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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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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二年的腊月,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桃花镇外原本就荒废了的官道更不好走了。
一架马车,准确地说是一架驴车,晃晃悠悠艰难地行在雪道上。那瘦骨嶙峋的驴子拖拽着宽大的车架子,似乎也受不住冬日寒冷,四个蹄子踩在雪上又费力地抬起来,长长的白气从它两个大鼻孔里冒出来,活像是个烧水的炉子。
驾车的是个裹着灰袍的女人,头上罩着灰扑扑的兜帽,眼睛也被宽大的帽檐盖住了,只有下半张脸能看得分明。她的肤色很白,下巴尖尖的显得十分秀气,一张薄唇因为红艳而显得十分饱满。她手里扬着一根杆子,杆子最前端垂着个小苹果,一直挂到驴子眼前。正因如此,这驴子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爬得如此卖力。
那女人靠在车门边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有一个圆圆的脑袋从车厢里探出来,趴在她肩上,娇娇弱弱问道:“娘亲,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说话的是一个三岁光景的小女孩,头上梳着两个小揪,一张白白嫩嫩的小圆脸,显得天真又可爱。
女人的瞌睡被这声音搅碎,她微微扬起了下巴,头上的兜帽滑落,首先露出来的就是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带着自然的红晕,不染而朱。那眼睛里嵌着两颗黑曜石般闪耀的眸子,此刻眸子里已露出了些许笑意,“你个小包子太能吃啦!你娘养不起你了,打算把你带出去卖掉,说不定还能给你老娘换回几个银子呢!”说着她就伸手在小女孩的肉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那脸极嫩,被她这样轻柔的一捏也泛起了一块小粉斑,形似桃花。
小女孩闻言大惊失色,立刻将圆脑袋从她腋下穿过,拱进女人怀里,撒娇道:“娘亲不疼小桃啦!小桃果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孩子啊!”
小女孩心思纯粹,平日看到寻常农家的小孩子是怎么撒娇讨乖的,此刻便也有样学样地撒娇。言者无意,听者却分外留心,女人眼中的笑意一瞬间掩了去,她敛容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声音也不似先前轻快,“快进去吧!外面冷,再闹要冻坏了。”出门前她特意烧了一大炉炭火塞到了车厢里,车厢被烘得熏暖,就脱了小女孩的棉衣,只让她穿着两件单衫待在里面。此刻她就是穿着单薄的衣服露在外面,这天寒地冻的,风雪又大很容易就会着凉。
刚钻出来的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在外面沐浴了些许风雪,寒意就透进了单衫里,小女孩打了个寒战,“外面这么冷,娘亲跟我一起坐车里面去吧!娘亲的衣服都有点湿了。”她白胖的小手正好摸到了那灰袍湿冷的一块。
“这……”女人看了看前方的路,茫茫雪原,渐渐平坦,去车里待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她就将绑着苹果的杆子找了个缝隙固定好,接了灰袍,然后转身搂住了小女孩绵软的小身子,“行,这一路还算顺,我陪你进去坐会儿。”
一大一小滚进铺着厚垫子的车厢里,最里面放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小木箱,底下还散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将车厢塞得满满当当,只将将留出了可供两人休息的地方。小女孩滚在厚垫子上,女人就扯了一旁的被子给她盖。
方才小女孩掀开了车帘子,此刻已经被灌了些冷气进来,车厢里也没有先前和暖了。她摸着小女孩白里透红的小脸,柔声问:“冷不冷?”
小女孩笑着摇头,将她一双冷冰冰的手塞到自己怀里,“娘亲的手好冷,小桃帮你暖一暖。”
“乖孩子。”指尖微微变得温热,女人的一颗心也似乎要被这暖意给蒸化了。她俯看着小女孩的笑脸,问道,“小桃,娘亲没给你一个爹爹,你会怪我吗?”
小女孩闻言便不笑了,她躺在垫子上,难得认真地摇了摇头,“小桃不怪娘亲,有娘亲疼爱小桃就够了。”可是,桃花镇上的小伙伴都有爹爹,为什么只有她没有呢?这样想着,她就天真地问了出来,“娘亲,为什么我没有爹爹?爹爹不要我们了吗?”那些能坐在爹爹肩膀上赶集的小孩,多神气,多幸福呀?
女人叹了一口气,“不是。”但她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很多事,是没办法跟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说明白的。
看着小女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女人柔声道,“睡吧!娘亲陪着你,等你睡醒,我们可能就到家了。那里有很多桃树,春天桃花开了,娘亲就给你做许多桃花糕吃。夏天桃树就会长许多小桃子,你可以吃个够了。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咱们再也不是两个人了……”小女孩已经在她描绘出来的美好画面中困倦地合上了眼睛,她就塞住了话头。然后哼起了悠悠的南方小调,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小女孩身上,很快就把小女孩哄睡着了。
夜色冷冷,郊野荒芜。苍茫的雪原,在无边月色下似乎看不到尽头。
骏马的马蹄有力地踏进厚厚的积雪里,将结着冰凌的雪踩出细碎的“咔嚓”声。马上坐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男子,数九寒天,他却只着了一身单薄的广袖轻衫,似乎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冷。他骑马随在一辆精致宽大的马车旁,马车宝顶华盖,四角坠着晕黄的琉璃灯,被两匹黑马拉得极稳。
突然,前面出现了几个黑黝黝的凸起,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格外显眼。骑马的青年微微抬手,示意驾车的家奴小心。“你们先在这处别动,我去前面看看。”车夫听话地收了收马缰,两匹马缓缓停步。
“先生,怎么了?”一句略带青稚的询问,随即厚厚的云纹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了一个配着皮抹额的小脑袋。
那青年已经驱马往前走了几步,目力极佳的他借着月光看清了方才远处分辨不清的黑影。在远处看到的高一些的黑影,似乎是两辆马车的车架子,不过都已经撞得有些损毁,此刻侧翻在雪地里无人问津。
另外还有一辆车似乎是被火烧着了,套在车架外面的布幔已经全烧没了,只剩下车架中最粗的几根木杆还苦苦支撑着。那残垣旁躺着不少尸体,其中还有几具尸体黑漆漆的,似乎是被火烧着了衣衫,整个变成了焦黑的长条。
雪地上鲜血四溅,不知道是这场血腥没过去多久,还是因为冰雪的缘故,那些落在白雪上的血仍是嫣红的,尤为刺目。周围兵器、杂物、各种包裹散落了一地,一面烧掉了半边的黑旗斜插在雪地上,上面写了“柔然”二字。
青年微微蹙眉,会是柔然人干的吗?可是这里临近代县,明明是魏国的地界,且近日也没有听说柔然人举兵进犯啊!愣神的时间,车里的小童已经唤了他好几声,他回头应道:“殿下,此处似乎经历了一场战事,死了些赶路百姓,您稍待,容臣再查探一番。”他的声音清越和缓,但却并没有起到安抚人心的效果。
他刚说完,小童就回身捞起了自己之前脱掉的玄色黹纹斗篷,用斗篷将自己的身体裹紧,复又掀开车帘钻了出来。他侧身避开坐在外头车板上的车夫,利落地跳到了地上。
那小童看着似乎有个六七岁,一头及肩的头发蓬松柔软随意地散着,全靠那一条嵌着白玉的皮抹额束缚着,凌乱的发丝才没有在夜风中四散奔逃。他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干净,显得有些虎头虎脑,但从他的浓眉大眼中也依稀能够看出他日后将会有的风采。
他一落地,前面探查的青年还未怎样,那车夫却已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从马车上滚落进雪地里,也顾不得雪地湿冷,直接跪在地上,恭敬道:“殿下,外头冷,还请回马车。”
小童微微皱了皱眉,“阿忠,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身边总是有一群人,时时刻刻约束着他,让他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他们的表情无一不是恭敬谦顺,但他们的劝诫却执着而坚定,如果你不依言行事,他们就会一直苦求下去,为此不惜伤害己身。
“殿……殿下……”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阿忠心里暗暗叫苦。
阿忠是崔府的老仆了,崔家乃是北地最负盛名的高门士族,与范阳卢家、太原郭家、河东柳氏并称为北地“四大家”,四家互通姻亲,乃是密不可分的友族,而清河崔氏则是这四大家之首。前面那青年就是崔氏这一代的家主崔浩,字伯渊,时任魏国博士祭酒,深得帝心。
那小童正是魏国的皇长子拓跋焘,也是最受当今圣上宠爱的儿子。在小皇子三岁的时候,皇帝陛下就任命他家主人做了皇长子教习。这两年,借着虚心求教的由头,皇长子殿下三不五时就跟着崔浩到崔府来小住。
崔浩此人,容貌极美,时人常道他有倾城之姿,绝世独立,自有一股清隽风采。可偏偏行事刻板,不善与人亲近,从不结党营私,只一心忠于皇室。他少时颇受先帝拓跋珪爱重,未及弱冠便任直郎之职,后转任著作郎,常随侍先帝左右,代行笔墨。他那时便对先帝忠心耿耿,恭勤不怠,常常在宫里一忙就是一天,终日不归家。先帝薨,太子继位,崔浩曾为太子伴读,两人情谊甚笃。这样一来,崔浩对皇室的忠顺简直达到了极致,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能完美地用到他身上。
而这皇长子殿下,出生时天生异象,帝星尤为明亮。当时,拓跋嗣居于东宫还是太子,这皇太孙一下子就入了皇帝拓跋珪的眼,帝大喜,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孙戏道:“成吾业者,必此子言。”只因这一句戏言,这皇子便被寄予了厚望,格外受人瞩目,如今阂宫上下无不对他格外优待。
撇开拓跋焘皇子的身份不谈,崔浩如今既为人师,教导的又是昔日好友之子,于情于理,他都得更加用心。因此,连带着崔府上下都跟着他十二万分的用心起来,委屈了谁都不好委屈了这位尊贵的皇长子。崔浩拨给拓跋焘的人更都是受过他严训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几乎跟崔浩一样板正。
之前有个年纪小的小厮,入府没多久,不懂规矩,也不认识拓跋焘。头一回见拓跋焘,见他穿着随意,还以为也是府里的小厮,两个年龄相仿的小童碰到一起,不免淘气。一起爬树掏鸟窝,拓跋焘不慎从树上跌了下来,划伤了胳膊。此事很快就传到了崔浩耳中,那小厮便再没在府里出现过。
思及此,阿忠偷偷去看不远处的主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崔浩自然体味出了他目光中的意味,见拓跋焘已然出来了,便道:“罢了,殿下想看就看吧!”阿忠松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尽职尽责地侯在马车旁。
崔浩已经下了马,拓跋焘走到他身边,自然也看到了前面的景象。他看了看那面黑旗,问道:“是北狄人下的杀手?可这些人的包袱好像都还在……”柔然进犯边境,素来都是为了争夺牛羊粮草或者金银财宝,杀了这些人,却留下了他们的财物,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崔浩也是在疑惑此事,人都杀了,没理由不带走这些人的东西,地上还散着些钗环,有些看着还值几个钱,怎么会被遗漏了呢?“可能是一小支柔然兵,也可能只是些散兵游勇打了柔然的旗号而已。”他见拓跋焘就要弯腰去拔那面黑旗,忙把人拉住,“殿下,情况还未查清,还是小心为妙。”
拓跋焘只好缩回手,“有先生在,我能出什么事。”话是这么说,不过他还是没再试图去碰地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黑旗后面就是那几乎快烧光了的车架子,他抬步往那里走,虎皮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声,在这静谧的荒原上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救命……救……”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拓跋焘脚步一顿,往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
崔浩自然也听到了,闪身挡到拓跋焘面前,“殿下小心。”他警醒地看着周围,以防有人偷袭。佩剑出鞘,一道寒光划破夜空,运剑如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那半面黑旗瞬息间被削得粉碎。
碎絮飘飞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定睛细看,这车架子上躺着一具被烧得尤为严重的焦尸,皮肉枯如柴禾,连男女都分辨不清了。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约摸三岁的小姑娘,身上不知被盖着一块什么布料,那具焦尸正压在她身上,却因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这小姑娘一点都没被烧着。只一张脸似乎是被烟熏地,一块黑一块白,花得像只狸猫。
拓跋焘兴奋地蹲下去与小姑娘对视,“先生,这是个活的。”半天,他竟只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崔浩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场景有些发愣,终于被拓跋焘这一声唤回了神智。刚想去将小姑娘抱起来,拓跋焘却先他一步,掀了她身上的灰布,那具焦尸顺势滚到了一边。
小姑娘被他小心地拉了出来,她身上就两件单衫,也不知道在雪地里躺了多久,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拓跋焘忙解了自己的斗篷披到小姑娘身上,还主动将她裹紧,系好了斗篷的带子。
“你叫什么名字?这里发生了什么?”拓跋焘一边问话,一边掏出锦帕来给她擦脸。脸上的黑灰被擦去,露出一张雪白莹润的小圆脸,借着月色他看清了小姑娘的眼眸,竟然是淡淡的琥珀色。琥珀色的眼睛很少见,可正好他敬爱有加的师傅也有这么一双眼睛,这便让他对这来历不明的小姑娘生出了些许亲近。
小姑娘却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她转头去看地上那具焦尸,眼眶渐渐红了,她娘亲是桃花镇最好看的女人,可此刻躺在地上的人,却连她都不敢辨认了。拓跋焘顺着小姑娘的目光望过去,这一望不打紧,却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崔浩单膝跪在那具焦尸旁边,两只手呈环抱之势缓缓伸向地上那具尸体。“先生……不如让阿忠来吧!”那被烧死的应该是小姑娘的亲人,也许正是那人的拼死护佑,小姑娘才能保下一条性命。他倒不是嫌弃那尸体污秽,只是,总觉得他清俊高贵的师傅去搂抱一具焦尸十分诡异。
崔浩却难得没有理会他,径自将那具尸体抱进了怀里。他低垂着头,执起一只烧焦的手,没人看到此刻他的手在狠狠颤栗。他抬头望向小姑娘,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她,是你娘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娘亲让她不要哭,不要怕,让她努力活下去,永远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所以,她不可以哭。
“好。”这一声,答应地十分轻,似乎只要他怀里的人可以听见。良久,膝盖已经被雪沁得冰冷,崔浩才低低叹了口气,脱了外衫,轻轻裹住尸体。一块雪白的帕子盖住了那模糊不清的脸,帕子一角绣着简单的桃花,花开正艳。“走吧!”崔浩将尸体抱了起来,站直了身子,瘦削高挑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拓跋焘指了指小姑娘道:“先生可是认识她二人?”
崔浩浅淡的双眸似乎染上了些许哀伤,他看着傻站着的小姑娘,迟疑片刻,而后道:“不识。只是感念这女子的舐犊之情,没她护着,这女娃怕是不能活下来。”
也是,怎么可能出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认识呢?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护着自己的孩子甘受烈火焚身之痛,他都深受触动,更何况他那素来喜欢悲天悯人的师傅呢!拓跋焘看着身边呆呆傻傻的小姑娘,戳了戳她的脑门,“先生,她怎么办?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刚刚明明是听到她呼救的,怎么这会儿得救了,她却一直不说话了?
“可能是吓坏了,也可能是被烟呛了嗓子。得回去找个医师检查一下才好。”崔浩抱着怀中人走了几步,那尸体被衣衫裹住,脸上又盖了帕子,已不似原先那么骇人了。倒真像是个熟睡的青衣美人。崔浩走到他二人身边,声音不似先前清悦,“殿下,此地不远有一处庄子是微臣祖上的私产,我们先去那里吧!更深露重,这女娃穿得这样单薄,怕是要冻坏了。”
拓跋焘听他这样说,刹那明白过来,“先生,您要收留她吗?”
崔浩看了看天上的紫微,它旁边原本微弱的小星子此刻陡然明亮了起来,“太微降世,帝星已明。前几日卦象显示,殿下的命定之人,可能就是她了。”怀抱紧了紧,“既然她与殿下有缘,微臣便认她做义女吧!等她大些,必能为殿下效力。”
拓跋焘挠了挠耳朵,他怎么忘了这次出来的目的了?他的这位师傅可不是一般人,自小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精研经义,当世无人可及。他精通占卜之术,几日前占得一卦,卦象显示拓跋焘还缺少命中助力,需得寻到此人,以后才能顺风顺水成就一番霸业。本来,这个人是崔浩独自出来搜寻的,但耐不过他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带上了他。
不过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实在看不出这小呆瓜跟他未来的雄图霸业有什么牵扯,只好作罢,伸手去拉小姑娘的手。触手冰滑,像极了凉国去岁进贡的凉玉。他拉了几下,没拉动,回头去看,只见那小女孩瑟缩着发抖,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方才躺的地方。那神色说不出的专注,拓跋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月光下烧焦的木头散落了一地,大概是马车灼烧过后留下的残垣,还有一些插在土里的乱箭。
“先生,等等……她似乎有东西落了。”崔浩转身看着跑出去的拓跋焘,只见他又跑回了那焦尸所处的位置,那下面有一块木板,可能是涂了什么防火漆,那样的大火竟也没将木板烧着。用力将那块木板翻开,下面竟然有个浅浅的小坑。小坑里埋着个布包,也许是为了防止赶路时包袱不至于被打湿,这包袱的外皮竟是一种很难得的火油布,防水亦防火。
他提着包裹走到小女孩身边,三两下拆开了。摊开一看,里面只是一柄圆肚的四弦琵琶。暗红的木漆在月光下发出润泽的光,让人觉得温暖。
拓跋焘啧啧称奇,向着崔浩道:“先生,这木琵琶被护得丝毫未损,这主人是视它如命吗?”又对小女孩道,“诺,你娘拼死也要留给你的东西,你快收着吧!”小女孩伸手,将琵琶搂进怀里,双唇抿地很紧,一张小脸越发白了。
崔浩的眸色暗淡了几分,双臂不自禁收紧,圈紧了怀里的青衣美人,“走吧!”
小女孩双手都抱着琵琶,拓跋焘不能拉她的手了,就伸手将小女孩搂靠在自己身上,半推着她往马车处走。一点点温度透过很薄的衣衫传到小女孩背上,让她忍不住抖了抖。她快速抬头看了拓跋焘一眼,小小声道:“谢谢。”
拓跋焘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冲着前面的崔浩大声喊道:“先生,她……她说话了。”
崔浩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侧脸的线条显得很柔和。他对着怀里的人,轻声道:“你拼死也要留给我的东西,我定会好好利用的。”
崔浩大步向着来时的马车走去,夜风阵阵,吹开他的衣袍和一头未束的黑发。拓跋焘怔怔看着,觉得此刻的先生竟然比宫里的那些广袖长裙的歌姬还要美上几分。
“殿下,主人。”阿忠候在马车边,去时两人,回时却多了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吃了一惊。但训练有素的他却没敢多问,只是掀开了车帘子,等着几人上车。
崔浩将尸体往阿忠的方向递过去,“阿忠,你将她安置到车后去。”
阿忠应了一声,就上前两步伸手去接。崔浩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眉心跳了两下,“还是我去吧!你扶殿下和这女娃进去。”崔浩看了小姑娘一眼,柔声道,“我去安置你娘亲,你先上车。”
车夫和拓跋焘俱是一愣,崔浩平时虽也是极平和的性子,但总给人敬而不亲的感觉。冷冷的与人相隔千里,那样子轻柔的语气还真从未对谁有过。
“这女娃娃的娘亲总要寻个地方安葬才好,将来她也可有个祭奠之处。”崔浩对拓跋焘道,“微臣可能得借用一下殿下搁在车后的箱子了,改日我一定让人寻个更好的给殿下换上。”
这马车是皇长子日常所用的马车,不禁车厢宽敞,车厢后头也有很大的空余,平时会绑个大箱子,备些皇长子的日用所需,出行时以防万一。
“先生哪里话,一个寻常箱子罢了,值得什么呢!先生该如何便如何吧!”拓跋焘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先把小女孩塞进马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等他调转身子,探头再看时,却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往马车后去了。清瘦萧索,像是飘荡在荒野的孤魂。拓跋焘觉得有些冷,赶忙钻回去,放下了车帘。
马车在暗淡月色下徐徐而行,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好像要把外面的污秽都遮盖住。那马车像是驶在黄泉之路上,让人心生寒意。四盏琉璃灯亮着微弱的光,在黑夜里像来自地狱的鬼火一般,若明若暗。
外面是冰天雪地,车内却十分暖和,车板中间被挖了一个圆孔,正好嵌着装炭火的铜盆。铜盆内燃着霜花炭,为了避免人不小心碰着烫到,还在上面绕了密密的铁丝网。拓跋焘坐在软垫上,看崔浩细心地喂小姑娘喝温热的奶茶。“先生,你说母妃将来给我生个妹妹,也会和她一般好看吗?”
拓跋焘的母妃杜贵嫔名叫杜然,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他看着小女孩可爱俏丽的小脸,想到自己母妃圆滚滚的肚子,十分高兴。
奶茶沾到了小姑娘的嘴角,崔浩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陛下龙颜雄姿,贵嫔柔婉动人,孕育的小公主自然是玉雪可爱。”
拓跋焘兴奋地拍手叫好,“那就好,我想快点有个小妹妹。”
崔浩看了他一眼,道:“殿下何以如此激动?宫中不是已经有了两位帝姬了吗?”现如今,宫中除了位份最高的杜贵嫔生了皇长子拓跋焘,慕容氏姐妹也分别诞有一子一女,另外还有一位两个位分较低的妃嫔也分别育有一子。
“她们不算,她们只唤阿丕哥哥,从不叫我。”想起宫里那些弟弟妹妹,他的目光不由得黯淡下来。
崔浩沉吟道:“殿下,这话不可乱说。所谓‘孝悌’,就是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皇子公主们还小不懂得对兄长恭敬,殿下身为长兄,却不能不懂得对弟妹友善。”
拓跋焘无奈地又伸手挠了挠耳朵,抬头正好对上小姑娘琥珀色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不明所以。拓跋焘知道她是更听不懂崔浩的话了,连忙打断崔浩的说教,“好先生,我也就和您说说,外人面前该怎么行事我省得。”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你还是逗她多说几句吧!刚刚我听她说话了,真的。”
拓跋焘看着有六七岁,其实才只有五岁,人前人后却都能做得滴水不漏,确实很少让他失望。他看拓跋焘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也不在意,只淡淡一笑,收住话头,转而面对小姑娘,“现在可感觉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的?”
大概是车里暖和的缘故,小姑娘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喝了些热乎乎的奶茶,胆子也略略放大,目光又从拓跋焘身上挪到了崔浩身上。
崔浩继续问:“你是不想说话还是嗓子疼?我不是坏人,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姑娘眉目低垂下去,嗫嚅道:“贺桃,我叫‘贺桃’,你也可以叫我‘小桃儿’。”她抬头看了一眼崔浩,又快速低回去,“我……三岁了。”奶声奶气的声音,听得人心头痒痒。
“小桃儿?这名字真有趣。”不等崔浩开口,拓跋焘已叫起好来。“看你这小脸,白中透粉的,还真像个小桃子。”
崔浩微微凝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极好名字,给你取名的人,该是对你有多美好的祝愿?”可是,终归,留给他了,就不能只做个单纯的宜室宜家的女子。
“先生又在说什么?”拓跋焘不解其意,他虽然跟着崔浩学了许多汉人的诗书礼仪,但骨子里是草原人的放荡不羁,自然不知道一首《桃夭》,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归宿。
崔浩却难得的没有理他,“小桃儿,我教你弹这个,你以后跟在我身边好不好?”崔浩拿过靠在一旁的琵琶,看着她乌黑溜圆的眼睛认真问道。
贺桃低头想了片刻,看看他又看看怀里的圆肚琵琶,问了一句不大相干的话:“你会给我做桃花糕吗?”
崔浩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有些愣住了,想了想,坦言道:“我不会做桃花糕,但我家里有人会做,你爱吃?我让他们天天给你做,好不好?”桃花糕吗?他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了。
贺桃欢喜起来,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你给我吃好多好多的桃花糕,我愿意跟着你。”崔浩也跟着笑起来,这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继而又听到她有些失落的话,“娘亲以前常常做给我吃,她说爹爹也爱吃她做的桃花糕,她别的糕都不会做,只会做那一样。”
崔浩摸了摸她柔软的小脸,“你见过你爹爹吗?”贺桃咬唇,摇了摇头。
崔浩将贺桃轻柔地搂进怀中,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心里低低叹息,只要一块桃花糕就能让你开心了吗?小儿的世界总是这样简单纯真,突逢丧母,却还不懂得什么是悲痛。
“你……你你……为了几块桃花糕就将自己卖掉了?”拓跋焘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女孩,捂着脸悲哀道:“感情你叫贺桃,不是因为你长得像桃子,更不是有什么美好愿景,而是你这个小馋嘴的只爱吃桃花糕?早知道这么好骗,让你和我回宫去呀!”
贺桃瞪大了眼睛,对他道:“娘亲说,不能跟骗子走,你骗我,我不跟你回宫。”她大概连“回宫”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拓跋焘有些郁闷,到底谁是骗子了?他不死心地追问,“我宫里也有桃花糕,不止桃花糕,桂花糕、兰花糕、荷花糕……你要吃哪个都让人给你做,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贺桃不明白拓跋焘的意思,只觉得这个哥哥的身子很暖和,逗弄自己的样子很好玩,和她先前遇到的那些总是嫌她脏,又爱骂她是“野杂种”的哥哥们都不一样。她从崔浩怀里探出小脑袋来,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让人觉得心里头,很温暖。
贺桃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脸,虽然很稚气,但那小巧的眉目舒展开来,眼睛弯弯的,在幽暗的烛光下,竟然好似发出耀眼的光芒一闪一闪。拓跋焘有了片刻的羞赧,继而反应过来,立刻扯着师傅的衣角,哀求道:“先生,好先生,你把小桃儿让给我吧!求您了!我让父皇封她做伴读吧!”
崔浩抽出了自己的衣角,“殿下,她是女孩子,怎么能做皇子的伴读?”
拓跋焘锲而不舍,继续讨要,“我不管,先生,你想办法,我太喜欢她了。”
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拓跋焘掀开车帘子,见马车停在了一座田庄前。田庄的管事已经挑着灯笼迎出来了,见了阿忠便猜出了拓跋焘的身份,慌忙跪下行礼,“草民恭迎殿下。”
拓跋焘跳下马车,挥手示意管事的起来。崔浩牵着贺桃钻出了马车,对拓跋焘道:“殿下,今夜咱们便在此处宿一夜,明日再赶回去吧!”
拓跋焘一本正经地颔首,“一切都听先生的。”有外人在,他便会收起玩笑之心,表现地沉稳有度。
一行人在庄子里随意打发了一晚,早起又赶路,但京城离代县颇远,直到第二日深夜才抵达京师。宫门早已下钥,拓跋焘自然又是回不去了,不过好在他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赶不及回宫,崔府有独辟出来供他居住的小院,此刻又多了贺桃这个玩伴,回不去倒正合他意。
崔府的老管家和护卫首领崔琰一起出来接几人进去,崔琰自小跟在崔浩身边,一见崔浩抱着个睡熟的小女孩,不由得愣怔了一下。“这是?”他看向崔浩,崔浩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便好像知晓了什么似的,忙问道,“可要收拾个院子给姑娘住?”
这回崔浩倒是答话了,“先去殿下的院子,你吩咐人将桃园收拾出来。”
“是。”崔琰应了一声,忙下去张罗了。
崔浩抱着贺桃,跟拓跋焘一起去了他平日居住的小院,那里离桃园很近,待会儿将贺桃送过去也方便。两人进了主屋,见桌上搁着一碟子糕点,崔浩便回头对跟过来的侍女道:“明早记得去厨上交代一声,以后每日都要蒸些桃花糕送去桃园。若做出来的桃花糕不合姑娘口味,就换个新厨子来。”侍女早见到了崔浩怀里熟睡的小人,顿时会意,伶俐地应声退下去了。
拓跋焘见屋内无人,再一次恳求道:“先生,您就让我带贺桃回宫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她,好不好?”
为了不吵醒贺桃,崔浩刻意压低了些声音,“殿下谨记,再喜欢一样东西,也不能表现出来,永远不要让人掌握你的喜好和软肋。”没有软肋,盔甲才足够坚硬。
拓跋焘看着睡得松软软的贺桃,胖呼呼“可她不是东西……”
崔浩见他一脸不高兴,终是不忍,伸手摸了摸他的毛脑袋,“殿下,如今您和贵嫔娘娘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贸贸然带贺桃入宫,该给个什么身份呢?你又如何能护得住她?既然喜欢她,你就得为她打算一下。若真如卦象所示,她将会是你日后的助力,那就一定会有为殿下所用的一天。只是,利器都需锤炼打磨,现在还不是时候。”