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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孽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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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到孙府的时候,才刚入夜不久,借着月光,他很容易就认出那个正在府门口引颈张望的人,正是王顺。
“百里少侠,你可算来了。”王顺见到他,十分欣喜地迎上来道,“老爷夫人还有少爷都已经等候多时了。”
“……劳烦引路。”
“百里少侠客气了。”王顺一边引他入府,一边笑道,“能为少侠带路,是小的的荣幸。”
这话却不是王顺在和百里屠苏客气。
早上他回府同苏老爷说了在街上遇见百里屠苏并请其出手之事后,苏老爷心中大石顿时落地了,大喜之下当场赏了他好些银两,并允诺此番事情若得以解决,就给他记首功。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积极的早早就来到府门前等候百里屠苏到来了。
苏府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是府邸面积也绝对不小,而且府内精致设计得颇为精巧,显现出了主人具备的良好品味以及大族的自身修养,无论是府中的亭台楼阁亦或是假山花园,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匠气。
只是这般美好的景致,此时府中却是没有几人有心情欣赏,往前厅去的路上,百里屠苏看到的人无不是心事重重、面带惊惶,偌大的一个府邸,明明丫鬟、仆役众多,却弄得仿佛鬼蜮一样,生生透着几分森森阴气。
百里屠苏暗中留心着这府里的一切,始终微蹙着眉头,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记下了。
不知不觉,已行到前厅。
正如王顺所言,厅内已有数人等候。
一人背对着厅门,负手而立,看身材,应是名男子,在他右边,坐着一名中年美妇,似乎在和男子说些什么,竟都没有留意有人进来。而两人的下首,是一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年纪应才刚及而立之年,却是面带菜色,双眼下还有重重的黑眼圈,此时,正一瞬不瞬的盯着百里屠苏,满眼的惊疑不定,内里,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艳羡和……嫉妒。
“老爷,百里少侠来了。”王顺上前,轻声唤道。
男子和美妇闻声骤然回神,停止交谈,望了过来。看到百里屠苏的一瞬,两人目中明显流露出一丝震惊,虽然转瞬便被他们掩藏了去,但还是被百里屠苏捕捉到了。
垂下眼睫,百里屠苏没打算多说什么。
此时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想起十年前的事的他,自然也是认出面前三人正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老爷夫妇以及苏文,当然,更了解他们眼下在想什么。
比起他十年来外貌丝毫无改,苏老爷夫妇纵然保养得不错,可到底年纪摆在那儿,双鬓已然看得见风霜,面上也多了皱纹,再好的保养措施也改变不了他们正在逐步迈向衰老、走向死亡的事实。而苏文的变化更大,身体较之十年前更瘦不说,双目亦十分无神,明显是掏空了身子,整个人看起来和百里屠苏记忆中的那个人影判若两人。
纵然百里屠苏现在还没有想起来“仙道”的概念距离普通人有多遥远和不切实际,可他也明白苏家人的变化有多明显,他的容貌如初就有多异常。
而事实上,苏家人内心也的确是如百里屠苏所想。
即使他们之前已经从王顺口中得知了百里屠苏这十年来没有变化,也不过认为是王顺过于夸大其词,并没有往心里去,只当百里屠苏变化很小。毕竟,容颜永驻这种事情,在他们的认知中只存在于书里和传说里;毕竟,当年百里屠苏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就算功夫再厉害,他也总会长大,外貌怎么可能一点不变?
但如今见到了真人,他们方知,王顺的话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百里屠苏也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侠。
冷峻如昔,俊秀如昔,锋锐如昔,凌厉如昔……
一个人怎么可能走过十年光阴,却没有被外界染上丝毫的痕迹?!哪怕是外貌因修为高深而得以减缓衰老,但是也不该连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岁月的沉淀,阅历的增长,这些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定律,也同样是不该有任何人能够躲过的命运。再冷漠的人走过这么些年,也不可能没有被世俗浸染半点。纵使冷漠依旧,可那双眼睛,也多少应该多些其他的东西。不管是感情也好,或者是沧桑也好,随便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
单纯的凌厉冷漠,单纯的干净澄澈,那样的眼,那样的人,似剑,似冰,似玉,就是不似属于这个尘世的人。
当年他们初见百里屠苏时,便曾感慨如此钟灵毓秀的人物,理应是活在传说里的神仙中人,不像是和他们一般在凡尘打滚儿的俗物。
而今,他们的想法仿佛已经得到了证实。
时隔多年,那人仍旧是神仙般的少年侠客,风采如昔,年华依旧,可他们,却都已经老了。
当然,他们不会真的以为百里屠苏是神仙,只不过是认为他驻颜有术,所以在震惊之余,也正琢磨着待府里的事情一解决,就向百里屠苏讨教一下。
尤其是苏文。
曾经他和百里屠苏也没有相差几岁,如今看着却像是两个辈分的人了。这教他心里是如何滋味?
“昔年苏家全仗百里少侠出手,血脉才得以延续,大恩大德尚未报答,少侠便已侠踪杳杳,令老夫好生遗憾。然事隔多年,今日又蒙少侠出手相助,这实在让在下万分感激之余,又倍感羞惭。”
百里屠苏低头抱臂,听着苏老爷的客套话,颇为不耐,手指有规律地轻敲了几下自己的手臂,平下心绪后方冷声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苏老爷人精似的人物,当然听懂百里屠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不过拿钱办事,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我受不起,现在我又拿了你的钱财,所以来帮你消灾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瞬,旋即又打了个哈哈,将这点儿尴尬带了过去。
又单方面的寒暄了片刻,苏老爷终于赶在百里屠苏不悦出言前将话头转向了正题:“算算时辰,离那怪异歌声响起,还有一段时间,少侠可要趁这个时候,在府中探查一番?”
百里屠苏原本也正想提出勘察府内地形的要求,闻听此言,并未多想,便点头了:“也好,烦请带路。”
“不劳烦,不劳烦,少侠先请。”苏老爷笑呵呵地应了句,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待百里屠苏举步后,亦抬腿跟上与其并行,不过,方踏出厅门,他就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侧首招呼道,“怀瑾,你与少侠也是旧识,不妨一起跟来。”
“是,爹。”苏文应了声,三步并两步的走到百里屠苏右侧,且适当地落后二人半个身位。
苏老爷领着百里屠苏在府中四处转了转,与其说是在查看地形和观察哪儿有不妥,倒不如说是主人家带着客人欣赏自家风景。
不知道是不是百里屠苏的到来给了他解决府上危机的信心,一路行来,苏老爷的神情是愈发镇定淡然起来,逐一为百里屠苏介绍府邸中的景物来历与布局,端的是妙语连珠。即便百里屠苏一直一言不发,他也不感尴尬,仍旧谈笑风生。旁边苏文也时常凑趣地搭上一两句话,使得虽有冰山在侧,气氛却丝毫不显僵冷。
这爷俩倒也称得上是一对妙人。可惜,不是时候。
百里屠苏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老爷之前会浪费那许多钱财的原因了。
他们行走府中,偶尔见到的仆从虽都恭敬行礼,可也难掩神色间深藏的惶惑也恐慌,明显府中已如王顺所言般人心惶惶,这二人居然还有心思带着他四处闲转赏景?
换成心思灵活的,说不定也就随了这爷俩的心意,大家互相吹捧一番,晚上再装模作样的作法一番,然后兴高采烈地拿钱走人。至于府上的怪事,于人何干?
只是,现在接下这个事情的,是他百里屠苏。
前院大大小小的地方转了个遍,百里屠苏蓦地停步,淡声道:“所经之处,并无不妥。”
“这……”苏老爷与苏文互望一眼,随即有些迟疑地道,“少侠可看仔细了?”
“嗯?”百里屠苏眉头蹙得更紧,却不愿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眸光冷淡地凝视着苏老爷。
苏老爷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干咳了两声,然后错开视线,不与百里屠苏对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强迫自己把目光又移了回来,微带着些小心地解释道:“老夫并非不信任少侠,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得不厚道,也不是没有注意到百里屠苏始终紧蹙着的眉、强自按捺下内心不耐的神情,但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于翻云寨,这……
苏老爷“只是”了半天,也没有想好措辞说出下文,百里屠苏却已把目光投注到远处的一片院落,旁边苏文见状忙道:“那边是我府后院,为府中内眷所居之所。少侠是觉得连日来的诡异事件,源头在那处吗?”
百里屠苏默然以对。
走过苏府中这么多地方,均无不妥,若真有古怪,怕是只能到那片院落中寻找了。不过苏文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又怎么能进入其中搜寻。
“数来确实唯有那片院子没有看过,假使妖邪真的藏匿其中,也不无可能。”苏老爷思忖了下,道,“少侠如果想去探察一番,就由我父子二人带路如何?”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骤然转身往回走,只留下淡淡的一句话:“不必。我毕竟是外人,恐多有不便。时辰将近,回去静待即可。”
既然百里屠苏都这么说了,苏老爷父子二人自然也不会一定要百里屠苏去后院看上一看,就如他所言,他乃外人,又身为男子,就算有他们相陪,去后院查探什么的,也着实不妥,回去等待歌声响起,不失为一个办法。
三人遂回返前厅。
苏夫人已不在那儿,想来多半是去休息了。
苏老爷着人多点了几盏灯,把厅堂映亮得犹如白昼。下人们早早就按管家的吩咐泡好了银杏茶,见三人回来了,忙将其端上。待三人饮用过后,更让百里屠苏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又有八名丫鬟托着碟盘进入厅内。
但见盘中有新鲜欲滴的携李,有清香清甜的桂花藕粥,有色泽金黄的蟹壳黄,还有清新怡人的诗礼银杏,另外还有香气扑鼻的松鼠鳜鱼、金钱虾饼、猫耳朵以及碎金饭。
饭食、甜品、汤品、果品……各种美食可谓是样式齐全应有尽有,满满的摆了一桌子。
百里屠苏忽然就有点儿头疼。
像是怕他说什么,侍女们方退尽,苏老爷便举杯敬道:“上次少侠走得匆忙,老夫也未来得及感谢少侠对犬子的救命之恩,今次又全赖少侠解本府之困,此番侠义之情,老夫铭感于心。布下一桌酒菜,权做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万忘少侠切勿推辞。”
虽然百里屠苏很想提醒他,他还有委托在身,晚些时候更可能迎来一场恶战,但此情此景,他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好在苏老爷还没有糊涂到端酒上来,因此百里屠苏也未做推辞,不过也尽是象征性的吃了一点儿。
他向来不注重口腹之欲,傍晚时分又是用过饭才来的苏府,这个时候,他并不饿,也无心享用美食。倒是之前的银杏茶,令他感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苏老爷和苏文努力寻找着话题调动气氛,百里屠苏径自走神想着自己的事情,对耳边的声音置若罔闻,乍然一瞧,倒像是在认真倾听。苏文便说得更努力了。
于是表面看来,这气氛竟是热烈得很。
饭桌上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况且他们之前在府中勘察,也用去了很长时间。因此,开席后似乎没过多久,就已到了午夜。
“噤声!”始终沉默着的百里屠苏忽然神色一动,侧耳倾听片刻,冷声命令道。
正说到当年那场大疫病的父子二人闻声一怔,不由得便住了口。
四周猛然间沉寂下来,依稀能听到厅外的风声和厅内烛心细微的噼啪声响。
过了片刻,苏文惴惴道:“百里少侠,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百里屠苏没有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仍旧竖着耳朵,似在认真倾听什么。
父子二人对望一眼,也不禁试着去捕捉异常响动。
也不知是他们努力去听的缘故,还是因为那声音渐渐增大的缘故,总之,他们又听见了这段时间每晚都会响起的歌声。
如哀如怨,如泣如诉,挟裹在风声中的歌声逐渐清晰,似乎那歌声的主人正往这边行来,越来越近的歌声好似女子在幽怨地责备流连花丛数月不归的情人,又好似身患绝症的人在无力地祈求多年不见的亲人能再回眸一眼……
不见了往昔深藏的愤懑,今晚的歌声是如此凄苍,又是如此绝望,听得人心都揪成了一团,几乎要落下泪来,情不自禁就想奉上所有,以抚平歌声主人的创伤。
百里屠苏骤然起身,话都没说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厅门,消失在浓密的黑暗里。
“诶,百里少侠……”苏老爷尚来不及反应,人已经不见了。正要吩咐人赶紧召集人手过去帮忙,就发现一旁的苏文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口中还在念叨着什么。
“怀瑾,你怎么了?”
“爹,是她,是她回来了!”苏文牙关直打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听出来了,我今天终于听出来了!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声音啊!!”
猛地拽住苏老爷的衣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苏文的眼睛终于聚焦,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老爷,语气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爹,你得救救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