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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命世之才,顺应天命 ...

  •   马车出门,段志玄拽着辔绳,驾轻就熟。

      我坐在他身旁,倚着他无语。

      他肩膀一挺,眼看远方。“怎么不说话?”

      我自言自语,“我想你等你几时责骂我。”

      当初,因为二公子被蒺藜刺穿了脚底,他责骂了我。

      良心受谴责,只因他是我的哥哥,是二公子的知己。

      段志玄“噗嗤”喷笑,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太阳穴。“蠢人!有些事情即便告诉了我,反而会害死你。”随即一想:“尽管是大公子的事情……”

      我眼前湿了湿,挽着他的手臂。“我许过的承诺,就会说到做到的。哥哥,你要相信我!”

      既然我要追随二公子,必不会做出让他为难的事。

      即使,我在帮助大公子。

      段志玄道:“只是,我想提点你一句,”光芒照耀他的眼角,游弋着骄阳的青春。“他日无论你做出甚决定,都要明辨是非。本末倒置和旁门左道都不能帮到你。”清清楚楚,就是道理。

      我点头,将脑袋撞在他的胳膊上。仿佛是撒娇的孩童,需要父母的温暖。

      里头的二公子,无疑将外面人的话语尽听入耳。他的嘴角弯弯,眼中的神色耀如明霞。

      郊外的牢狱,仅几个侍卫把守。

      二公子轻易就收买了他们,让我们进去探望。走几步,刘文静身着囚衣,安静地坐好。

      段志玄轻唤了他一声,方可使他醒悟。

      刘文静偏眼观看,喜形于色。“二公子能来牢狱看文静最后一眼,实是文静之福。”

      二公子走去,朝刘文静深深作揖。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他很是欣赏刘文静的个性。

      只是,罪魁祸首是我。

      二公子问道:“先生莫说此等秽话,世民相信‘因祸得福’一词。”言毕,眼角瞄我一眼。

      我心虚肾虚脾肺虚,赶紧垂头绞手。

      刘文静苦笑,“天下大乱,非有商汤、周武、高帝、光武之才不能平定。各地反王蜂拥而起,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因祸得福不适合我们这些平庸百姓。”

      我听到他的话,觉得很惭愧。

      二公子则道:“先生如何得知没有这样的人呢?恐怕只是平常人看不出罢了。我今日到狱中看您,并非出于私情。时局至此,也是需要如您这般的人。所以,世民是前来与您共谋大事的。”

      思索少顷,刘文静简单说道:“李密愈渐逼近东都洛阳,直接威胁到陛下安危。逼于无奈,陛下才会流离迁徙江都。跨州连郡的大‘贼’与阻挠山泽的挟盗’已有几万起,如今只待真主骑马驱驰伺机夺取。果真能顺应人心,迎合天命,举旗大呼,则天下不难平定。”

      一幅大隋版图,简直就是活生生出现在我脑海。

      我心中想:“刘文静忌惮李密的势力,假若能先收复李密的,正正也遂了刘文静的愿。”

      可是,李密这厮,聪明绝顶,不容易收了他。

      刘文静看去二公子,逐一分析。“眼下逃避草寇的百姓大部分都去了太原,我任太原令数年,尚且了解何人是豪杰之士。一旦互相招引、聚集起来,估摸可得十万之众。令尊驻节太原的兵马又将近几万,君言出口,谁敢不从?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过半年,帝业可就。”

      宏图伟略,就在眼前。

      二公子浅尝地笑了笑,“先生所言有理。”

      忽然,刘文静抚着下巴,似有惊忧。“只是,令尊会否应允?”

      能想到,今日结局,李渊都未来言说半句。

      可得知一个结论,李渊不信任他。

      我不忙地张嘴,敬重道:“刘先生才情张举,只要您相信我们,我们必能营救黎民百姓。”

      刘文静先是怔了,后道:“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

      我面红,不料得他的一鸣惊人。点了头,我道:“刘先生若能助李家一臂之力,实是我辈之幸。”

      刘文静捋须一笑,眼睛明晰。

      二公子斜睨地看我,神色中释出难言表述的感觉。目光一望即撤,看去刘文静。“您若有担忧,何不唤裴公一同相商?家父与裴公熟络,世民只需把今日之事告诉二人,他们必会赞同您的看法。”

      他犹豫片刻,终究应承。

      回程路上,段志玄要我与二公子同坐于马车内。

      我当时吓得不少,以为他是生我自作主张的气。

      可是,他却赞扬了我。说我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只是还补充了句,多嘴插话、没大没小。

      这架马车其实很小,相对而坐都能膝盖碰膝盖。

      我尽量绷直身体,不敢与他眼神接触。

      倏然,二公子道:“惹祸的人是你,抵罪的人又是你。今日,你可让我见识到了!”话说得轻松,没有了先前的严肃冷淡。

      我低着头,双眉倒竖。

      心胸聆听着不规律的剧烈跳动,可想而知,我是有多怕。

      宁愿他紧着眉冷漠地数落我,也不要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拆穿我的心思。“我爹自幼教导,错就认、打就正。”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肯定是因为马车太窄了。

      他嘘气,笑了。

      轻轻的声音,让我听着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双颦发红,好似烧开的水。心腔更是如挽幛屏峦的东流水奔腾冲刷,扰乱了淙淙湖溪。

      他眼看我的面色滚滚如红日升天,柔和晓光。他语笑谦然,“下次你还敢么?”

      我的心一蹬,直觉骑虎难下。脸红未消,我紧瞅着他的梨涡浅笑,眼眸闪络。晃了晃脑袋,不假思索道:“不敢了。”好像小媳妇似的。

      想问问,我这是在干么!

      上苍啊!

      其实,我是懂得段志玄的话。

      在大公子与二公子之间,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得分得清楚。不能因为自己是二公子的属下,而不义于大公子;更不能因为自己是大公子的好友,而不忠于二公子。

      现在我终于知道,何谓忠义两难。

      二公子道:“你就没话问我么?”

      我眈眈他,想道:“既然信他,就毋须多问。”摇摇头,说道:“我不想成为‘细作’,但我是你的属下,也是一位小小的军人,所以即便你不相信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忠于你、敬于你。”

      我这么大义凛然,你该好好地报答我了,别再用冷冰冰的眼神瞪着我!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双目,感受我的真诚与心意。“嗤”地喷笑,他的酒涡因笑扩散,很深很深。

      我傻傻地望,痴痴地想。

      他明朗的眼眸里是一片广阔的影子,那里有光、有他,甚至还有一个我。

      回去后,二公子与李渊、裴寂商议大事。

      由于二公子深远的眼光,加上我之前那些所谓“有理”的话,再之是瓦岗军发出去的檄文,李渊竟是应承刘文静的提议。

      他认为这篇檄文是“绣花针”,恰恰为李家的出击反隋作了“穿针引线”的准备。

      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接下来,二公子私下布置宾客,暗中筹划起义,预备待机而发。

      可是,事出突然。

      太原副留守高君雅被蓦然而来的突厥军打败,李渊因此被弹劾,炀帝定之罪名为“留守不力,引突厥进犯”。

      好端端的事情,被炀帝这么搅和,心机有了些浪费。

      二公子连忙联络狱中的刘文静,他请求二公子联合裴寂劝说李渊起兵。

      因为——时机已到。

      我偷偷地躲在李渊书房外,聆听他们的大计。

      寥寥几句,却正中要害。

      二公子的“现下大乱已经发作,爹处嫌疑之地,其势不能图全。今日将兵败,因罪被拘,事情迫在眉睫,实在不能一拖再拖,应当拿出办法来。太原之地,人强马壮;宫监大内,府库盈积。用此举事,可谋大功。关中可谓‘天府之国’,代王杨侑年齿甚幼,再说官宦豪杰并起,不知应当从谁。盼爹发兵西向,图以重事,毋须再受单身使者的囚禁”让我好生佩服。

      李渊一听,也觉自己优柔寡断了。遂他决定,让二公子先找刘文静再次商议,约定日子发兵举大计。他与裴寂则想法子保释刘文静出狱。

      终于,事情真的是到了火烧眉毛的处境。

      我日日夜夜跟在段志玄的屁股后,陪他与二公子来来回回。

      还好,二公子早已潜结了无数英雄豪杰,蒙得他们的帮助,我们方可行事轻松。

      素闻刘文静谙熟炀帝字迹,亦时常临摹。

      遂二公子将计就计,让刘文静伪造炀帝的敕令。

      上头要写下“征调太原、西河、雁门、马邑诸郡年岁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壮丁服兵役,约定年终于涿郡集结,将伐辽东”。

      刘文静照做不误,其后将敕令发出去。

      从此,天下反隋之人更多,民心更加乱了。

      虽说事情做得多,能让人的野心充溢起来。

      可是,时日愈紧,压力就愈紧。

      李渊突然有些退缩,认为时机还是未到。深怕一个差错,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实,他担心的不无道理。

      但,若果他再不造反,其余人士就会更加胆大妄为。

      现在风头最劲的莫过于魏公李密、长乐王窦建德、定杨可汗刘武周、西秦霸王薛举。

      当然,其余的势力也不容忽略。

      还未到夏日,就先感热量扑腾着脸面。

      夜里,二公子命我前往牢狱探望刘文静。

      我自当遵命,悄悄驾着马车去了。

      临走时,二公子忽然问了一个连我都讶异的问题。“你总是驭车,好是浪费时间。何不骑马驰骋,可快些到达”。

      我听了,与段志玄相对一眼。

      蓦地,他大笑了起来。

      我脸面发烧,只觉丢脸。

      他朗声就说事实“这丫头一看就晓得不会骑马,你若强行令她骑,且不是害死了那匹可怜马”。

      我想不到他数落我已是不着痕迹、滴水穿石。

      二公子闻此,露齿深笑。酒涡印着月光,深深地映入我的眼中。

      那时,我傻了眼。后来,被段志玄捏住手肘,方可清醒。我朝他吐舌作鬼脸一时,才肯心甘离去。

      至牢狱,我收买狱卒,让他们先去饱餐一顿。

      我总是想,每回来此处,就好像着了魔,又好像这儿有甚好景观,竟可付钱大看牢狱风光。

      刚转身往内走深,一抹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蜗里。震荡着我的心,击沉了我眼里的兴奋。想着:“裴寂?”

      复走几步,我赶紧往柱子旁躲闪。

      刘文静一身邋遢的囚衣不奇怪,怪的可是他眼里竟存在了憎恶。他攥着裴寂的衣襟,凑近裴寂低吼道:“你莫非没有听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句话么?李大人名应图谶,因击退突厥一事闻名天下。何故推延时日,迟迟不肯起兵?这不是自寻灾祸么?且我已与你说了数遍好话,为何你还不劝他起义?”

      裴寂的眸中深邃,有怖惧,又有不可告人的冷静。“我说了,只是大人还是犹疑。文静,我想你也知道,大人生性多疑,总是受人疑惑。”

      刘文静咬着牙,“那个人不正是你么!”

      裴寂冤枉,“我没有,文静你该懂我的。”

      他“嗤”的冷笑,挣开了自己的手。

      裴寂一松脱,腿脚有些退。

      刘文静趁机道:“你是堂堂的太原宫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让贵人侍奉你。但是,你却让卑微的宫人伺候大人。大人心知肚明,只谅你与他数年交情,不与你申明。但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他,这样的你还是他的好知己么?”语带威胁,令人听着惶恐。

      我压着胸口的起伏,屏息凝视。心念道:“原来他们竟都是深藏不露,难怪二公子与他们交往亲密。”

      都是一类人,还不“同流合污”么!

      裴寂大为惊悚,腿脚簌簌地退后三四步。看刘文静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我一刹,赶紧躲避好。俯下身,蹲在一旁。我扫视着刘文静,他紧闭双目,一声“噗通”就跪坐在铺盖着稻草的地面上。

      他双手撑地,我看不清他的面色。

      我心想道:“刘文静这么一个好先生,怎就蓦然向裴寂发怒?难不成他们之间有些事情是我与二公子不知晓的?”想着就觉心寒。

      不知是牢里寒湿气太重,还是他们过于卧虎藏龙了,弄得我全身鸡毛疙瘩掉一地。

      算了,走为上。

      裴寂打道回府后,几欲每日都催促李渊起兵。

      李渊则取笑他着急性子,还说“留守不急宫监急”的揶揄话。

      裴寂无可奈何,只能陪着他玩笑。

      数日过去,刘文静获释,返抵太原令府邸。他见李渊还在这儿守株待兔,不禁心急如焚。

      但是,上天怜悯。

      刘文静利用刘武周杀死马邑太守王仁恭而自立为帝的事,警惕李渊。

      这时,李渊才从云雾太虚中醒过来。

      小道消息传来,刘武周向突厥始毕可汗借了数万军将,预备进犯太原。

      李渊终于醒觉了,他头疼心痛,赶紧唤刘文静、裴寂与二公子商量对策。

      不让突厥军攻城,只能反守为攻。

      所以,李渊让二公子斡旋。

      于是乎,五月初。二公子派遣他的叔岳父右勋卫长长孙顺德、刘文静与右勋侍刘弘基以讨伐刘武周为名,开始划分地域召募军士入伍。

      这个刘弘基,挺是特别和幸运的。他与刘文静同在一个牢里,竟然能得刘文静的欣赏。

      最后,李渊连带二人一同保释。

      十日内,居然有近万人应募。

      同时,李渊秘密书信给身在河东的大公子、四公子、居于大兴城的三小姐与女婿柴绍速回太原。

      然后,二公子又让刘文静与裴寂伪造炀帝的敕令,调出宫监库物以作发兵之用。

      我从一下忙得要命变成了闲得要命,真真要了我的命。

      又是甜、又是咸,我想味觉不需要了。

      发兵之期紧迫,此时太原的两位副留守高君雅、王威突然有了二心。

      五月十四午后,高、王二人拉拢太原乡长刘世龙,利用在晋祠求雨的机会,妄图将李渊诛杀。

      李渊当知二人是乃痴心妄想,恰在此时得到了刘世龙的密报,遂决定入夜后采取行动。

      刚是夜好,李渊遣二公子率兵五百潜伏于太原城东门左侧,加强戒备,防止逆贼有机可逃。

      十五日清晨,寒露醒。

      李渊遣刘文静和已经是鹰扬府司马的刘政会敕造奏疏,送往王威府中,且在他府上大吵大闹。

      我好奇了此等行为,遂也偷偷跟去。

      当时,我跟风似的说了几句话告发王威。说着他与高君雅谋反,是为大逆不道。

      一群兵士将高、王二人捉拿,带回太原令府邸,于李渊审问。

      接下来,李渊带领一众人马上演了一场好戏。

      刘文静说有人告密二人造反,李渊怒指王威,让他取奏疏观看。

      但是,刘政会不肯给,还说“所告的是两位副留守之事,唯有李大人方可观看”。

      如此狐假虎威的话,刘政会倒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李渊故作惊讶,让刘政会呈上奏疏。看罢密状,他对王威说了“此人告发尔等,如何是好”。

      高君雅怒气冲天,不可饶恕地骂道“这不过是谋反的人想杀我罢了”!

      那时,刘文静大声勒令官兵捆缚住高、王二人,陷害他们“私通突厥,引兵南攻”的罪名。

      当日下午,高、王二人小命呜呼。

      百姓们举手欢呼,更有人将此事记载为“太原事变”。

      从此,李渊可以安枕无忧地发兵。

      一波刚落,另一波又起。

      李渊传檄各州、县,宣布起义。

      二公子吩咐我带上一张黄纸,说是要将纸上所写宣扬出去。

      我不禁“泪流满面”,怎么凡是散播谣言的事情都非我莫属?

      难道我天生就是个大嘴巴?

      罢了,反正做了此事,不是成就了别人,就是害惨了自己。

      我瞄瞄黄纸上所写,是一首童谣。

      记忆之中,开皇年间貌似也传唱过这首童谣。我念着,当时幼小的我也有一份传唱,好不乐呵。

      用了几个铜板买了糖葫芦才能收买街边玩乐的孩童,让他们为我“大声歌唱”。

      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

      大隋开皇年间,民间曾流传太原系“王气所在”、“李当国姓”的歌谣。如今这首《桃李之歌》所说的,也碰巧地为李渊起兵作了良好的准备。

      李渊的好友记室参军温大雅解释“李为国姓,桃当作陶,若言陶唐,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园,宛转属旌幡”。

      更加明确地说,李渊幼时为唐国公,封地陶唐。

      李姓配陶唐,恰好暗合童谣。

      童谣一出,谁与争锋啊!

      太原的百姓领悟到童谣中的暗语,自尔以后,遂有更多壮丁受募入伍。

      这首童谣,因而壮大了李渊的队伍。

      入夏,六月。

      李渊设置大将军府,自诩“大将军”。他封大公子为陇西郡公、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军。封二公子为敦煌郡公、右领军大都督,统领右三军。裴寂和刘文静则为长史司马。

      后面,刘文静劝李渊改换旗帜以彰义举。

      大隋尚火德,旗帜为红;突厥以狼为图腾,旗帜为白。

      李渊认为改旗易帜,对大隋起了忤逆倾向,遂他于折中将旗帜红白相杂。

      尔后,刘文静又请使命去连结突厥,借助突厥之兵。

      李渊采纳刘文静的权宜之计,命其向始毕可汗“俯首称臣”。

      刘文静备礼一份,送予始毕可汗。他言道希望始毕可汗能借兵于李渊,待兵马攻去京都大兴之时,所有金银财帛、宫娥美人归始毕可汗所有,李渊只需土地就可。

      单纯的始毕可汗觉得李渊很愚蠢,好端端的宝物不要,偏要荒芜之地。罢了,他应承。遂他立即派遣部将康鞘利率领二千精骑随刘文静而去,又献马一千匹。

      大公子、二公子分任左右领军大都督,统左右各三军。

      段志玄任右领大都督府军头。

      两大兵马率兵攻陷西河,兄弟同心,仅用九日,首战获胜。

      一缕夕阳渐浓,洗涤腥风血雨。余晖掩映洒满府邸对面的山头,千万金线接天连地,橘红色味道缥缈在我美好的心间。

      大公子轻轻地牵住我的手,携我同行。

      我随着他亦步亦趋,淘气地踩在地面上的黑影。我巴巴地笑,他听得清晰。

      缓步而行,只这刻殆尽了许多战争的杀戮。我道:“大公子,我未将你交待的事情办妥,真是对不住!”一半出于自责,一半出于试探。

      他领着我前走,回头柔柔地笑。“不打紧,只要你安好就可。”

      我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臂膊上,“刘先生现在与二公子交情加密,这……也不打紧?”迟疑了一瞬,方问道。

      他摇头,笑道:“即便他们二人未有交情,爹对刘公也只欣赏。”

      “是因为裴公?”我想了想,才出口。

      他却步转身,凝视我看,眼如秋水。“爹与裴公实乃旧交,扯不上刘公半分一毫的关系。”

      我细细想:“那么,他要我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何?”问道:“你认为刘、裴二人关系如何?”

      他咀嚼地思忖半晌,才道:“他们同是沦落人,志同道合。”

      我顺着他的话想:“假若志同道合的两人,为何……”那晚在牢狱里看的刘文静竟有憎恨,裴寂竟有害怕。

      他们,到底在作甚?

      愈想头愈痛,我暂时放弃。

      抬眼望天,我叹道:“不知要到何时,天下才可真正太平!”若果炀帝能唯人是举、发愤图强,恐怕就不会今日百姓反抗的光景。

      他的指腹细力地摩挲着我的手背,温柔的笑与天地山色交融。“很快了。”

      我仰高脸看他,蓦地一笑。

      他问我笑什么,我只笑,不睬他。

      突然,我想到一些重要之事。

      李渊打算一个月后就正式誓师出兵,为了战略要地的安危,遂他任命四公子留守太原,且封其为姑臧郡公。

      少顷,我道:“大公子,四公子他……”

      还未完,大公子就道:“你应该了解他的性情,他是不会就范的。所以这回我来找你,想与你要个人情。”

      我不懂。

      他道:“我想你替我保护他。”

      仅五个字,仿佛是叹出来的。

      不过,我迎上他的眸。“你的意思,想让我留在太原陪他?”不谋而合,他眼睛一闪。我心中咋呼:“他不想我跟从大伙儿出征么?”怎么能行?我一直都做了这么多事情,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上战场杀敌。大公子,竟然想我留在这儿。

      不是说我不愿陪同四公子,只是我苦等良久,终于有了机会,不能……绝对不……

      我抽开他握住我的手,别开脸生硬道:“我想,这个人情不能给你了。”

      他不得问道:“为何?”

      我直断道:“李大人希望四公子留守太原,不是因为他的实力未够,而是要保他安危。”

      他沉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的颜色。“为何?”这一问,是真切地问我。

      “我可以留守相陪四公子,但……不是这回!”我咬住了舌头,不想说得冷情。

      他道:“不是这回?”重复我的话,似在考虑个中缘故。

      我激动道:“我想上战场!”

      仅五个字,从我的喉咙里蹦跳出来,禀明了我的决心与极端。

      大公子立即摁着我的肩头,眼睛微眯,柔和的面色有些消逝。“你说甚?你想上战场?”

      我轻轻点头,牟取他视线里的惊愕。“二公子从一开始就将我培养成军人,如今我虽不如其余兵将,却也有一身蛮力,能为李大人效命!”

      他的双手从我肩头移走,捧着我的脸庞,低头看尽我眼中的澎湃。“战场不比这里,没有人会看住你的。”

      我当然知道,“我明白。”

      他决意道:“你不明白!一个小丫头,冲口而出的话不能作准。沉冤,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吐出这样的话。”

      意思就是:你再让我听到你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所有的欢呼雀跃消失殆尽,想道:“不希望?”冷冷地吸气,平淡道:“二公子都不反对,为何大公子却认为我不能上战场呢?”

      他道:“我不是二弟!他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能耐充足,他都能让你冲锋陷阵!”和气的话语透着股子的果断。

      我皱着眉,心念道:“我不是你!”看中他眼里的我的影子,那么的惆怅。这,根本不是雄心壮志的我。慢慢地拔开他的手,我转眼看去天边。“对不住!”

      他也未有疑问,牵起我的双手,置在他的胸前,轻柔将我手心包举。“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与你再像这般牵手同行。”肯定的口吻,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只有我的失落。

      我的指骨跳颤,脑里分辨不来到底是害怕抑或兴奋。不过,心却很安稳。但是,这有甚用?我低着脸,将五官糅合于夕阳的橘色当中,更添苦涩。“好,沉冤自当奉陪。”

      晚上,四公子不瞒李渊的决定,一气之下跑到了石潭边,不停地丢地上的小石子入潭内。

      我一直躲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不甘与奈何。也是,哥哥们都能上场杀敌,为何他就不能?

      踮脚跳到他的隔壁,我轻撞他的胳膊。

      他一愣,回头见是我。又是别扭,转过头继续拣石头扔。“你来干么?若是奚落,我现儿就站在你跟前,你大可直白嘲笑!”

      我盘腿坐在冰凉的卵石地上,双手桎梏于腿间。“谁要嘲笑你,我就拿菜刀砍死他!”

      无端一句玩笑话,让他难为生怒。“谁要你砍他啊,你能行么!”反唇相讥,果然的男儿本色。

      我眼里发热,心想着:“不好笑么?”眼珠一转,说道:“别人舞刀弄枪样样在行,我却甚都不行。现儿我终于明白当初二公子为何要我挑水,要我佩带铜铃,甚至……”撩开袖子,呈现隐秘的银手环。“戴着这四只该死的手环。”

      他瞥眼,看过我的手环。

      我道:“原来,他是磨练我的体力。如今,我虽然还比不上你这少年郎,但相比于同龄女子,我可谓大力如牛!”双拳抡起,比比胳膊的劲力。

      四公子猛然喷笑,推撞一下我的胳膊。“装模作样!”

      我亦笑,“听闻李大人把一支心爱的马槊给了你。”见他不语,我就张狂。“起码你有马槊防御,我赤手空拳,还不会骑马。适时攻城,真不知拿甚与人家打斗。”甫毕,我耷拉着脑袋,股子的泄气。

      他又撞我的胳膊,这回连带脑袋撞了过来。

      “砰”的一声清脆,我与他呲牙咧嘴地惊呼。

      可是,他却摸向我的脑瓜,问我好么。

      我“哈哈”地笑,敲去他的额头。“眼下你比我更痛!”他笑了。

      半会儿子,他莫名道:“你没有甚事情要问我么?”手指绞着衣角,小孩儿性突出。

      我知道,他想我问他为何应允李渊娶妻之事。我耸耸肩,伸手搭住他的脑袋。一拉,往我脑瓜上撞来。举止略带暧昧亲昵,他倒也红透了脸颊。我黏着他的鬓发,笑道:“待你想说时,再同我说罢。”

      他的嘴张了张,却无话可说。“嗯”了声,眼眶早有花花的泪光。

      哄好了四公子后,我飞快奔回房间。

      不料,段志玄与长孙无忌夹道将我拉住,四手将我“捆”了进房。我不觉唏嘘,一言难尽的狐疑。

      他们将我摁在塌上,长孙无忌跪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看我的脸。

      我头皮一麻,脸蛋被他看得微红。

      段志玄则落至我身边坐下,“你可知我们的目的?”

      摇头晃脑,我心下想法龌龊:“总之不要施暴就好。”笑了笑,未语。

      长孙无忌温儒地眨着双目,“你快及笄了。”

      我“啊”地低呼,“及笄?”重复他的话。

      十三、十四已过,现在的我是十五的虚龄。是的,我及笄了。

      旋即,我莫名其妙地说道:“可是,我尚未有如意郎君啊!一旦女子尚未婚配,及笄礼应该要等到双十年华。”

      段志玄一巴掌轻拍着我的嘴,“待你双十,可是老姑娘了。不管你有没婚配,你都是成年了。”语毕,他笑弯了眼看我。

      我呆若木鸡,看向段志玄。

      或许,爹死了、得雪离开了,身边就只他待我最严厉最好了。

      长孙无忌伸手抚摸我的鬓发,“长大的姑娘家怎么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啊?”

      我清醒地睁眼,推拳冲去他的胸膛。

      他闷哼地受痛,身形往后。

      我得意看他,要他嘴巴利害!

      段志玄扭头失笑,“沉冤,摘下发钗罢。”

      我冲劲消散,展开掌,侧头看他。对了,我头上还有一支海棠发钗。遂了他的话去做,我将发钗拔下,放入手心观赏。随即心想:“其实今儿我才算及笄,为何二公子一早就送发钗给我呢?”女子一般到了笄年,才能让亲人替其束发挽髻,插上发簪以表成年的身份。可是,他却……

      段志玄将我的双髻散开,瀑布发丝三千,一泻千里般的静垂于背后。他虽不是手巧,却也俏妙地将我的头发绾成半髻,多余的发丝任由垂在胸前,示意我将发钗自个儿插上。他起身看我,不经意一笑,狡猾地说道:“大姑娘看着也是个美人儿啊!”

      我挺直腰站起,骄傲道:“那当然!”不能泄露了底气。

      长孙无忌也起,食指划过我的左腮,揶揄道:“当真不臊!”

      三人互相看看,其后都豪爽大笑起来。

      太原离宫,萧山脚下。坐落白芒,旗帜飘扬。

      七月,清晨。

      李渊于太原誓师,准备领兵朝往帝都大兴出发。

      他易帜为纯白,巧合地迎合了前几日街坊邻里都在温故而知新的童谣“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

      温大雅敏感地解释,本来童谣颂扬的是隋文帝,现在他将周武王讨伐殷纣于牧野誓师之典,通过“隋帝恒服白衣,每向江都,拟于东海”的例子,以一字之差将“白衣天子”改为“白旗天子”。

      李渊一直以来的难言之隐,现在就变成了他光明正大反隋的理由。

      此举,乃顺应民意。

      我着一身圆领长袍,用鱼鳞甲片步兵甲紧紧地包裹住全身。

      顾名思义,我是一名小小的军人——步兵。

      身甲下摆是荷叶形状的甲片,用以保护小腹。所谓一上沙场,可能遭人暗算。而暗算的最佳地方,非小腹莫属。头发盘髻,只一条布带捆绑。右手举刀,左手挡一块团排。所谓团排,就是刀一刺来而抵不久的盾牌。

      长孙无忌不放心我躲入步兵群中,所以在我出门前还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段志玄则是有些欣赏地观着我的装备,说着“沉冤似乎长大了”的话,我乍听喜忧参半。

      喜,他赞的还算好听;忧,原来我是长大了。

      跟随二公子也近两年了,一个年仅十三的黄毛丫头,蜕变成年女子。

      及笄礼虽然没有,但段志玄与长孙无忌却给了我一个前所未有的体贴的及笄礼物,就是他们真诚相待的心。

      誓师完毕,李渊驰马领兵,带同大公子、二公子、五公子、刘文静等副将,其后是几千轻骑,再是逶迤绵延的步兵群。

      三万兵马,加上突厥之兵,浩浩荡荡地往大兴进发。

      五公子李智云年齿轻轻,却一身是胆。举手投足间,充满着李渊的影子。难怪,作为幼子的他,能蒙受父亲宠爱和重视。

      留守大兴的是炀帝三子,代王杨侑。他知晓李渊的“义士”正汹涌挥兵南下,于是遣虎牙郎将宋老生、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前在关卡抵御。

      突然,一场雷暴大雨打乱了“义士”之军的士气。

      几日下来,天空仿若穿了个洞似的,倾盆大雨连绵不绝。

      再加军伍已经进入霍邑一带,道路狭隘,关卡更是又很多随军守卫,形势一时三刻危殆。

      连夜阴雨,我们军队的粮食快要断绝。再这样下去,不用跟随军战斗,就先发生“人吃人”的恐怖。

      不知从何而来的谣言,说是突厥兵忽然放弃承诺,前来偷袭外强中干的太原。

      现今,薄弱的太原中,只有四公子与一些李家将。

      李渊偏在此时动摇,遇挫委靡。他想遣一些兵返回太原自保,其后再回来与隋军作战。

      裴寂也赞成。

      刘文静一听李渊欲还师更图后举,气得想打裴寂,大声骂他的胆小如鼠。他想借裴寂这课“桑树”来指责李渊的不妥当之举。

      二公子闻此,力主继续进军。因他相信四公子的能力,必可守住太原。况他提议,让军伍提早进入咸阳,以身作则,号令天下。

      可是,李渊不肯听。

      二公子有了些叛逆,想带兵直攻大兴。

      李渊严令他自作主张撤兵而去。

      二公子趁机说出其中利害,劝导李渊。

      我站在大雨涡旋下,看去他们父子的不和。不禁想到,领兵打仗须避忌利益不和、目标不合。当我踏出脚步正欲往前劝说,大公子抢先走在我前头。我心里一震,赶紧挪步往后。

      他站在二公子这一边,主张继续进军,一语道破了撤退还师的弊端。

      李渊见两位公子都立决,勉强之下才定下心收回成命。

      三万义士,即便是挺着大雨,也要到达大兴。

      于此时,西秦霸王薛举迁入天水称帝,立国号为“秦”,是为秦帝。

      另一方面,魏公李密带领瓦岗军与一同良将,从兴洛仓猛攻洛阳,多次击败隋军。洛阳留守赶紧发出勒令,送往江都救助。

      东都将要失守,炀帝心慌如麻,赶紧调援各地精兵挽救洛阳。

      只是,大难临头,各地精兵分散地对付一路猖狂的异路反王。

      最后,炀帝委派隋将薛世雄为总指挥。

      薛世雄领三万幽、蓟精兵进军,为增强士气,他巨声就吼出口号“所过盗贼,随便诛剪”。

      瓦岗军觉得他们只是装腔作势,不足为患。所以,瓦岗军只管继续进攻洛阳。

      而薛世雄地兵马于河间七里井遭遇长乐王窦建德突袭,全军覆没。

      窦建德因此乘胜进攻河间城,军队围困城池数日,却屡战不克。

      闻得薛世雄兵马覆没七里井,炀帝当是一下晕厥过去。

      上天捉弄,名数已定,大隋王朝,气数将尽。

      炀帝醒后,任命江都留守王世充为援救洛阳的总指挥。

      王世充暗暗赋闲了数年,如今他终于露脸了。

      看来,这场战斗会是他成名的一战。

      他调动自己的兵力,也快速招集各地援兵,凑凑合合也能够有二万江淮兵士。领兵南抗,准备与李密生死一搏。

      一个月后,李渊领军深入进攻霍邑西北的贾胡堡。

      二公子先率轻骑从城南直冲隋将宋老生营地,继而配合李渊、大公子的正面攻击。

      三人合击,宋老生在腹背受敌的状况下,遭遇惨败。

      宋老生阵亡,霍邑被攻克。

      未几,义士相继攻下临汾郡和绛郡,逼近龙门。

      关中势力最强的孙华、萧造自知不是李渊对手,遂自动归降。

      九月如歌,白色宛如是天下之水,拯救黎民百姓于火海中。

      裴寂纳谏,认为我军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攻占河东,然再入关中。

      二公子则提议,如今兵士之气充溢昭阳,应以直捣黄龙之势攻入关中。

      但是眼下,隋将屈突通领剩余之兵固守河东,李渊的义士久攻不克。

      听到二公子与裴寂的建议,他权衡半晌,以为若果不灭屈突通而直接入关,那么整个局势就成了“前有隋军,后有援兵”。他大有可能因此而腹背受敌。若果劳师动众围攻河东,关中的隋军就足有时间抵抗,那么他就失去了大好的战机。

      最终,附加长孙无忌的进谏,李渊终究是权衡二公子与裴寂的说法。

      立下决定,兵分两路。

      李渊留刘文静、段志玄等诸将兵围河东,从而牵制屈突通的援兵到达大兴。李渊则带领大公子、二公子直取大兴。

      不一日,李渊率义士竞渡黄河,然派大公子、五公子扼守潼关,抵挡关东的隋军。

      长孙无忌被任命为渭北行军典签,随二公子自渭北而进三辅。

      二公子施以怀柔政策,令当地各大家族、豪杰之士纷纷投之以效,就连镇守关中的数支农民起义军亦来归附。

      至此,义士迅速扩至十三万人。

      但是屈突通仍有余力数万,企图绕过河东,南下大兴。刘文静、段志玄、刘弘基、长孙顺德等良将赶往截击。

      我所属段志玄麾下,得赶紧追上他。

      经月下来,我才知道走路实在太多坏处。

      慢、拖、烦、痛、恼。

      我的双腿简直都不是我的了,身上全是细细麻麻的小伤,虽说没有打过大人物,但小伤也足以致命。

      刘文静估摸在隋军稍怠时,暗中遣兵掩袭其后。

      果然,隋军大败。

      屈突通的兵马只存数万,于是他企图逃往洛阳增加援兵。

      我们并不追截屈突通,随意吓吓就好了。如今成功了,我们一等人赶紧前往大兴,与李渊会合。

      大公子因潜归太原而将五公子置于河东,以便保护他的安全,然后大公子带上兵马离开潼关。

      抵达太原后,大公子让诸将前往大兴与李渊、二公子会合,他其后会到。

      东都洛阳,王世充齐集了各路援军,达至十余万。温饱一顿后,王世充遂下战书挑衅李密。

      李密又是不得激怒的人,一旦被激,就烈如豺狼。

      于是,王、李两大军队于洛口对阵。

      趁着王、李即将大战,李渊乘隙带领兵马进取大兴。

      王世充的援军士气富盛,全力进攻之下,首战告捷,击毙了李密的重将柴孝和。

      岂知,李密用以部分兵力牵制王世充的军队,然后他亲自率兵猛攻黑石。

      此乃王世充大军之营地,李密之举惹怒了王世充,但也无奈。最后,王世充只能撤退。

      如今,气势嚣张的王世充反而成了落水狗,被李密反追截打。

      这一役,李密反败为胜。

      我当时闻此消息,笑得直冒泪水。

      该死的王世充,这便是报应。即便天不收你、我不收你,李密亦会灭你锐气。

      在这么下去,只要李密稳定了势力,收据王世充的全部兵力后,就能救出得雪了。而得雪,自然心甘情愿跟随李密。

      毕竟,他们终是有情。

      十月,天寒人更寒。岳州校尉董景珍、雷世猛密谋起兵,罗县县令萧铣见此,于罗县亦起兵。五日之内,得兵数万,自称“梁公”。后又进军岳阳,与董景珍等人会合。不久,萧铣称“梁王”,年号鸣凤。但听,此人本属南朝梁宗室,为西梁宣帝曾孙。其姑母乃当今萧皇后,身份何其高贵。怎又得知,他会反隋,反炀帝。料得萧铣一介小小罗县县令,自当不甘屈就。遂他不睬亲情半分,也要蒙得一王之称。

      十一月,李渊进逼大兴。

      代王杨侑委左翊卫将军阴世师、马邑郡丞李靖、京兆内史骨仪堵在大门各处城门,以防李渊的兵马攻入。

      李渊汇合了二十余万兵马攻打京都,并下令军中不许侵犯大隋七庙与代王宗室,违令者则夷其三族。

      就算再怎么恨你,我也是个睿智的人,不动人家祖坟的!

      兵临城下,十余万大军犹如波涛滚涌,气吞山河就是众将士的巨吼。

      城楼上,立定一个身穿火色战甲的身影。姿貌瑰伟,神态从容。他扫视城楼下的大军,无喜亦无悲。

      我缩身躲在步兵群中,仰看他猜想道:“莫不是隋将李靖?”十有八九。

      瞥眼直看远处的二公子,他坐于马上,身边有段志玄、长孙顺德围护。他的眼投向了李靖的身上。一股的欣赏油然而生,看来二公子有意劝降李靖。

      李渊驰马疾去,约在城门几丈外停留。他眼看李靖,朗声唤道:“敢问阁下可为李药师?”

      我一愣,回头就想:“药师?莫非他不仅是将军,还是郎中?”念着就觉肯定。

      李靖英姿非凡,料得与他说话的乃名声大噪之人李渊。他撂下眼睑,拱手颔首。

      李渊道:“我劝你莫要助纣为虐,昏君杨广整日于江都沉湎酒色,乐不思蜀。他不会记念有这么一个忠心耿直的大将为他守城,更不记念着有一个名唤李靖的无名之辈。”一言甫毕,他冷淡地笑。

      李靖不语,只神思飘渺。

      李渊放话直接,“只要你打开城门,我担保不伤大兴百姓一根头发。”

      还是思绪不稳,李靖深深地低头,从不知他想的甚。

      倏然,一阵凶赫的声音打乱了李靖的思想。他转头看去,不正是阴世师么!

      李渊倒也不以为然,眼睑抬高,高声呼道:“原来是阴将军啊!”

      阴世师“呸”地猛然怒喝,“李渊,收起你那张阿谀奉承的嘴脸!”

      李渊一笑,“将军对我可是有误会了,我可是头一回与将军会面啊。”

      阴世师推了一把李靖,眼神掠过命令。

      李靖心下领会,持戟欲走。

      随后,阴世师冲李渊吼道:“逆贼!谅你曾为我大隋建功几件,今日若你投降,我还可向陛下恕你大罪。”

      我冷笑,想道:“到底负隅顽抗的是何人呐!”

      一看就知道他不自量力,小人得志!

      李渊阖眼一笑,“冥顽不灵,对我们来说都没有益处。”

      阴世师血脉乱窜,但强行压制。他啐道:“狗贼,冥顽不灵的人乃是你李氏一族。今日,我定要你明白何为‘逆反大罪’!”手一抬高,低下的小兵唯唯诺诺地离开。

      我撇撇嘴,想道:“左一句‘逆贼’,右一句‘狗贼’。说到底,就是认我们是‘贼’!”我翻白眼,对阴世师不屑。

      不会儿子,一抹与李靖能相提并论的火色战甲印在我的眼底。

      料得,此人乃“性刚鲠,有不可夺之志”的京兆内史骨仪。

      阴世师与骨仪相视深重,其后阴世师道:“李渊!我问你,投降与否?”

      李渊勒紧缰绳,摇头失笑。“将军,此话该是我问的你啊。”言语尚算客气,只是眼眸却冷酷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抖了抖,摩擦身上的小疙瘩。

      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大公子的柔靡、二公子的肃杀。

      阴世师冷哼一声,看去骨仪。

      他凝神,大声命人。

      乍时,几个小兵拖着一个麻袋,笨重地将袋子一头附有麻绳挂在了城楼的外墙。不知有何诡计,还是静站不动。“咚”的声响愀然,麻袋方似一条死鱼泛出白肚般的垂挂在外墙上,惨淡凄凉。只是,里面装的是何就全然不知。

      阴世师萧萧地笑,“最后问你,投降与否?”

      李渊沉浮气息,旋又眼皮阔张。失声而笑,蛊惑的声调有了些阴鸷的喑哑。“走此一步,便不可回头。但是,李渊无悔今日之举。”彬彬有礼,却含有一股压迫的势态。

      “哈”的一声剧烈叱咤,阴世师脱袖露出一柄匕首,爽利地割断勾于墙砖的麻绳。

      顿时,麻袋顺着重力而落,曝露了一抹人影。

      五公子!

      我赶巧抬头观望,霎时吓坏了胆子。十指倏地张开,握在我手中的刀滑落。

      所看,五公子血染衣袍,随风飞舞的衣袂姗姗而落一处哀恸。他的双手被麻绳反绑,吊在了外墙。蹂躏的红色熏了他的笑脸,双目闭合,无怨无忧。眼睫之下,细微的泪水仍是澄净的净水。润泽了大地之魑,归柔了天穹之魅。

      众将士满脸震愕。

      李渊面容褪色,皱纹繁复的眼角里只存伤哀。勒缰绳的手松懈,身子不停地震抖。眼底深处,恨比天高。

      二公子阖眼不观,眼睫早已经颤颤巍巍。

      我的唇齿震动,脑门“咻”地穿风飘过,落下了一身寒冷。

      阴世师见此,很是得意。他再唤小兵,命他们将更加要命之物显露出来。

      几个小兵推出一架大大的木头车出来,上面的竟是李家祖坟上的石碑和本应在家庙放置的灵牌。

      李渊将手指缩进衣甲中,神情无恙地看去又一幕的真实。

      二公子面色无情,目眦干裂。

      其余人马早已准备妥当,待伺机出动。

      阴世师豪爽大笑,“李渊你想不到罢!我竟找人毁你五庙茔域!”眼里波澜,确然诡异。

      挖人祖坟、毁人家庙,实乃世人羞耻。

      我忍无可忍,挤开整齐的步兵群,侧头从一个弩兵身后抢过弓箭。我承认,没有学过挽弓射箭,但是今日的我甚都不管了。即便是违抗军令,也势杀阴世师。

      最快瞄中我的是段志玄,他不懂我想作甚,但看我手中之物,一下竟愕。

      我拉开韧弓,抽出一支箭放入弓内。弓弦往后一拖,瞄准正得意洋洋的阴世师。“咻”的一声有力,穿过兵群,射去了城楼之上。可是,箭发稍偏,只从阴世师的耳畔窜过。

      当时,阴世师吃了惊,耳边一轮凉风嗖嗖。错愕之下,他低头巡视城楼下的义士。

      正想出列让他瞧瞧这第一箭乃是我所为,不料手肘被人一拽,我撞上了他的胸膛中。

      于此同时,李渊歇斯底里地呼啸道:“破城门,俘代王,取阴世师、骨仪之首级!”

      瞬即,众兵将势如破竹地冲去城门,一个劲地长驱直入。

      不能自拔的痛心,不能自已的忿恨。

      马踏之声下的沙尘喧嚣,都已化成了无情的齑粉。晕开的血,仿若是大兴城中的娇羞红颜,看不清尽头。那是震断经脉的狠辣,是惨绝人寰的哀叫。

      混乱之中,扬尘黄沙。

      我恨不得冲上去与众将并肩作战。可惜,有人拽着我不放。我饶头狠盯着他,恰时愣住。

      二公子的马丢在远处,浑身发颤的他呼吸急促得很。“你是疯了!”不是犹疑。

      他的指甲陷入了我的手肘里,疼得我泪花冒现。

      可是,我痛的不是这个,而是五公子之死。

      他将我拖走,一手用劲地将我推向地上。

      我“砰”的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尘土。可是,我不服。转身踏起,我擦了擦脸蛋。

      二公子不睬我半分,手指放入嘴中。轻摇口哨,马踏飞燕。他扑身空翻,安稳地落座于马背上。冷视我七分面孔,不知是急是怒的好。可是,他只冷了心。挥斥缰绳,马大大地吃痛,嘶叫前奔。

      我大口吸气,放下对二公子的愤怒。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刀,快跑冲去城门。沿路杀敌,痛快得很。似乎,我都忘了他们且都是无辜之辈。他们还有父母,还有家人。如今,却死在我手里。看了看沾满血腥的指缝,我耻笑不已。

      厮杀的声音响彻在大兴城外,里面的百姓或许心惊胆战,因为他们皆不为知能够攻城的是何人。他们或许翘首以待,因为他们会祈祷着能有明君引领走向崭新的一日。

      良久良久,段志玄的一个部下雷永吉率先登上城头,击杀隋将。

      然后,李渊攻破城门,骑马纷纷扬扬地跑在大兴城的街道上。

      段志玄身为先锋,也当仁不让地杀入大兴。

      尾随的二公子,立即跳马,冲上城楼将阴世师和骨仪杀无赦。

      其后,更多的兵将涌进了大兴。

      我也混在其间,飞快地四处搜寻。

      大兴城的百姓一见狰狞嗜杀的我们,均已惊吓。

      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李渊返航,驰马归来。

      王者之气,拔染于寰宇之下。他远远眺望,匆匆山影围绕的骊山,只好哀悼着将自身的落寞掩埋。他挑眼瞥去城楼上,二公子正与阴、骨两将对抗。怒色于他尚为明显,他低沉道:“阴世师、骨仪等拒义兵,并斩之——”逶迤地升调几度。

      众将犹如脱笼野兽,怀着饥渴难当的憎恶,全部涌上了城楼。

      我静静地看上面,一时三刻竟无语凝咽。

      缥缈地听见阴世师作茧自缚的苦声,“我阴世师世受皇恩,拒不投降!”

      我愣愣说道:“打来打去,死的都还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不肯认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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