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东窗 ...
-
且说孟令蕊这边摆了小戏,她两个姐姐寻常难得见的也都出来给她贺寿,孟霖嘉因跟着个宫中老嬷嬷学规矩,来得晚了,自罚三杯,且又贺孟令蕊两杯,五杯热酒下肚,她来前不曾吃点东西,脸就红了。
“快去盛一碗鸭子肉粥来,她没吃东西过来,你们又都不告诉我。”孟令蕊向孟霖嘉身边带着的一个唤作素云的丫鬟吩咐,素云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素云只比孟霖嘉大半岁,孟霖嘉冬天里满十八,前年接了帖,明年春入宫。要带一二个心腹过去,这个素云就是其一。孟霖嘉与孟令蕊不是一母所出,且孟霖嘉样貌随忠靖侯多,眉眼里略带英气,眉平笔挺,一双杏眼大而有神,是大开大合的样貌。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绣芙蓉花的褙子,粉黛不施,已艳得极了。素云接了粥,不要她亲自动手,亲手喂了她吃。
孟霖嘉取笑道:“你素云姐姐但凡在跟前,我就是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了。”
素云瞪她一眼:“你要拿我取笑,我以后再不喂你吃。”
孟霖嘉平日最不耐烦吃东西梳妆打扮一应闲杂事情,喝口水都要冷暖刚好,最好能就手喂给她吃了,天生让人伺候的命,这一听之下,连忙告饶。
“你们两个快别闹了,一会大哥过来,要笑话你们。”孟令蕊笑道,引着孟霖嘉及三个丫鬟,自己带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入座去听戏。
因她做寿,两个姐姐来了都要先与她贺两杯酒祝寿,及至都归入座,孟良清才来,孟令蕊忙拉了他,身旁丫鬟捧来茶盘,置了三杯茶来叫他吃。
“大哥来迟,吃酒怕你吃不住,以茶代酒,快吃了这三杯。”
孟良清笑道:“来迟当罚。”
便吃了两杯,还有一杯孟令蕊却先一步端了去,“我也吃一杯。”一时众人笑她馋嘴,都吃了入座,孟令蕊偷偷朝孟良清挤眉弄眼。孟良清因要少吹风,在底下坐了会,就上楼去抱厦中坐,众妹妹们都知他与人不大过分亲近,彼此说笑,孟良清不在下面,她们各自得了自在。
约摸唱过三场,孟令蕊拎着个自斟壶上来,牵着裙子,脚底有些踉跄,傍边一个婆子扶着,再三叮嘱她小心,还是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好在年英手快,立刻扶了住,口中“嗳哟”一声,扶孟令蕊站好便就缩了手。
孟令蕊才见她手背给自己指甲刮下一块,忙叫人去给年英拿金疮药,又向年英说:“你跟周嬷嬷过去擦药,我在这儿吃两口酒,和大哥说会话。”
孟良清遂将楼上下人都打发出去,孟令蕊喝得眼圈发红,将酒壶撂在桌上,按压心口,酒劲上来有些烧心,她吃得又多。
孟良清静静注视她半晌,方道:“你今日怎喝这么多,有什么事不痛快,和大哥说。”
孟令蕊眼眶更红了,泪水猛然涌起,氤氲在目中,要掉不掉。
“前儿有人来我跟前说,爹要把我远嫁,听说是爹的旧部,曾救过爹性命。为人女者,尽孝道是应当,可那人我一不曾见过,不知生得是俊是丑,二则要谢他,凭咱们府里什么赏赐不能够,非得要我嫁去。竟说在蓬州的,那地方与家隔着千里万里,再要与大哥相聚就难了。”孟令蕊又喝了口酒,嘴角勾出些笑意,叹了口气:“反正是不值钱的女儿,爹不疼,娘又没得早。”她一面说,一面自怨自艾起来,向孟良清腿上趴着了,侧着一张潮湿通红的脸,望定她大哥。
“外头人说我娘不是什么知府家长女,是个罪臣之女,怕要漏了风出去给爹爹招来祸事,才自小让我跟的我娘,后来我娘去了,就叫陈姨娘照看着。大哥可知道此事?”孟令蕊平素都嘻嘻哈哈,显是真的喝醉了。
孟良清摸了摸她的耳发,声音沉笃:“听了谁说的胡话,你就上心,我没听爹说过,要真有这等事,我自会早告诉你。”
孟令蕊张着泪眼迷蒙看他,“真的?”
“当真。”孟良清推她起来,扯过她系着的一条手巾给她擦了泪,又替她理平额上覆发,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便道:“等会叫人进来,还是得收拾了,你这个样子,哭得眼睛又肿,出去更要惹人乱说。”
孟令蕊撇嘴道:“要乱说就乱说去,我只信哥哥说的就是,要是真有此事,大哥一定得帮着我。”
孟良清微笑道:“什么时候又不帮着你了?”
孟令蕊这才不哭了,自去楼梯前叫底下人上来,要了茶漱口,又叫人打水来,在屋里洗了脸重敷了粉出去,因心里好受了,又招呼着她两个姐吃酒,小厨房做的长寿面来,众人都吃了,又叫抓银锞子赏戏班子,但凡在的丫鬟婆子们都得了赏钱,一时好不热闹。
孟良清站在窗边,没下去与女眷闹,年英上来,给他带了一件披风,他就从抱厦上往那边戏台看,听了不过又半个时辰,面也是端上来吃的,就下去与他的妹妹们辞过,回去吃药。
不过得了五日,孟良清果听其父说要将孟令蕊嫁给一个旧时手下的儿子,如今那人在南边领了防务,明年就要出京。
孟良清才知道并非空穴来风,恰逢忠靖侯问他意思,他便说:“幺妹年纪小,不是嫁给京中的才俊,未免嫁得远了,将来若夫家不好,或她心里有句委屈,也没人体贴得到。”
其父孟梓光喝了口茶,并不言语。
孟良清又道:“况且他领的乃是南边防务,爹既然有放权的打算,就更不应当行此举。”
良久之后,孟梓光扶额揉眉,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胡须轻微抖动。
“那便不许这一桩婚。”
“父亲挑一些奇珍派去,算抵他恩情,要是他儿子入朝为官,便与他写封荐信。儿子听礼部尚书之子林文德说,他那里尚有闲职,若真有所请,儿子就写得。”孟良清淡淡道,手里捧着茶碗,取其暖意握在掌中。
“他还不曾开这个口。”孟父暂且搁下这一桩,因说到孟令蕊的婚事,不由问道:“听说沈平庆去世,那家女儿要守孝三年,你作何打算?”
孟良清想了想,斟酌片刻方道:“儿子本打算三年内好生调理,待三年后娶其过门。”
孟父为难道:“这事并不好办,她原本还有个父亲在工部,眼下她父亲又没了,你要娶为嫡妻,怕就是皇上也不会答应。”
“儿子想过了,入宫时向皇上提一提,先看看天家意思,再做打算。不过母亲那里,还是要父亲说服。郑家的女儿已把帖子送给母亲过目,母亲给外祖父的家信中隐约有要将郑书梅作为儿子嫡妻之意,此前请媒人去沈家,母亲还亲自去看过,将上赐的八宝簇珠白玉钗给了沈姑娘表示满意。之后沈家老丈竟被人从鼓楼上推了下来。”
孟父忙道:“此事不可胡言乱语。”
孟良清抿了抿嘴唇,蹙眉道:“本来想不到一处,但在南林行宫,儿子问过陈太医,陈太医说沈平庆被送回梦溪县当日一早,就接到母亲的口信,叫他赶往沈家。那时梦溪县尚不曾得到沈老丈的消息,母亲又是从何而知?”
孟父手指贴着茶杯收紧,愁眉道:“陈太医现在何处?”
“回京之后,儿子派人去过,陈太医家中已人去楼空,太医院也说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辞去太医职务,离开京城不知去向。”孟良清不禁愧道:“本来与沈家老丈并无关联,儿子要是不能以余生好好对待其女,岂非罔顾为人恩义?”
孟父长吁出一口气:“此事你休再提,既是为我孟家长远计,沈家的女儿你要娶,却也不要过分与你母亲抗衡,且也要妥当谋划。”
孟良清低眉叹道:“儿子身体不好,娘自然还是疼顾我的,但有外祖父在后支持叮嘱,能周旋处,儿子只得尽力。”
父子二人又说了半个时辰话,孟良清才出来,就觉疲倦非常,回到屋里就睡下。
天刚擦黑时候起来用膳,睡得一身热汗,屋内又没半个人,小厮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摸到床边杯盏,碰撞出声。
外间响起桂巧的声音问——
“少爷醒了?”
屋内点了三盏灯起来,孟良清睡了起来头晕,坐在床边半会才缓过神,便问什么时辰,回说已酉时,孟良清便道:“饭端来这里吃,怎么你还没出去?”
桂巧道:“奴婢有一事要回,等少爷起来。”
孟良清示意她说。
“奴婢以为,少爷打发我们都出去伺候这事并不妥当。”
孟良清眉峰一动,摇手道:“此事不必议,将来你们或者都要出去配人,白日里尚好说,夜里还睡在我这屋里并不妥当,虽还隔着屏风与小门,但外面免不得要议论,男女七岁不同席,况乎同房?”
桂巧已想了几日,便道:“少爷这里不比外头旁的什么公子,既然是病人,岂不闻有忠仆魏忠彻夜为安乐王侍疾。但凡某日夜里少爷若是发了什么病,就说发热,要是高烧一夜,怕命也去了半条。且咱们府里的规矩,谁又敢出去说什么?里头的事情,外头也并无人敢乱传什么。”桂巧看了孟良清一眼,笑道:“奴婢才听弯月说了,就是为避嫌,免得少夫人将来心有芥蒂,也是不必。少爷身子不好,少夫人知道,这三年里头她要为父守孝,少爷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岂不是更叫她忧心,届时她年岁也上来了,叫她依仗谁去过活?”
孟良清心事被说中,尴尬咳嗽一声,不吭半声。
“要是少爷还觉不妥,奴婢还有个法子。”
孟良清抬眼看她。
“晚上安寝时,少爷都在这里面一张床睡,隔壁还有一间偏房,离得又近,不如以一根细绳贴着这窗棂,自窗户系过去,值夜的人不入这间屋,少爷这边只一拉绳子,那边屋里就能听见铃声。只就怕少爷是个怕麻烦人的,奴婢的心就白费了。”桂巧道,来人拎着的食盒她摆在外间,就在桌上摆开。再过来扶孟良清过去桌边吃饭。
就吃饭的功夫,孟良清寻思桂巧的法子确实可行,他也怕像今日这样,屋里要没个人,这屋子太大,他要症来得急,怕夜里确实不好叫人。于是就叫桂巧去打点这事,明日便就办了。
桂巧应了,叫人收拾碗盘杯箸出去。孟良清见她还站着,便知有事。
桂巧在地上向他跪了,磕了个头,才立起来禀道:“奴婢那里有一件要紧事物丢了,本不该以这事劳少爷操心费神,但要少爷这里得一声允许,才敢在府里搜寻此物。且要做得悄悄的,免得闹开之后,脸上反不好看。”
桂巧本是极稳重的,孟良清一听也不由得郑重其事,便问:“丢了什么东西?”
“是在南林行宫时,三皇子给奴婢的一块玉佩。”话到这里,桂巧却住了嘴,只因外头来了人。
他二人一看,簟竹这时候过来,向孟良清见了礼,就道:“奴婢看桂巧还没回来,过来看看,怕她破了少爷的规矩,才回来没几天,奴婢病着,怕没人给她说清楚。”
孟良清道:“才刚说了这事,明日你就知道,她心很巧,想了别的法子,既不耽误守夜,也不耽误你们几个的清誉。”
簟竹笑道:“贴身伺候的人哪有不看不听的,少爷就是心重,才惹得病一时好一时坏。”向桂巧道:“这边我看也无事了,咱们就一道回去。”
“不忙,我还有一件事要禀。”于是桂巧也不避讳簟竹,将萧清林送她的玉佩遗失之事说了。
簟竹想了想:“我们那屋,平日里虽没人守,但来往人众,府里人人都有可能。不过贸然搜查,怕不妥,要是自家的姐妹们拿错了的,闹了出去谁还有脸?别说我们没脸,带着少爷也没脸。外面那些媳妇们,哪个是眼拙的,就寻个由头怕也容易被人瞧出来。”
“照姐姐说,此事竟然不追究了的好。”桂巧低着眼。
“正是。”簟竹道。
桂巧还没说话,孟良清先摆手道:“这回却不能算了,方才听你形容,这东西,我也常常在三皇子那里见,竟大有来头,丢了怕被拿出去当了,查出是侯府里丢出去的,那时才是大祸临头。”
簟竹意外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桂巧与孟良清都不说话。
簟竹略一思忖,便道:“等会回去,就说我的一对耳坠子不见了,先自我们屋里找找,或者是拿错了也未可知。”
桂巧却道:“拿错了怕不是,这样东西也难得拿错,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头上的珠花耳上的坠儿,或有相同。偏拿错了这一件也不可能,真要查了出来,奴婢现就向少爷请了这个令,必得将人撵出去。”
孟良清正为难。
桂巧又道:“因此物贵重,奴婢已回了夫人,查出之后,由得夫人处置,怕不止要撵出去,还要拿了问罪。”
孟良清深知他娘外相温婉犹如菩萨一尊,却如阮太傅一般内性忍耐且刚硬,眼中揉不得沙,只得点头:“这事不小,只撵出去确已经开恩。不过先在你们屋里找一找,多半找不到,那贼想必不是你们那里的,明日就先查我们这院,再不可得,回了陈姨娘,找去别的院挨个查问。不过万不能提起丢的是何物。”
二人应了就出去,果然簟竹说自己耳珠丢了,在屋里找了一番,却没找到。次日再向陈姨娘回话,彼此揣着心事各自睡了,她二人不曾声张,弯月、年英、沃玉三人只是不知究竟何事,仍然在孟良清跟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