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屠苏》轩辕凌天

8、孽缘（下）

　　“你……”苏老爷惊疑不定地看着儿子，“你知道唱歌的是谁？你知道搅得府上不得安宁的是谁？！”

　　苏文干咽了口唾沫：“应该……应该就是她，不，一定就是她，我不会听错的！”

　　“到底是谁？”

　　“是……周富叔之女，周慧。”

　　苏老爷拧眉思索半晌，方才想起十年前的一个模糊身影，恍然道：“是她？”随即不解地看向苏文，“可是她不是病死的么？与我儿何干？况且事已过去十年，她又为何现在闹将起来？”

　　苏文也不明白，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内心深处被鬼找上门来的恐惧：“我怎么知道！她刚嫁进来就病死了，又非我害，我都没有怪她将疫病带入府中，她还有何不满？至于十年后又回来闹得府上鸡犬不宁？”顿了顿，又凄凄惨惨地哀求起来，“爹啊，你可一定得救救孩儿啊！她绝对是回来找孩儿的，说不定……说不定她在下面孤单了，想把孩儿也带走啊！”

　　被苏文提醒出这个可能，苏老爷也是身体一颤，但旋即镇定道：“文儿莫怕，你不会有事的。”

　　苏文几近崩溃道：“我怎能不怕？！那是鬼啊！是鬼啊！！鬼是没有善恶，也不分好歹的，万一她大开杀戒，咱们苏府就完了！！”

　　苏老爷脸色一白，却对百里屠苏满怀信心，当下拍了拍儿子的手，温声安慰：“有百里少侠在，定然无恙。”

　　苏文呵呵冷笑两声，自暴自弃一般道：“靠百里屠苏？他也是普通人，就算功夫再高，他打得过野兽和妖怪，还打得过鬼不成？”说着自己都有些绝望了，“鬼是没有形体的，任他再厉害，打不到人也是白搭啊！爹，不如咱们现在就跑吧，趁百里屠苏拖着那鬼物，咱们赶紧从后门走，说不定还能留一条命啊！”

　　“闭嘴！”苏老爷猛地一拍桌子，断然喝道。

　　苏文吓了一跳，看着脸色铁青俨然是勃然大怒的老爷子，却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发这么大火。

　　“连对手是谁都没有搞清楚，你就自己吓破了自己的胆子，还说什么逃跑……嗯？人家百里少侠是因我们而来，他大可以像以前那些装模作样的道士和尚一样从我们手上骗取钱财后一走了之，但人家没有，还在对手出现的时候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这才是真正的侠士风范！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你！”苏老爷越说越生气，他可以容忍儿子耽于声色、贪图享受，却不能容忍儿子没有一点担当和原则，“不说这回，十年前在翻云寨，若没有百里少侠，老夫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若没有百里少侠，你哪来的这十年安稳日子过？可你如今倒好，居然想抛弃救命恩人独自逃生，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苏文嗫喏半晌，本能地想辩驳百里屠苏拿了他们的银子，就该替他们把事情办圆满了，不过看着老爷子剧烈起伏的胸膛，他明智地没有选择火上浇油。至于之前那些骗吃骗喝的和尚道士们，就都被他忽略了。

　　苏老爷一眼就看出儿子在想什么，只是他既然没有出声，他也懒得再和他在这儿浪费口舌，无力地挥了挥手，道：“走，跟我出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

　　百里少侠出去这么半天了，外面一直静悄悄的，既没有交谈声，也没有打斗声，就连那诡异的歌声也都停了。他着实挺担心的。

　　苏文一点儿都不想出去，奈何老爷子的话，他又不能违背，他更不能让老爷子独自出去遭遇什么危险——若他不跟着出去，他肯定老爷子是绝对会自己出去的，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就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是了——因此，他只得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跟老爷子出了厅门。

　　出乎意料的，外面居然是风平浪静。

　　别说鬼了，连人影儿都没有一个。

　　“奇怪……”苏老爷喃喃道，“人都去哪儿了？”抬高声音，唤道，“来福！王顺！”一连喊了十数人，都没有得到回音。

　　苏文更害怕了，该不会真被他说中，人都被那个女鬼杀了吧？扯了扯苏老爷的袖子，不安道：“爹啊，咱们还是快跑吧……”

　　“住口！”苏老爷一拂袖，不悦道，“随我去后院一看！”

　　“哦哦，好。”苏文也是想到之前百里屠苏说的话，一想到那女鬼可能就潜藏在后院，而他这十年可能一直跟个女鬼住在一起，顿时头皮发麻，两股战战，腿都软了。

　　可是再腿软，他也不能丢下老爷子，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老爷子往后院走。

　　然而，他们并没有走到后院，就在花园看到了执剑戒备的百里屠苏。

　　“百里……”苏文惊喜下张嘴就喊，却被苏老爷及时制止了。

　　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就见苏老爷脸色慎重地摇了摇头，跟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园中的某处阴影。

　　苏文的视线跟着苏老爷，投注到那处，细细看了看，苏文的神情勃然大变！

　　只见那阴影处，隐隐有一道扭曲的影子，虚幻缥缈，变幻不定，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但细瞧，仍能看出一个女子的纤细轮廓。

　　果然，是个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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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追踪歌声到了苏府花园，四周陡然陷入静寂，百里屠苏手持霄河，凝神戒备，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清晰得似在耳边响起。

　　少年陡然转身，寒星般的双眸盯住了园中假山的位置，冷冷道：“何物鬼鬼祟祟？还不现身！”

　　“嘻……”伴着一声嬉笑，假山的阴影处忽有黑烟升起，转瞬便凝聚成女子窈窕的身形，“何为鬼祟？这里可是奴的家，随奴任意来去。倒是公子你，又何苦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百里屠苏淡声道，“你若就此离去，我自不会再插手苏府之事。”

　　“离去？”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笑声乍转尖锐，“我为何要离去？！便是走，也要带着苏文一起走！”

　　百里屠苏眉头一蹙，说出的话却仍旧冷淡：“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徘徊不去，于你无益。”

　　女子的神情怔了怔，复又温声笑道：“公子却是心善的，比以前来的那些臭道士可是强上百倍不止。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奴了……罢了，今日正是十年期满之日，无论如何，奴家也要带走苏文。最后奉劝公子一句，假如就此离开，奴家必不会为难于你。”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手中长剑遥遥斜指：“既是如此，一战便是！”

　　“嘻嘻嘻，公子不知死活，那便休怪奴家手下无情了。”女子掩唇轻笑数声，眼角眉梢皆是狠辣的寒意，话音未落，就倏地扑了过来。

　　百里屠苏眸中乍然闪过一缕凌厉电芒，面对女鬼的突袭丝毫不显慌乱，脚下不退反进，持剑迎面而上。

　　女鬼身如轻烟，飘渺不定，剑身未至她已然散了开去，待剑划过，便又聚合。百里屠苏手中之剑伤其不着，然女鬼的利爪却招招凌厉，步步紧逼，带起一道道呼啸阴风，几次都险些在百里屠苏身上开了口子。

　　一时之间，竟是百里屠苏落在了下风，被女鬼的攻势压制得动弹不得。

　　苏家父子在旁看得心惊不已，禁不住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手心中也全是汗。

　　“百里屠苏，百里少侠，大侠……你可一定要赢啊……”苏文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百里屠苏，口中念念有词，“千万，千万不能输给她啊……”

　　又打过几回合，那女鬼突然道：“公子，看来，你是不成的，不若，就此退去，奴家保证，不会伤你。”

　　“……休要猖狂。”眸光闪了闪，百里屠苏剑势一变，跟着数把寒光闪烁的长剑突然出现在女鬼身周将其团团围困，下一刻，清亮如水的剑影蓦转殷红之色，简直像要滴下血来。

　　“戮、魂、诀！”

　　“————！！”血色剑影齐齐袭体，女鬼痛苦地仰起头，发出无声地叫喊。

　　片刻后，待百里屠苏停手之后，那女鬼顿时萎顿在地，其身形也已黯淡不已，如风中残烛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了去。

　　见她这般虚弱模样，本打算将其一举灭杀的百里屠苏缓缓收剑，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道：“你败了。”

　　“……”女鬼盯着他身后某处，不言不语。

　　“人鬼殊途。”

　　淡淡四字，听在有心人耳中却不异于石破天惊。

　　“人鬼殊途……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哈哈哈——”女鬼喃喃重复数次，兀自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满是凄苦，“好一个人鬼殊途啊……可是公子可知，奴家本来也同你，同他们一样是人啊！”

　　“……”这种情况，百里屠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不知道，有人知道。

　　或许是仗着百里屠苏在，又或许是觉得那女鬼已经被打得没有攻击力了，苏文居然站了出来：“小、小慧，我苏文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因何如此苦苦相逼？”

　　“苏文，你终于肯站出来了么？”被称作小慧的女鬼望着苏文，吃吃地笑了起来，“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呵呵——，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苏文目露疑惑，低下头苦苦思索起来。

　　“呵呵……”小慧看着他这般，丝毫不感意外，只是用一种嘲讽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今日，是我十年大祭。”

　　“啊！”苏文惊呼一声，恍然大悟一般，“小慧，你别气、别气，我……对不起，我、我明天就去看你。”

　　“太晚了……”小慧摇了摇头，“已经太晚了……”

　　“这……”苏文更加无措，“怎么会晚？不然，不然我今晚就去，不，我现在就去！”

　　“现在？”小慧笑得嘲讽，“苏文，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吗？我倾慕于你，不惜给你作妾，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我病得快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尸骨未寒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独自葬于荒冢这十年里你又在哪里？”

　　“小慧……”

　　“说不出话，还是想不起来？让我告诉你吧，我病得快死时，你在外花天酒地；我尸骨未寒时，你另娶新妇不尽欢喜；我葬于荒冢这十年你从未想过去瞧上我一眼！”

　　“我……”面对小慧愤恨的眼神，苏文终是无言以对。

　　“不过，没关系……”小慧不理会他的反应，语气又渐渐缓和下来，像是在说给苏文听，又像在自言自语，“你既然不肯来看我，那么我回来见你也是一样。你可知，这十年来，只要你在府中一日，我便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伺候着你呢～～”

　　苏文的脸色霎时变得精彩至极。

　　一边的苏老爷也是勃然色变。

　　“小慧……你……”苏文想问什么，又有些不敢问。

　　“本来呢，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可是啊……”小慧再次露出那种似嘲非讽的神情，喃喃道，“原以为能让你在我尸骨未寒时便迫不及待的娶进门的女子，必然会让你疼进心坎里，但我错了，她也错了。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有去看她了吗？”

　　“……”这他上哪儿记得住。

　　小慧轻声道：“她染病了，就快死了。就像我当初那样。你知道吗？”

　　“……”这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我就想到会是这样，我就想到会是这样……”小慧举袖掩住脸，低低念叨了一会儿，忽又笑了起来，笑声十分尖锐，甚至颇有些癫狂。

　　“小慧！”苏文脸色大变，连忙道，“你听我解释啊！你当初染病，我并非不愿去见你，我那时忙着在为你寻找郎中，怎知……”

　　话未说完，便被小慧截断：“不要再花言巧语了，苏文！今日乃我十年大祭之日，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我会放了你！与我同去吧！”

　　“百里少侠救我！！”苏文惊叫道。

　　丢下一句话，瘦削身影从斜里迎上小慧，将苏文挡在身后：“速速退后！”

　　这身影自然是从苏文站出来后就一直未作声的百里屠苏了。

　　之所以保持沉默，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苏文和女鬼对峙的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不由努力回想，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从二者间的对话不难知道此事实为苏府的家务事，他不好也无意插手。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放下了戒心，实际上，他始终在提防那女鬼骤然发难。因此，在小慧真的出手后，他亦未被打个措手不及。

　　小慧先前被他的“戮魂诀”重创，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可能恢复过来，甫一交手，就被百里屠苏稳稳压制住了。

　　苏文连滚带爬地跑到自己父亲身边，心惊胆战地瞧着这边。

　　一人一鬼电光火石间已数度交锋，然而小慧本就不是百里屠苏对手，之前只是占了鬼魂之身的便宜，欺负百里屠苏久未与鬼怪之流对阵导致应敌手段生疏，这才得了短暂的上风，等百里屠苏熟悉了战斗方式，她立刻就不是对手了。如今她重伤在身，就更是回天无力。越打，颓势就越明显。甚至连不懂法术的苏文也能够看出，她落败就在几招之间了。

　　可奇怪的是，面对如此劣势，小慧居然没有半点慌乱，进退间有条不紊，委实不能不让人起疑。

　　百里屠苏对此，也是留了神的。

　　他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不能够肯定对方没有用来在关键时扭转乾坤的后手，为防有诈，自然要小心为上。

　　一招业火焚心险些将小慧的身形震散，百里屠苏正待再给小慧一招戮魂诀彻底结果了她，就听到身后传来苏老爷的惊呼。

　　“文儿！”

　　百里屠苏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到苏文被另一个人拖着，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身侧有轻烟掠过，再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个女鬼也不见了。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