘文静、段志玄、刘弘基和长孙顺德将逃去洛阳的屈突通生擒回京。

      我虽说跟随二公子,所以他要我去打仗我就得去。可是我又想,大公子或许不想我再次出战,毕竟打仗很危险。

      矛盾互碍时,二公子蓦然邀我去书房谈话。

      转角瞥看,二公子没有坐在书房中,倒是沐浴在外院的清辉里。

      他一袭天青色袍衫,袅袅衣袂似若潇湘翠竹,清淡不失震慑、简朴不乏蛊惑。他就坐在石凳上,左手举杯斟酒,细饮慢酌。

      我挪步走去,拱手一礼。“二公子寻我来,是有何吩咐?”心内难免猜测:“该不会又想为难我罢?”想着就觉浑身疙瘩冒起。

      二公子右手摆起,手指细长削瘦却有光华魅惑之感,轻敲桌面两三声,似乎示意我坐下再谈。

      好罢,我遂遵礼。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正欲发声。

      他却比我先道:“先饮杯酒罢。”摆设一只酒杯在我前面,斟酒缓慢。其后,他摆手请示。

      我左想右想,总猜不到他有何意味。可他却每每都出乎我意料之外,甚至做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深入。朝他颔首,我掐着酒杯仰头就饮。

      何其痛快,何其舒爽!

      这一饮下,喉咙猛如电闪雷鸣。祝融之火训教着我的舌头,方入口算是清淡,其后转辛为辣。后面的就更加要命,涩味从此耳鼻,苦得只比穿肠毒物。

      五味杂陈,明白了。

      我大声地咳嗽,呛得双颊发散了大片红色。“这……这是何酒……辣……呛啊……”胡说八道,又明白了。

      二公子极富兴趣观看我的丑态,似乎欣赏着“幸灾乐祸”四字。

      我用力呼吸,很想调整姿态。可是,不同的味道搅乱了我的舌头,眼下麻得说不出话。

      他道:“这是女儿酒。早有听闻,女儿酒含有甜、酸、苦、辛、鲜、涩六味,饮下后能觉澄、香、醇、柔、绵、爽六感。”

      我恨恨地瞪起双目,盯紧他的眼。

      言谈间,他已泄露了笑意。“听来,咱们现儿饮的这酒定是缺了甜、酸二味。”

      我敢怒不敢言!

      他再为我斟酒,眼睑低下,遮蔽着极具笑影的瞳仁。“许是我当初酿的黄酒不够醇。”

      我“啊”地轻呼,“你懂酿酒?”冲口而出的话糊涂,我吓得赶紧捂嘴。说话不得无礼,我怎么忘了段志玄教导。清了清喉咙,我正经道:“二公子对酿酒有兴致?”

      他眉开眼笑,淡淡轻轻。酒涡深陷,融化了平日里的肃容。“只是打发闲趣,不大懂得。”

      你再装模作样,我打你的啊!

      我在心里白他一眼,然后看去杯内之物,琥珀色液,透亮清澈,含带一袭诱人的醇厚甘香,芳鲜少见。突然,我释怀脸上不喜,赏心悦目地举杯细啜。方才的感觉依然饶舌,却回味无穷。霎时,我心头一荡:“他说此酒名唤女儿酒?”眼上挑,似有猜想。

      贪杯数回,我乍时问道:“二公子只是想请我饮酒么?”忽而,心头感到他是有话想说。

      他眼内明朗如清沟弯月,笑容真挚。“此女儿酒虽少甜、酸二味,自不会让你酩酊大醉。是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说了这么多,就是说一个道理罢。

      我好像明白他所说,又好像不明白。

      他复道:“酒一向是男儿之物,但此酒却唤‘女儿酒’。眼下,你还不懂么?”眸转瞬落至我眼底,猛击我胸脯。

      我试问道:“二公子的意思是,让我跟随段大哥?”

      他饮过杯中酒,“跟随与否,你估摸你自己心里所想的,何必问我?”反问作答。

      我恍然终悟,心里暗道:“他不反对我打仗?”向来也对,原本他亦是不悦我一介女子竟想作军人,现儿却不再反对,且还鼓励。我偷偷失笑,红了双颦。心跳也快,不知为何。

      我虽一介女儿,可若有报国之志,就能披甲驰骋。

      谁说女子不如男,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男儿喜酒,女儿却不能饮或不得贪杯。但是,此酒却唤女儿酒。那么便说,酒不再专属男儿汉,女子亦可大醉一场。

      同样道理,战场不再是男子专制,因而还有女子守护协助。

      我大喜,对视二公子的眸色如墨。面上更红三分,心胸“怦怦”犹如小鹿乱撞。我脑袋空白,早是不知醉而脸红,抑或别的。

      不一时,酒到胃里迅速燃烧了一股烈火。温暖了冬日,也温暖了我。

      翌日,我将一封书信交到大公子的伺候丫头手上,示意她交给大公子。

      再说一句对不住,我当真不能与你说太多。

      倒不是怕他责骂我不惜性命,而是身处沙场一直都是我所想所愿。不然当日,我不会应允接受二公子的种种磨难。其实他做的一切,在我看来是为了我使我变得更加强大。我虽是女子,心却优胜男子。

      换好甲胄,我跟向步兵而走。

      南走,不期而遇屈突通的兵马。

      打了一场战,屈突通败退西逃,躲入潼关。

      我军大举进攻,与敌军相持于潼关。

      潼关之战,许胜不许败。

      领军跑了一段路后,屈突通不再逃避,奋勇当先疾奔向前,马背上的他视死如归。

      早闻屈突通先祖是库莫奚种人,依附鲜卑之慕容氏。

      一个大隋将军,两朝元老。

      屈突通“性刚毅,志尚忠悫,检身清正,好武略,善骑射”。

      坊间百姓更是为他与弟弟屈突盖顺口编译,“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

      可见,屈突通战功赫赫,甚得民心。

      刘文静与长孙顺德左路正攻,段志玄与刘弘基则是右路旁敲侧击。由于我们所带的兵都累不成形,屈突通正巧利用此势,先去围攻武不能就的刘文静。

      屈突通先留下一万大军敌我右路军三千兵马,分明是要我们以卵击石。屈突通则带着其余万起之兵,对斗左路军。

      很快,左右两军被隋军冲开。

      段志玄大吼地唤我,示意我做好准备。

      被他这么一喊,我的心倒是惊吓。不过,我早已准备就绪,就等敌人靠近了。

      段志玄与刘弘基策马俯冲,首先撞开拦路的隋军。

      我身为步兵,只能用脚跑了。扔下团排,拿刀就杀。

      娘亲的,若果身边能有一架马车该多好啊!

      突然,左路军为屈突通的部将桑显和所袭,队形瞬间溃散。

      我大喊糟糕,欺身飞去。

      段志玄喝道:“段沉冤,回来!”

      我不忍看着刘文静有何危险,毕竟他的力量还是要撑起整个军队。慢慢地停下,我却没回头。

      段志玄急躁地扯住缰绳,疾厉的话从远处射来。“回来——”他怒视地瞪着我的后背。

      我感到冷飕飕,不敢回身看他一眼。

      动辄死,顿辄输。这,不是我的所作所为。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我不是大丈夫。只是,小小的军人。

      我拳头一握,朝刘文静的方向奔跑。

      段志玄在我后头直呼我其名,疯癫的声响从喉头内迸发,穿过了厚重的甲胄贯穿了我行动的脚步。

      可是,我却大步地跑前去。

      二公子欣赏刘文静,而我,如是。

      挥刀直砍隋军,我将刘文静护在身后。

      他满眼惊颤,不明我的举动何为。“你……”说不出的感激,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我不容理会,大呼长孙顺德赶紧突出重围。

      他应声,骑马挥刀。将包围在他马下的隋军砍下了脑袋。当场,血浆溅得他与坐骑一身都是。然后,他直逼远处的屈突通。

      惨不忍睹,无情猖狂。

      我从后腰处取下段志玄相送的匕首,塞进刘文静的手里。“先生,得杀。”平静的话从我嘴里说出,他看住我的眼,平波无澜。旋又,我飞身攻击,见一个、杀一个。

      段志玄与刘弘基唯有的三千兵士,一瞬间只剩二十人不到。他们浑身带血地冲过来,与我们会合。

      刘弘基跳马,将刘文静扶上马。且后,看向了我,一语未言。

      我看去段志玄,他的手臂处的甲胄划开,血从甲片里的绢衣中流出。

      我面容失色,四肢冰冷。“段大哥……”

      他别下眼,狠心不睬。调转马头,持剑急冲屈突通的方向。

      刘弘基经过我旁,低声沉重。“志玄……因你违抗军令来此救刘先生,但又怕你受伤遂骑马直奔而来,连杀数十人,被流矢射中,忍而不言,仍来往杀敌。”

      我脑门攒着火与寒,双脚战栗。嘴唇咬得吃紧,几欲破皮出血。拽着一把钝刀,我正欲起步。

      刘弘基却一把拽过我的手肘,目视着我,慎重道:“只能生擒。”

      我松开了唇,看尽他的眼里讯息。

      刘文静坐在马背上,右手忽的伸到我面前。掌心一露,匕首的光晕在阴天中显得透明。

      我的眼珠子挣扎,下齿的牙肉彤红一片。

      刘文静道:“拿去。”像方才的动作,塞进我手里。不过,这回的对象却是我。

      我各看他们一眼,将匕首拴入裤腿上。旋即翻身跳跃,冲入隋军当中。

      段志玄与屈突通同时跳下了马,一剑一刀,单打独斗。

      我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持刀的屈突通厉目一扫,落至我身。

      我心魂皆惧,表面却还运转淡定状,瞪大眼盯紧他。

      刀剑无眼,急起摩擦的火花四溅。

      段志玄渐渐处在下风,剑握在手的力度锐减。

      屈突通重刀横劈,一下就打飞段志玄约莫三丈远。

      我当即打沉了脸,慌神跑去。将他流血的手摁住,我急道:“哥哥……”

      他一手轻易挣我的手,冷道:“回去!”

      血色汹涌,染红了我眼,我促狭道:“不回。”

      他双眉微蹙,怒视我正要大叱。

      我蹬腿弹跳,欺身飞去。

      长驱直入,我抬腿迳踢屈突通的脉门。

      他疾速闪避,举刀挥来。寒光照铁衣,狰狞的刀锋与我擦肩而过。

      我稍退马步,冲拳而去。

      他眼中略带欣赏之色,随即弯刀一带,转身刺来,直逼我的咽喉。

      我“哈”的倒抽冷气,立马翻腿悬踢,勾转身体散开。虽未踢中他的刀身,却能为我得来机会。

      屈突通身形震晃,劈刀致命。

      我胯腰,侧空翻避过。

      他飞出重刀,快如电亟靠近我的胸脯。

      急中生智,我举起我的刀,恰巧挡住他重刀的攻击。

      他趁此取刀,弯度较大地挥出。

      我又是一个机灵,“螳螂蹲身”后空翻趴下,躲过刀锋。

      他左脚飞踢,往我右脸就是一踢。

      我作势不稳,左脚退一步撑地。

      他一笑,赶快拉出重刀继续攻击。

      我感觉我并非用刀的高手,赶快丢掉累赘。飞身跳开,与他拉大距离。

      段志玄倚剑而立,唇色发白,双目审度地看住我。

      长孙顺德与刘弘基合力击退难缠的隋军,极力将刘文静护在羽翼之中。

      近前奔去,我与屈突通复又交手。

      他刀劲霸道阳刚,丝毫寻不出破绽。刀身“唰唰”地疾攻而来,我只能躲。倏忽,他挥刀分撤,竞速如风,快得分不清他的下一步招数。刀身一分为二、二分为□□驰电掣,刮卷地面的层层旋风。即时,他一脚踢向我。

      我举手一挡,翻身使出“朝天蹬”,侧踢对方鼻梁。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复踢一脚轧过我的腿。接着,他用力再踢,我已经跌在地上打滚。

      我自当不肯认输,撑地跳跃。双拳汲取内劲,雷打不动。

      他上前,举刀仿若劈山取石,痕迹沉底。

      我与他一拳一刀,各自拆招、立招。彼此各有顾忌、各有弱点,却不为所知。

      他的重刀稍发即收,已是拆了我不下二三十招,兀自不分成败。

      我瞄准屈突通的胸膛,遽然转动眼珠子,蓦地诡黠。一记“仙鹤起舞”单悬翻身,我用左脚稳住全身,右脚勾转地上沙石,夹杂乘隙的泥土踢石穿透。石稍偏离,趁他不为意时,只击中他的肩侧。顿时,那处的衣甲撕开了一条小缝,却无碍。

      我低劣捶腿,再接再厉。

      这回,他可不轻易中我狡诡。倒是朝我狂奔,一心诛我。

      我赤拳并拢,迎接他的来势汹汹。

      他一脚挂踢,再补侧身踢。

      我弯腰躲开,然后打一个空心跟斗,双脚踢去他的肩头。

      他不及闪躲,只能吃我两脚。他手持重刀闪劈,横扫沙土,烟尘滚涂。

      我快速抢攻,勾出右足。

      他弹起,陡然间已来到我身前。刀剑一刺,势要刺中我的腰腹。我侧身,双脚旋转。

      久战不下,不相伯仲。乍时,我脑海已有法子。于他跟前忽显破绽,低头弯腰。

      屈突通乘虚而入,直上挥刀。他的右脚伴着重刀落下,踢去我身。

      我偷笑一声,引他分神。右臂如蛇窜出,我将他握住刀柄的右手掠在我的手掌之中,左拳一勾,“怦怦”的爽快落下三四拳头。

      接而,不等他有机会,我立马从裤腿中掏出匕首。

      一时间,图穷匕见。

      右手勾转,刺去他左肩上的皮肤,匕首顺肩落下,一直刺至右腰部。鱼鳞之甲甚是单薄,“嗤啦”一声甲片脱落。“哒哒”数声不下沉在了沙石里。里头的绢衣露了出来,我对他自有分寸,刘弘基说要留他活命,当是遵照吩咐。

      这般恐吓,屈突通有些站不住脚。等他站稳后,他将刀插进黄沙中,立身看我。

      我紧揣匕首,还想诡计。身子倾前正要出击,后面正有一双手搭在我臂腕。我偏头,静止了脑里的想法。

      段志玄的手血色尽染,嘴唇颤得深,又苍白。双目凸出,眼角微微闪过笑意。“够了。”

      刘弘基与长孙顺德撤马落下。

      屈突通大步近前,抱拳躬身。笑纹愈发笼罩在他瞳孔内,耿直道:“今日,屈突通认输了。”

      我瑟瑟一震,耳畔“嗡嗡”作鸣,以为耳聋。偏在此时,寒光刺眸。

      屈突通速速左手挑起刀柄,尖利的刀尖“咻咻”地逼近右手腕。

      段志玄暗叫一声“不好”,音调微弱如蚊。

      我精神抖擞,眼疾手快,匕首发射,刺开了屈突通的左手背。

      “嗤”的吹袭,风一样地将他的手背割开了一道口子。

      他痛得松开了刀,右手按住左手背,神色凝重地端视我。他割腕未遂,实有难为之情。

      刘文静下马,朝屈突通作揖一礼。其后,他请屈突通借一步说话。

      段志玄意料出屈突通是大好将才,定不甘心屈就于炀帝。加上刘文静的能说会道,七分请、三分胁,相信屈突通也会因为李家的天命所归而投降。

      再也忍不住了,段志玄一脚虚脱,跌在沙地上。

      我一惊呼,赶紧扶着他。这回,不敢妄自作声。

      他眯起双目,笑得畜力。

      我见着他手上的血染遍了甲胄,竟突然有哭的冲动。“对不住!”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俯身,将耳朵贴近他泛白的嘴唇。

      嗫嚅的嘴,微许的话,我听得一怔一怔,其后竟是痛了心。

      他说,不怪你。

      咬着牙,辛苦地嚼出三个字。

      就这么一句“不怪你”,竭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下一刻,他双目朝天,偏头晕厥。

      我大声地呼唤他,可是他却一言未听。

      屈突通归降,刘文静领剩余兵力回潼关内扎营歇脚。

      军医说,段志玄流血甚多,须得休息。

      外头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远方的路。

      我呼气如吐白雾,愁声连连。

      踌躇,思索。我好不容易来了打仗,一下就打心里伤害了段志玄,真是枉费二公子对我的期望与栽培。

      忽然人影攒动,我耳力极锐,不假思索就往近处的小山坳跑。转身躲避妥当,怏怏地看去前方的人,两抹黑影交集于天色下。既是憔悴,又是惆怅。我瞪眼一瞧,心胸跳颤。

      刘弘基紧紧地扶稳虚弱的段志玄,满脸的落拓不羁。早已不再少年轻狂,嘴里却还轻佻。“夜深人静,你让我带你出来,且是去寻良人?”

      段志玄眼里有笑,“你带我寻一下周边可有落难女子,然后带她回来,好解解咱们眼下的饥渴之心。”他的话媲美刘弘基的挑唆,却更胜他的轻浮。

      我听着他们的话,自觉脸红心跳。

      刘弘基眉眼如春光苏晓,笑得直弯腰。捧腹不已,良久才可停下。正值壮年的他,听着这番话语,竟不□□焚身,倒觉只是玩笑。“沉冤姑娘很紧张你呢!你这么说话,不怕她吃味儿?”

      乍闻,我眯紧双眼,心下探讨刘弘基话中的意思。

      甫毕一言,段志玄“噗嗤”两声喷笑。笑得过甚,扯痛了手上的伤口。又听他“咝”地呼气吸气,脸面又青又红。

      刘弘基看他面色,以为是尴尬,遂赶紧道:“你们二人乃师徒关系,当是我糊涂了。”

      段志玄止笑,眼角还有笑意。“你若不怕二公子责备你,倒也可以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的。”

      此招狠戾,刘弘基当下嘴唇紧闭,一语不发。不过,会儿子后他问道:“这与二公子有何干系?”想了想:“莫非沉冤与二公子还有‘师徒’之称?”

      段志玄道:“眼下甚时刻,你我皆知。若果二公子知晓我们竟在此谈论儿女私情,你猜测他会如何将我们处置?”

      登时,刘弘基真正不说话。段志玄正欲往前走,刘弘基压着他的手。“别走了,愈下是冷。”

      他眈眈刘弘基的眼光,嘴角噙丝笑。

      刘弘基道:“我一向所知的段志玄,勇如猛虎、狠如毒蝎,这回怎就失策了?”不时,瞄瞄段志玄手上的白布包裹。

      段志玄耷拉眼皮,轻松道:“我要保护她。”

      我要保护她,想很容易,说出来却是费尽了力气。

      刘弘基复玩笑道:“当真觉得你们有些‘干系’!”

      他说的话,段志玄私下明白。只是,他却正色。回身看紧他的眼眸,“我们一见如故,二见倾心。不过,此‘倾心’非彼‘倾心’,你这个局外人,当是不会了解的了。”然而,正色下的面孔瞬时化为了笑影冲荡。他继而补充道:“不管如何,我都会义无反顾去救她。”

      我的心“当啷”,震荡的眼全在段志玄身上。我眼眶一湿,有些泪意。

      刘弘基不再多语,他扶着段志玄原路返回。

      大雪后,我们启程返京。

      这离那一夜,迄今已是几日之后。

      我看着段志玄,愈渐恢复的模样,惊喜不断。

      惊的是,他的手像夸父追日那般快的就能动;喜的是,他当真没有怨怪我。

      星夜奔波,风尘仆仆。回到大兴,我飞快地跑去寻二公子,将屈突通投降的好消息告诉他。

      可是,他不在。

      后来,息颜告知我,二公子领兵打仗去了。

      薛举、薛仁杲父子竭动十万大军进攻扶风。他们的计划,我想二公子都明白得很。薛氏父子若果攻克扶风,接而就会夺取乃关中要地的大兴。

      李渊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愿,遂遣二公子率兵与之抗衡。

      鹿死谁手,只待分晓。

      最后,二公子大破之。

      薛氏父子无法占领扶风,只能往泾州逃退。

      众人在嘲笑薛氏父子狼狈逃脱、赞颂二公子的刚英豪无惧的同时,迎来了义宁二年。

      一场潼关之战,我的名声正式打响。

      可是,大公子不很开心。

      其后,他亲自找了我详谈。

      一开始他一脸忧心,半斥半宠地责备,然而见我知错能改,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他知道我的实力不输男儿,但也不好容许将自己的性命玩闹。最后,他说一句“事不过三”,让我听着不甘不愿。他又是哄又是溺,我才勉强地答应。

      眼下正月,刚过了喜庆二公子就从关外回来。

      以为李渊会为他设宴,岂知筵席倒是设置好,不过为的却是四公子。乃因今日的他,选中了自己要娶的女子。

      李渊高兴得很,将二人婚期定于一个月后,还提早为他们设下提亲宴。

      闻说四公子物色的女子是弘农杨氏。弘农曾出许多有名之人,大隋的杨雄,杨恭仁,杨师道等等。

      杨氏乃杨恭仁之弟杨师道的从侄女。

      只是,我不懂四公子因何选择杨氏?

      如是出于他亲手所选,辄不用多谈。若非他所心意,这就另讲。

      所以我趁着四公子还未被李渊“请”出来介绍未婚妻,拉住他的手拖到不见人烟的雪地上。

      他见恶劣者是我,遂比我更差劲。强行甩开我的手,我一个不留神就陷入了湿滑的雪里,染得浑身是冷雪。不过,我知他不喜,是以不与他争吵。

      “若是嘲弄,我尚可接受。若是祝福,你可以给我滚回去了!”四公子莫名动怒,指着筵席上人影的络绎不绝。

      我好言相劝,“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个小性子呢?”

      他“哼”的大声,似乎故意。“你现儿是有名之人,还会睬我死活?”他雷霆震响,作势要走。

      我“哎呀”地叫,赶忙拽着他的手肘。

      他一瞪眼,并不挣开我。

      我道:“有名如何,无名如何,我们一如既往还是好知己啊!”笑嘻嘻地对他挤眉弄眼。

      他见着我淘气之样,反倒是更涌怒火。双手一把用犟的,将我推倒去雪水里。

      本来衣服就湿了,现儿更如洗浴了似的。

      没想到我不反抗,他乌黑发亮的大眼瞬间杂乱无章。

      我掸开身上的白雪,仍是笑。“你看,我都被你推了两回,又是湿漉漉的。你……解气了么?”迟疑半分,才问。

      他咬了咬唇,觉得我很蠢。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

      我正欲出声开解,他一手攥着我的手臂,将我拖走。

      此情此景,就像个霸王强抢民女。

      我问他去何处,他不答,只使劲拖我走去他房间。

      他又是用力,不过却将一条毛毯塞进我怀里。

      我有些惊愕,随即笑开怀。“我还以为你要推我第三回才肯罢手呢,怎么,不耍了?”

      他冷视我几眼,随而眼睛转去别处。

      我搂紧毛毯,直觉身上就是一个寒字。

      透着火炉,红光映衬他的面容,红红粉粉。火苗顽皮地跳跃在他的眼睛内,瞬间消灭了微光的红,换来的是沉坠的隽黑。“你到底要干么?”终于,他重重地吐气,非常别扭。

      我道:“你不是跟我说过,‘我不会答应爹娶妻的,我一定要对抗到底’。怎么过了一些日子后,你就忘记了?‘即便回去,我还是我’这句话我一直记得的!”淡淡的,就像呓语。

      他身形一抖,不敢望住我。别过头,他看向窗牖外的清曜月光。“你睬我作甚?就等我娶她好了,你睬我一分,我便会……犹疑一分……”

      我明白,他当我好友,不想不顾我的感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凉凉的气息传进他的袍衫中,他抖得更紧。“假若是我阻挠了你的决定,你大可说出来。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不用多说闲话了。”手抽搐,想收回来。

      话至此时,他猛地扣住我的手,使力一拉。

      我不自觉就往他胸膛撞击,“咚”的一声,疼了我的鼻子。

      可是,我不敢作动。生怕他下一瞬就把我推开,因为这一拉一扯就更痛了。

      四公子的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腰,我侧头看他的鬓角。

      现在的他,比我高得多。

      自从太原回来,他的小脸长开,不再那么平淡无奇。

      “对不住,方才我……我……不是有意推你……”结结巴巴的话悬在他的嘴里,吐了紧张,可不吐又不快。

      我回抱住他,轻轻扫扫他的背脊。“不打紧,只要你舒心就好。”

      他就像一个孩童,需要母亲的关爱。他更加用力地抱我,仿若要将我融入他的骨髓之中,二位一体。

      我自感骨头“咯咯”清脆,可不敢说。

      他道:“你为何要待我这么好啊?”

      我不悦这个愚蠢的问题,脑袋瓜往他脸颊一撞,他顿时“咝”地呼气。我一笑,“待你好还需要理由的么!”

      咱们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不玩不热闹。

      又是青梅,又是良朋,不用理由了罢。

      轻微把我推开,他双手搭在我肩头上。看紧我的笑颜,他道:“一个月后,我就娶她了。可是,我不愿不甘。然而,我却无法改变事实。”说完,他嘘叹。眉愁化浓,转瞬眼眸亦染上了惆怅。

      我不答他,只问别的。“那你为何还要应允李丞相?”

      他这回终究是诚恳,但话里没说原因。“别问了,既已如此,你我已经改变不了。”

      我舒了一口气,张启双手捏住他的腮颊。揉搓了一番,他不言不语,任由我顽劣横行。“你是长大了么?”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手。

      他似懂非懂,“也许罢。”

      我“哈哈”轻笑,“长大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因为,我们好像回不去前些年的友谊密切。

      那时候的我俩,无话不说,坦诚相待。

      耷拉着脑袋,我挣开他搭着我肩的双手。“我想宴席开始了,你快些回去罢。”轻言这么一句,可我却用了好多力气。脑门颇冷,窜遍全身。

      他眯起双眸,隐起了愤怒的神色。忽然拿起我的右手,粗鲁撩起衣袖。张开嘴,用力地往我手臂就是一咬。

      我“啊”的尖叫,用手捶他胸口。

      他不睬,仍然用力。

      我干脆跟他拼了!

      不一时,他蓦然松口。嘴唇发白,他的眼深深映入了我的心底,散落了一片潮水。他撂下眼皮,发笑道:“你是个大蠢人!”话音刚落,他飞快地跑出去了。

      我将手收回,不瞅他在我手臂上留下了多少口水、多少愤懑。用尽力气地将自己围在毛毯内,蹲下身抱膝。我心念道:“你也是个打大蠢人呢!”随后我一笑,丝许失落。

      正月中,李密率军三十万进据金镛城。然加紧修复孤城城门和城墙,屯兵邙山,逼近东都东垣北门的春门,洛阳告急。

      长乐王窦建德与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各路起义军首领,齐派使者劝李密称帝。

      但李密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没有同意。遂他只是暗中与各路军马套近关系,从而拉拢。

      这日天清气朗,段志玄要训练我的骑术与箭术。因而他邀请我于郊外练习骑马。

      我换好衣装,就去遛马。可是,当我去至郊外,并无见到段志玄,倒是见到了刘文静与李靖。

      前去行礼问候,刘文静亦是回礼。

      李靖则是抱拳颔首,面色稍有别扭。

      我敢肯定,他定是害臊。

      我问道:“先生也被段大哥邀来遛马?”

      刘文静捋须摇头,笑道:“本来是我与他一同出门的,可他突然有事不能来了,遂让我向你道歉一声。”

      我略感失望,但很快隐匿眼中。“那李将军呢?”

      他又是一礼,敛眉肃容,身子紧绷。楚楚衣衫,仪表瑰伟,将军风范依旧。“段将军无法教导沉冤姑娘骑术,遂请在下代他效劳。”

      我讶异,心想:“李药师教我?”念了念,偷笑半晌。

      好罢,李靖教导好比段志玄那个没良心的家伙。

      我咧嘴欢笑,作揖道:“沉冤愚笨,还请李将军多多指教。”

      刘文静复捋须,眉头舒张。

      李靖见我作揖,自感羞窘。赶忙拜身,模仿我儒生般的姿势。“姑娘言重!在下仍为阶下囚的时候,就已非将军了。如今,在下只一名三卫。”

      我对于他的过度谦逊,不觉一怔。随后想了想,他和我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说的好听,就是二公子的随从护卫;难听点儿,就是小厮奴隶;再难听,那就是俩跟屁虫。

      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还是笑道:“那……请李药师多多体谅我了。”

      静观的刘文静蓦地喷笑,须根缓缓跳换,仿若是调皮的小虫。

      我好生奇怪。

      他看入我迷糊的眼,“你这小丫头,胆敢唤李靖作‘药师’!当真是有趣极了!”言毕,他张开口大笑,两个肩胛颤了颤。

      李靖嘴角噙笑,浅得很。

      我未置一词,但也未明所意。忽然,我一醒。想道:“莫非刘先生认为我这般称呼不对?”若如此,我得改正。“不唤李药师,便唤郎中!”

      话音刚落,刘文静捧腹大笑。

      李靖双眉搅动,绞着一丝疑惑。

      我念叨道:“我唤错了么?”

      刘文静笑着扭头,眼角处的泪花飘落。“傻丫头,药师并非郎中啊!”

      李靖闻此,尚算了解个中深意。他眼瞟于我,“药师乃在下之字。”

      我面色大窘,双足牢牢并拢,身体站直,干笑两三声。

      他浅浅微笑,脸容放松。“药理医学,在下也通晓一二的。如此说来,唤‘郎中’也不为过。”解释的话,消淡了彼此的尴尬。

      我舒了舒气,忽想欢喜。“可我突然又不想唤您‘郎中’了,我想唤您为‘师父’!”调皮地向他眨眨眼。

      李靖瞳孔扩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抱拳,跪下。“请师父收我为徒,我一定会好好地跟您学习的。”

      登时,刘文静大笑不已。“既然唤了‘师父’,何来的收徒之说!”

      对,没错,我是先斩后奏!

      李靖面色有些腼腆,眉毛提高。“姑娘,在下资历驽钝,只怕……”

      我抢话道:“师父,若您不收我为徒的话,我能肯定,您必会成为第二个‘段大哥’的。”如此地被我缠绕着,直到他妥协为止。

      李靖虽不懂,却也道:“姑娘不必如此的。”

      我摇头,不觉如此。

      刘文静勒缰绳,绕转马头。“丫头你这般奸猾,药师即便不应承,也将会被你逼得应承。”

      我吐吐气,眼睛往外瞟了瞟。

      刘文静大笑着从后腰抽出马鞭,挥打一鞭,马嘶叫而跑。扬尘纷纷,惊一身胆量。

      我暗自思索,也觉如此。

      只是,现在的李靖还是很拘谨。

      俄而,李靖朝我一礼,遂从远处牵来两匹马。他谙熟地抚摸着马鬃,轻笑道:“姑娘,平日里可曾接触过马?”

      我飞快转头,看住他的眼。“师父,我是您的徒弟呐。”

      暗示他,我就是故意的!

      他不语,腆着脸,有丝笑意。

      “我自幼穷困潦倒,不曾接触。”想起他方才的问题,我诚实地回答。

      他似有深思,然而再问道:“可曾骑过?”

      我复道:“一两回罢。”

      他舒声道:“凡初学者,尚且惧马。不过,只要熟悉马的特性,就无所惶遽。”

      我明白地点头。

      他道:“你来摸摸马鬃,若是它不惧害怕你的抚摸,就表明它喜爱你。”

      我初始以为,他会先让我上马熟悉。不料,他却是教授道理。遂他的意思,我靠近马身,伸出颤抖的右手,悄然搭在了马鬃上。不敢碰,只觉怪异。

      他示意我不用惊慌,慢慢地由上至下抚平毛发。

      我按照他的话,果然不久怪异之感消失殆尽。而前面的马,也很享受我的爱抚。

      第一步,成功。

      少顷,李靖牵过自己的马,弹起左腿踩马镫,借助腿力将身体上跃。右脚横跨马背,旋即落至另外一头的马镫上。挺拔上身,笔直坐在马鞍上。

      他示范的每一步骤,都缓慢且有序。

      我自当不负他望,游刃有余已是翻身上马。

      他欢心而笑,眼睑落下。

      接着,我扶稳马鞍。

      他挑起我的马的缰绳,领马慢行。

      两匹马,且都优哉游哉。

      我看着他的背影,实有唏嘘。

      李靖此人,面冷心热。

      骑马半晌,李靖忽然轻语:“你很像她呢……”喁喁的话飘渺虚无,若非我的耳力好,细不可闻。

      我咕哝道:“她?”

      与他暂时不相熟,多余的事情还是别问的好。

      后些时刻,他缓缓地放开了缰绳,让我自个儿持重平衡。他轻打缰绳,马循循地跑了起来。

      我不当认输,赶快学着他。

      他作甚,我作甚。

      我就是东施效颦啊!

      跑得愈来愈快,两匹马几欲并行奔腾。

      我恰是快乐,看向侧旁的李靖。

      他面容虽平淡,却郁郁寡欢。

      追上了刘文静,我大呼道:“先生觉我如何?”

      他笑叹道:“只半晌你便小有成就,果真不是平凡之人。”

      我想,他该是听闻我以往的事情。我客气道:“若说不平凡,先生才最。”

      他失笑吐气。

      李靖见我们闲谈甚好,也不好打搅。遂挥鞭快跑,扬尘而去。

      我在后头轻喊了他一声,偏无反应。

      刘文静道:“他这人我还算了解,就是不喜热闹。”

      我转向刘文静,问道:“他一向如此?”

      他道:“只怕有心人不在,他便是如此罢。”

      我沉思,想道:“有心人?”

      他见我低头,遂补充道:“他的夫人身处江都受苦,而他却在此逍遥。试问以他一个深情之人,怎么还能愉悦?”

      我凭空想象,看去李靖在远处策马狂奔的背影,丝许心酸涌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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